第七章 暗之进行曲
“……我没事。”摇摇头,席恩暂时搁下一大堆疑问,对上养子关切担忧的目光。依路珂的小手抓着他的衣裳:“父神,您是不是头痛?” 父神两字是神语,除了席恩没人听得懂。 “列文殿下,您身体不适就到这边躺一躺。”早就耳闻他“病弱”的名头,护士们迅速安排好空的床位。 “不用,我真的没事,抱歉麻烦各位。”席恩流畅地起身,朝闻声而来的负责人颔首为礼,“我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告辞了。” ※※※ 傍晚又下了一场大雨,空气中还残留着水气,花园里湿润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大理石雕刻的美丽人鱼手捧水瓶照亮了喷泉周围,晶莹剔透的水珠一颗颗跳跃着,宛如为她披上了光的帷幔,夜莺在紫藤树篱上唱着清脆的歌曲,褐色的泥水像小河般在花床间流动,划出新的形状。 窗户开着,渎神者闻到了混合着湿气和玫瑰芬芳的新鲜药草味,宽敞的客厅里也弥漫着干燥花和法术材料的香味。他坐在精致的象牙雕栏椅上,无意识地曲起双腿,两手捧着膝盖上的咖啡,没有喝,只是汲取那源源不断的暖意和浓厚香醇的气息。 轻轻敲了敲门,哈玛盖斯托着托盘走进房间,浅蓝色的双眼化开温柔的涟漪。 还是老样子,思考时,睡觉时,都习惯蜷成一团,要么捧只杯子,要么紧紧握住法杖,搂在胸前。 有时实在累极,又不想睡,他也是这样,静静抱住自己,半闭着眼稍稍放松,沉浸在他庞大的精神世界和唯一的朋友——魔法的抚慰中。 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主人。” 席恩一震,立刻放开手脚,语含不悦:“哈玛盖斯,你又一声不吭地闯进来。” “我敲过了。”委屈地声明,哈玛盖斯将一杯院长送的水果酒,一碟切成漂亮正方体的薄荷糕放到他旁边。格兰妮正在修理,这些事再次落在他肩上。 “是吗?那是我太入神了。”席恩切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弹性十足的翠绿外皮像水晶饺子一样有嚼劲,里头的馅甜而不腻,淡淡的艾草香味,“这个还可以,下次叫他们做这种。” “哦。”哈玛盖斯很高兴他喜欢,关心地问道,“主人,您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好吧,是他逾矩了,“那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他发现这两天养父看着他时眼神有微妙的变化。 “没有。”依旧否定,席恩尝了口他以为的果汁,清爽的甜味,也很不错,他又喝了一口。 哈玛盖斯心下叹气,想这人真是不坦白,却听得席恩没头没脑地道:“哈玛盖斯,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 “为什么不问我!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那个月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法师连声责问,音量渐渐提高。哈玛盖斯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平常的席恩是不会这么多话的,更不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看到那双总是深沉冷静的银瞳变得朦胧,白皙的脸庞也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哈玛盖斯终于确定:他的主人……醉了。 这才是第二口啊! 那也是浓度非常低的水果酿,连孩子都不会醉的,所以他才放心地拿来。 也许这个身体对酒精特别没辙?不不,貌似席恩本来就没什么酒量,而且这具躯壳应该被同化得差不多了。 “主…主人,您似乎该休息一下。”他战战兢兢地建议。要是席恩清醒后还记得自己失态的样子,恐怕会消灭西琉斯王国所有的酒。 “噢,休息。”席恩冷嘲地笑了笑,“我哪有这个福气,那个该死的弟弟偷走了我所有的休息时间,在梦里也不停地折磨我,只有梦到他在睡觉的时候我能睡觉!但这只让我更加怨恨他!那可是白天!我刻意腾出晚上的时间学习,白天也不是为了看他睡觉!看他一大堆有关食物的梦境!这小子前辈子一定是饿死的!醒着不停地吃,睡了又不停地吃……” “是…是的,主人。”他该笑吗? “和他相比,我如何?我连冰激凌和糖果的味道也没尝过!第一次看到满天乱飞的食物,我还以为是什么奇妙的魔法——这真是举世无双的大笑话!我不止一次想在梦里掐死他,让他也尝尝饥饿和寒冷的滋味,把他踢进垃圾桶和野狗为伍,杀光他周围所有对他好的人……” “主人,您真的需要休息!”哈玛盖斯几乎是在哀号了,呜呜呜呜~~~如果明天早上主人想起对他说了什么,一定会杀他灭口的! “吵死了!快!倒酒!嗯?好热的样子……” “啊啊啊~~~主人~~~” 好不容易制止养父脱掉第二件衣服,饱受惊吓的小龙只觉肩头一重,某个毫无酒量的人已经会周公去了。 “呼……”大口喘息,咽回差点跳出来的心脏,哈玛盖斯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用的力气稍微大些,席恩从不离身的防御结界就会将他远远弹开,然后他自己掉到地上。 寂静笼罩了室内,并非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心神放松后的真正宁静。 蓝眸带着恍然和无奈看着怀里醉倒的人:原来如此,他早该想到的,他的养父有多么警戒防备。 窗外,水滴从屋檐滴下,打在石阶上,雨水在自己切出的渠道中流动,夜莺仿佛也陷入了熟睡。银心月的光辉射入面东的长窗,照得洁白的羊毛地毯新雪般发亮,蜡烛橘色的光点在微风中舞动,壁炉里燃着香木,火光照亮了红木椅,使其变为深红色,还剩一大半的酒液微波荡漾,犹如融化的红宝石。 柔和的月光洒在法师欠缺血色的脸上,白得近乎透明,酒精造成的绯红仍未退去。衬衫下的身躯没有以往隔着龙鳞也能感觉到的高热,没有不胜寒意地发抖,披散的长发也没有因为汗湿而异常冰凉。 哈玛盖斯合上眼,聆听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很久以前的景象无比自然地浮起。他看到当年那个棕发的青年坐在桌前看书,手边放着堆得高高的厚重书籍,鹅毛笔流畅地书写。黑袍反射着烛光,有一种奇异的、令人想触摸的温暖。那时的他偶尔会调皮地飞到桌上去,被投以警告的一瞥,琥珀色的双眸却含着宠溺和一丝细微的慰藉。即使他捣蛋,也只会用蜜色的修长手指弹他一下,拎起他的翅膀晃一晃,以示薄惩。 全神贯注时,他就不会察觉他的小动作,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令他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很安静,使他也安静地看着他,在法术塑造的小木屋里,在只属于他们的天地里,只有那不时爆发的剧烈咳嗽是唯一的痛苦记忆。每当这时候他就渴望为他倒一杯水,熬一碗药。所以他在那孤独的一千年里努力学习泡茶,看完了所有的药草书,可是没人能肯定他的成绩。 他的生命开始就只有他,素未谋面的父母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龙是对自己的感情非常明确的生物。 少年模样的古代龙轻松抱起养父,走向卧室。 两头迷你骨龙,小白和小黄疑惑地瞅着他,没有阻止他把房间的主人放在床上。 乌黑柔亮的发丝散落在枕巾上,哈玛盖斯凝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沧桑而年轻,脆弱而坚强,微微蹙起的眉是一贯的冷漠,隐含着掩不住的疲惫。他随手扔下手里的外衣,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轻叹逸出唇,哈玛盖斯垂下眼,他很想劝养父放弃复仇,他们俩再一起旅行,或者就在西琉斯住下来。但别说席恩放不下,他自己也不能忘记那漫长的千年。 合上门,让温柔甜美的黑暗覆盖那个人,将他拥入怀中。 ※※※ 次日清晨,被叫声刺耳的骷髅形计时器吵醒,哈玛盖斯来到养父的房前,试着敲敲门,没有往常会有的回应。迟疑了片刻,他推开门走进去。果然,房间的主人还睡得很熟,黑发散在枕头和床单上,轮廓优美的脸比平时放松,呈现出少有的平静安详。只穿着衬衫,薄被一半滑落了,一手也挂在床外。靴子没脱,因为他昨晚醉倒后根本没人能为他做这种贴身的事。黑色的外袍扔在地毯上。 “唔……”本能地感到有人接近,席恩自动苏醒,发出细微的**,闭合的眼帘轻轻颤动了几下,抬起一只手遮挡并不强烈的阳光,冷质的银瞳在自己手掌的阴影下缓缓睁开。 和睡前一样,那双眼眸没有平日用淡漠罩起的隔阂,隐约浮着恍惚。以迟钝的动作撑坐起来,他单手按摩额角,眼神有着微量的困惑,一瞥间,再度被冷静和锐利武装,却少了点一贯的清明透彻,可见他的神智还不是完全清醒。 “哈玛盖斯?”声音也带着沙哑和未睡醒的倦意。 “是的,主人。” 顿了会儿,魔王对自己目前的状态做了个总结:“我想我是吃坏肚子了,你帮我拿点药来。” “不是,主人。”哈玛盖斯哭笑不得,“您是宿醉。” “宿醉?”席恩一愣,“我怎么会宿醉?你给我酒喝了?”哈玛盖斯无地自容:“对不起,是昨天院长给我的,我以为您不会醉,他说连小孩子也不会醉……” 意思是他的酒量比小鬼还不如?算了,这不重要,关键是——“下次别给我喝这种东西!” “是。”自认失责的哈玛盖斯低下头,认错态度良好。 撩了撩前发,席恩自嘲地笑起来,“哼,原来这就是宿醉的滋味,真不好——我昨天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吧?” 咽了口口水,古代龙的化身搬出预演了一晚的台词:“不不,您睡得很香,和平常一样。” “那我是一倒下去就睡了?” “是…是的。”不小心结巴,哈玛盖斯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看透他一目了然的谎言,席恩冷冷地笑了:“呵,哈玛盖斯,我希望知道我的酒癖如何,或者你希望我亲自读取?” “不!”他见识过,会痛死的! “那就识相点,我教育过你,不要对我——你的养父,你的契约者——隐瞒任何事,包括你的宝贝盒子里藏了几条蚯蚓,多少从我母亲和meimei那儿拿来的金银珠宝。” 呜呜呜,主人好坏,连那么隐秘的事都偷窥! “您只是抱怨了几句啦。”最后还把外衣脱了。 “抱怨什么?”该死,果然嘴碎是喝醉的行为之一。 “抱怨您的弟弟,您说了他一大堆坏话。” “哦,只是这样啊。”席恩松了口长气,银眸又斜斜眯起,“没有别的了吧?”哈玛盖斯用力摇头:“没有了!”开头那些还是别说的好。 “下次直接对我施放一个清醒,别傻兮兮地杵在那儿听。” “对哦。”哈玛盖斯懊恼自己没有想到,白白受了一场惊吓,差点连胆囊也吓破了。 不过……以后主人再有什么事憋在心里,就让他喝一点,说出来。哈玛盖斯想到一个好主意。席恩一眼就看出他在打什么算盘,咧开爽朗的粲笑:“今后我再喝醉,我就唯你是问!” “呜呜~~~是~~~” 因为长袍皱了,哈玛盖斯打开衣橱帮他拿了一件新的,不期然地想起养父接下来要拜见的人,生气地道:“主人,您为什么不把那个威姆王子杀掉?他好讨厌!老是派杀手打扰您睡觉,还用…还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您。” “他是色胆包天。”席恩简略的回答和着冷水的冲洗声从浴室传来。 “啊!!!???” “没事,就算他在他的妄想里**我也无所谓,反正他没有实现的能力。” “这不是人类说的‘**’嘛,不可饶恕!”哈玛盖斯气极。席恩穿着单衣走出来,刘海还滴着水,光洁饱满的前额印着萨桑之子的十二芒星和代表神祇的荆棘花。他先戴上血水晶额冠,再接过养子递来的衣裳,对着穿衣镜整装。 “说得也是,右相的儿子罗杰已经能代他批公文,胜任宰相的职务,不需要他了。” 哈玛盖斯用力点头,难得如此支持养父干掉一个人。 餐厅里,依路珂正站在椅子上偷吃,听见动静,急忙跳下来,鼓着腮帮含糊地道:“父神早。”席恩白了他一眼,顺带扁了一拳。哈玛盖斯再摸摸那个大包。丽芙端庄地坐在对面,席恩不意外地坐在养子拉开的靠背椅上:“心情整理好了?” “差不多。”精灵少女咬了咬下唇,直直注视他,“但我觉得你太谨慎了。” “我承认,我也不想杀他们,不然我有很多机会。我要的是长时间的折磨;何况杀了他们只会让罗兰·福斯渔翁得利;我也不想把艾斯嘉搞得乱糟糟的,虽然我会尽量让局势平衡,但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分出胜负,才能建立起比较稳固的政权。”咖啡色的液体从壶嘴倒出,提神的香气顺着杯口涌上来,黑发皇子深深嗅闻,满足地抿了一口。 丽芙皱起眉:“那些无关的人是死是活我不在乎,我只要最后得到黑之导师的人头就行了。”席恩暗叹女人就是浅虑:“丽芙,你太心急了,你忘了魔界?” 精灵一震,终于恍然大悟。 “我可没忘,我在那里住了一千年。魔界的技术是超出我们想象的,硬拼起来,我也未必有十成的把握。而维烈·赛普路斯和其他魔族之间有特殊的感应,他要是出事,到时就热闹了——不用急,有个人和我们一样恨他,还能潜进魔界。掌握了敌人的情况,你还怕报不了仇?” “我明白了。”丽芙心悦诚服。依路珂咬着面包问:“父神想杀什么人吗?我帮您。” “你少闯点祸就是帮我了。”席恩对这个战力从来不指望,“昨天的功课完成了吗?” “完成了!”小小的冥王献宝地亮出一本黑皮笔记,期盼得到他的夸奖。翻开第一页,魔王就为满纸丑丑的蝌蚪文和乱七八糟的墨迹在心里大皱其眉——这小子的字真难看,还弄得这么脏,亏他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不过倒是都写完了。浏览了一遍,席恩合上本子:“哈玛盖斯你没帮他抄写吧?” “没……” “我自己写的!”依路珂气得小脸通红,伤心父亲的不信任,“一直写到半夜!还断掉三只笔!” “嗯。”席恩把笔记递还给他,“今天起不用抄行为守则了,去葛温特夫人那儿学习宫廷礼仪。”不但是惹祸精还是破坏狂,给他的都是最好的笔,竟然还屡屡损毁。 “好~~”尽管没有期待的表扬,但一方面不用再写字,另一方面父亲相信了,依路珂还是很开心。哈玛盖斯有先见之明地叮咛他:“不许作弄那位夫人。”丽芙挑了一大把生菜放进他碗里:“吃点蔬菜,看你只吃rou。”依路珂的小嘴顿时噘得半天高。 吃了一碗清粥、一小块炖rou、两勺土豆泥、半条熏鱼、一片生菜和一个煎蛋,席恩就饱足了,叫一帮小的慢慢吃,去向父母兄长请安。 半途碰上王家图书馆长,把他想借的《大陆药草考》给他,心情大好地走向宫殿。 突然感觉有谁在打量自己,席恩抬眼,看见一个风尘仆仆,身穿戎装的高大青年。 对方怔了一会儿,跪下行礼:“末将见过列文殿下。” “起来,你是索非亚要塞洛斯亚守将的副官安东吧。”席恩有点诧异,“怎么会来这里?前线出了什么事?”安东惊讶他认识自己,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这份过目不忘的能力就令人佩服:“是这样的,普莱玛斯帝国的内乱已经平息,新皇派迪雷恩军团长夺回要塞,可是督军不允许我们迎战,所以末将才急急来征求指示。”狼神保佑,让他碰上这位殿下,西琉斯有救了! “那个白痴督军是谁?我不是给了洛斯亚兵符,他可以无视我王兄的命令。” “督军是达尔上将,就是他灌醉长官,偷走兵符带给威姆殿下。我们有派使者追回,但是……”言下之意很明白:使者被杀了,首都才没得到半点消息。 席恩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掏出一张羊皮纸卡片迅速写下几行字,用魔法印章敲下真假难辨的王室印鉴,唤出一只长颈鸾尾的青色魂鸟,将卡片绑在它腿上,振臂放飞。 “放心,它最迟半个小时就会到。我叫洛斯亚不用理会达尔,无论如何要死守住要塞。” “是!”安东喜出望外。席恩点了下头:“你跟我来。” 年轻的军人脚步欢快地跟上他,一路的焦急忧虑,和之前被拒之门外的愤怒绝望都一扫而空。没漏看两名守卫慌乱的神色,走出一段距离,魔王淡淡地道:“他们把你拦在外面?” “……是。” “越来越不像话了。”碌碌无为视觉凌辱他都可以容忍,但是打搅他的安宁生活就罪该万死了。 呃,殿下讲话好干脆。安东偷瞄他的侧面,和第一印象一样,平板如镜的银眸,冷淡无波的表情,气质就像一个极富内蕴,对世事漠不关心的高深学者。但从他刚才展现的魄力和决断,明显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实际统治者。 如果殿下能把精力都放在国事上就好了。安东深感遗憾。 “你直觉很敏锐。”席恩笑着睨视他。西琉斯下对上的礼仪是隔开三步远,站在正后方,免得污了“上等人”的眼。可是这青年不自觉地调整到他希望待的左边,形象也像只茶色的柴犬,非常可爱。 “啊?”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联想到动物,安东不解地眨巴眼睛。 “没什么。我看过你在战场上的表现和覆历,很不错。”席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会中那么愚蠢的计,洛斯亚的年纪也确实大了。这一仗了结,就由你接替他的位子吧。”安东吃惊地张大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虽然他对上司是有微词,但那总是他的上级:“承蒙殿下错爱,末将恐怕无法胜任。” “能不能胜任,我会再观察,但这次的事,洛斯亚必须负起责任。”说着,正好到目的地。侍从通报后,席恩走进敞开的寝宫大门,环顾了一圈,都在,很好。 “儿臣向父王、母后请安。”黑发皇子行了个完美的宫廷礼。青年将官单膝跪地:“末将参见陛下、王妃、威姆殿下。” 辛比奥四世不自在地动动身子:“是列文啊,早餐用过了吗?”席恩虚应:“刚用完,谢父王关心。”王妃守礼地用扇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美目,盯着安东:“这位将军是何人?列文,你带他进来似乎不太合规矩。” “紧急军情,不能延误。”对这些繁文缛节向来不以为然,席恩拍拍身旁的人,“安东,你说吧。” “是。”从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得到鼓励,本来有些惶恐的军官镇定心绪,口齿清楚地汇报。还没等他说完,威姆就忍无可忍地喊道:“他胡说!” “王兄,他可没指名道姓是谁拿了兵符哦。”席恩淡然的语气隐含厌烦,和这种货色较量令他一点劲也提不起来,“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或者我马上派人抄家?问你那些宠姬?严刑拷打达尔?” “你……你……”威姆紫涨了脸皮,转向父亲,“父王,您看列文,越来越不把您我的威严放在眼里了!” “拿父王当挡箭牌也没用。王兄,上次你叛国,是我念着手足情分才网开一面,你还不知悔改,就不能怪我无情了。”未免他说出难听的话,席恩施了个定身术,对更加茫然失措的辛比奥道,“父王,王兄已经丧失了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资格,请立六弟为皇太子。”那小鬼还比这两个脑瘫聪明点。 王妃眼中射出异光,也顾不得长子为什么不叫嚣反对,附在丈夫耳边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不法办威姆无法服众,至少先把他关押起来,立亚尼为储君,好安定民心。” “哦…哦。” 于是,以一群侍卫冲进来押走尊贵的长皇子为句点,西琉斯王室的权位更替尘埃落定。耿直单纯的军人瞠目结舌地从头看到尾:乖乖!比演戏还快! “好了,跟我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洗个澡?”席恩径自往外走,急着回去看腋下夹的厚书。安东慌忙跟在他后面,情不自禁地道:“那个…殿下,谢谢您!” “嗯?别在意。”被他一提醒,席恩的思绪回到现实,暗暗叹气,“接下去还有的好忙——安东,边境就麻烦你多担待了。” “是!末将必定不负重望!” 青年铿锵有力地应道,却见身前的人猛地驻足,下一秒,周围的景象毫无预兆地歪斜,连破碎的分割线也清晰可见,紧接着豁然爆开,转为白茫茫一片。 “这……!!?” “来得真不巧。” 还没反应过来,他听到黑发皇子依然冷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同时脚下一滑,像掉进一个圆形的、很有弹性的狭小空间,怀里则多出一样东西,“抱紧,别动,少了一页纸我拿你祭书。” 话音刚落,魔王身边出现好几道身影;而不请自来的客人们也以光复王为首,露出了身形。 ※※※ 哥哥jiejie莫名其妙地消失,依路珂愣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恍悟有敌人来袭,而且目标不偏不倚是他的父神。 没接到席恩“给我原地立定”的命令,他心安理得地跑出餐厅,兴致勃勃地也准备插一脚。 不过他没有冒冒失失乱找,一个原因是他感应不到席恩等人的位置,这也反映了敌人的强度。小小的食指划出闪耀的符文,他吟唱空间衔接的咒语,然后毫不犹豫地跳进凭空浮现的银色亮线。 飘舞着点点星屑,纯白无暇的空间,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他照着感觉最强的方向飞去。 清冷的辉光从他掌心涌出,仿佛一束有着流水温度质感的纯黑火焰,最后凝固成一把长达七尺,通体漆黑的长柄战刀,刃部却是诡异的鲜红,红得像要滴出血,鲜艳而浓烈,映着他天空色的眸子和乌发黑袍,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找到了。 远远的,他看到那个异空间的[轴],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虚抱的双手间浮着一颗银晶球似的白色光团,绚烂夺目的金发宛如拂晓第一线曙光,初春第一枝新芽般嫩绿的瞳眸溢满慈悲,全身笼罩在无限和谐温柔的雾霭中,高贵而优雅。 好漂亮的阿姨!依路珂自然地想:只是再年轻个二十岁,我会更喜欢。 还有,她的表情不是扭曲得那么怪异的话…… “你好,大jiejie。”冥王嘴甜地称呼,绽开讨喜的灿烂笑容,“我们和平谈判好不好?” “普路托!!!” 瞪视丈夫,生命女神失声惊喊。 ****** 怔了怔,依路珂的眼神变了,从巧克力般甜腻可爱变得如刀锋犀利冷硬。 他知道她是谁了,她是他前世的妻子,父神的敌人之一。 生命女神秦蒂丝! ****** 席恩早就明确告诉他,他是重生体,所以没有以前的记忆。 他也知道,过去的他是他视为“父神”的人杀的,因为他们有仇。 [你想起来的一刻,就是我终结你的一刻。]席恩曾经这么说,这不是威胁,只是个毫无感情的宣言而已。当时的他愣愣看着他,想为什么会这样呢?父神恨他吗? 他不喜欢。 之后慢慢懂得,他不是普路托,是依路珂,一个叫依路珂的孩子。 他想父神把他当依路珂看待,而不是那个普路托。普路托已经和他无关了,他死了,死透了。而依路珂会好好地活下去,过属于依路珂的人生。 有父神,有母神,有哥哥,有jiejie,他对目前的境况很满意,也希望一直保持下去。 如果和普路托有关的人要来烦他,甚至试图让他想起以前的事,用老交情打动他,那么视情况而定,他会把他们统统消灭。 希望这个“大jiejie”能识相点。 “我的名字是依路珂。” 幽冥之刃划出血色的弧光,也是割断无形的维系,男孩再度绽放出甜甜的笑靥,“你是战还是和,漂亮阿姨?” ****** 这…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抱着一本盾牌大小的厚书,惨遭池鱼之殃的军人呆呆看着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是俊男美女,各有九人。其中他只认识他的列文殿下,不,他现在已经不确定那是不是列文殿下了。不然,对方那位明显是领头的银发青年为什么叫他……“席恩”? “看来你这次准备很充分,帕尔。”第一时间抽出腰际的法杖[乌洛诺斯之影],给恶魔们施加了能够长时间维持的抵抗神力结界,魔王淡淡笑道。 “还敢叫我小名,你这老不死**狂。”没有礼尚往来拿把法杖,光复王手中握的是他无坚不摧的气剑。身后的众神正合力架构重叠领域,以限制敌方大头目的力量发挥。 和诺因相似的口气令席恩莞尔,憎恨的目光也刺激了他扭曲的愉悦神经,笑得更神似肖恩。这对帕西斯而言无疑是等同冒渎的触犯,不再废话,放出圣斗气形成护罩,直接冲了上来。 与此同时,席恩的法术也完成了:“裂!” 异空间再度迸出裂痕,碎成数小块,众神只觉眼前一花,已被各自的对手锁住。 水之女神亚希反射性地环顾四周,丈夫不在,左手的战盾和右手的银剑给了她坚定的支持,呼应她的战意亮起凛冽的水光。 “报上名来,污秽的生物。” “萨菲艾尔。”紫红色长发的男子飒然一哂,手里交缠着两条黑蛇的长杖优雅地轻挥,“侍奉吾主和欧斯佩尼奥大人。” 火神伊夫利特对上诅咒之王克鲁,风神希露菲尔对上梦魇之王奇蜜拉,雷神托尔对上疫病之王梅杰安,地神玛法对上精灵丽芙,光神箩尔烈雅对上餍魔之王格蕾茵丝,月神阿提弥斯对上暗影之王艾斯托尔。知识之神艾尔菲瑞特镇守神之泉不在场,人数正好,分配均匀。 哈玛盖斯本想待在养父身边,却被克拉费里格缠住。两龙不约而同地舍弃人身,在冰元素界展开凶猛的厮杀。 就在这短短的空挡,席恩和帕西斯已经陷入呼吸也为之停顿的激烈绞斗。 闪电般的银辉穿透空间的阻隔,距离的障碍,在这样超越rou体极限的速度下,连神的视力也毫无用处——等看到再念咒,早就迟了。 只有用默发。 十来个镜影瞬间劈碎,有重力束缚作用的黑暗结界在圣光护罩上撞成粉末,停滞和虚弱的效果被斗气抵消,魔影铠甲组成的防壁也无法阻挡银发剑士的脚步,虚幻的刀光片片粉碎,在他背后响起金属的脆响。 这气势骇人的一击斩断了两人之间所有的事物,直逼黑发神祇的心口。火光迸现,一道半透明的晶壁挡下了这次锐利的突袭——是一对从席恩背部张开的晶莹羽翼,护具[纯色之风]。 仅停留了千分之一秒,帕西斯变刺为削。 纷纷扬扬的羽毛遮蔽了视界,最强的防守法器一分为二,在空气中带起一条血线。金黄色的,神之血。 什么!冰镜似的银瞳爆开,映出内心的惊愕。无数次生死一线间的战斗经验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身体比冻结的意识更快行动,银光一闪,一把平常用[藏刃术]隐藏在左臂内的银色匕首切开敌人的侧腹,瞬移一气拉开百米远。 第一回合,双方挂彩。 竟然能把[气]练到这样的地步……席恩余悸未平地调息。一个法师被逼得亮出最后的防身武器,这可是奇耻大辱。而且要不是用[衰弱凝视]造成了半秒的时间差,又在最后一刻及时启动空间转移的翔具[虚空之枢纽],他就完蛋了!从正在他体内肆虐,刺痛他每一寸肌肤的剑气,席恩毫不怀疑这一点。 然后帕西斯会一个个宰了他的部下,恶魔之心绝对吃不消那把剑。 这就是武者的巅峰吗?值得钦佩。 但是,个人的力量再强也强不过大自然,就像再锋利的剑也劈不开宇宙。 收起剧毒银匕首,魔法神平举法杖。 光复王没有乘胜追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身为神的附体,他对大部分毒免疫,但席恩涂在匕首上的毒是来自负位面的植物,饶是他也要麻个一会儿,被对方抢走了先机。 和他背上的光之翼相对,取代纯色之风的残翼,一双比夜色更漆黑的翅膀舒展开来——是攻防一体,兼具移动和隐蔽效果的魔法[暗黑之翼]。 下一秒,视野变得一片黑暗,神的双眼也无法看破的黑暗。 一下子变成睁眼瞎子,之前又没有高瞻远瞩在敌人身上做个标记,银发青年只能单方面挨打。喧嚣的怨灵化为死亡的火焰吞没了他,白骨的利牙毫无预警地咬住他的手脚,注入让血液也为之冻结的冰息——对方的法杖似乎是死灵系的法器。 逼不得已,帕西斯使用了贺加斯的神力,爆炸的强光顷刻间消融了缠绕他的不死怪物,却没能撕裂黑幕。 光与暗彼此撕咬,互不相让。 在生命女神的本位空间,帕西斯拥有先决优势。其他神也布下了禁制结界,完全封印席恩的神力,隔绝元素和空间,大大降低了他的能力水平。 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压下魔力深厚的对手。 对这个情况,席恩也心里有数。他已派出一支不死军团狙击那个[轴]。无须杀她,只要令她偏移少许就行。如果哈玛盖斯和恶魔们能干掉几个元素神,他的胜算就更多了。 这是场时间的竞赛,他很有耐心。 古代龙和亡灵龙的对决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白龙的冰之吐息和耐寒力在全是冰雪的环境如鱼得水;变成死灵后,不知疲倦的躯壳和快速的复原力也让他的对手十分头痛。因此,虽然哈玛盖斯的实力高了不止一筹,却占不到丝毫上风。 同样僵持不下的还有丽芙。她恩怨分明,对神明又有本能的敬畏,和对手维持我挥一锤,你架一堵墙的友好往返。反正这也算是牵制了。 而恶魔们的战况就好得多。长满食腐生物的沼泽里,水神被一头全身覆盖着厚厚淤泥的怪虫追得狼狈乱窜,尖叫连连,而她的对手闲闲作壁上观。 “嗯,和主子说的一样,女神都很怕脏。”长杖一挥,再加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蜈蚣,萨菲继续欣赏这出追逃戏。他很清楚真的硬拼起来,输多赢少,即使他是无面之王手下的第一强将。 不过看这阵仗,他不禁手痒,这群神根本是徒有力量的小孩嘛。 没等他出手,空间壁碎裂的清脆声响传来,惊讶的恶魔和快吓哭的女神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胜负比席恩预料的更早决定,也更离奇。 糟了!感应到秦蒂丝出事,帕西斯正要赶去援助,席恩比他更快一步。 纯白的生命领域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有着金属质感的黯银空间。[秩序十字之章]终于解脱束缚,张开独属魔法神的领域,把敌我双方包入其中。 “箩尔烈雅!亚弥!” 刚确定丈夫无恙,还没来得及欢喜,水神就惨叫出声。光神和月神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而风神和雷神的伤势也不容乐观。 瞥眼间,席恩就确定那两个重伤者离死不远了。果然不一会儿,两团光相继炸裂。其他神明失魂落魄地注视这一幕,然而更冲击的情景还在后面。 “父神!” 一个穿着黑袍,手持长柄战刀的男孩一脸邀功地奔向魔法神,身后是血流如注的生命女神。他们吃惊的不是他砍伤了同伴,而是他使用的语言,凡人绝对无法发出的语言——神语。 “普路托……”秦蒂丝勉力撑起上身,两行清泪划下被血迹污染的美丽脸庞。 又一颗炸弹投下。包括帕西斯在内,众神都难以置信地瞪着依路珂:这小孩…这小孩是…… “我不是普路托啦。”躲到父亲背后,缩水的冥王向曾经的妻子做鬼脸。魔王嘉奖地摸摸他的头:“干得好。”这场家庭悲剧给了他很高的享受。 依路珂朝他绽开无比喜悦的笑容。 “你这混蛋!”帕西斯差点气爆: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席恩轻嗤,以厚颜无耻也要汗颜的态度耸肩:“所以,珍惜你们的生命吧,这次是看在罗兰的面子上,我放过你们。” 罗兰?帕西斯等人一怔。席恩挥手将他们送返,留下最后的低语: “告诉他,我不欠他了。” ****** “大姐,振作点。” 亚希含着泪扶起秦蒂丝。伊夫利特宽慰:“没错,那可能不是普路托大人。”托尔附和:“那小子明明比我还幼稚,哪里像普路托大人啊。” “不,他是普路托。”秦蒂丝握紧拳头,压抑漫溢而上的凄楚,“普路托小时候,就是那样的性格。” 大家呆住。希露菲尔喃喃道:“不愧是兰修斯大人的儿子。” “那你索性也自杀,陪他一起长大吧。”帕西斯大发谬论,被自己的龙瞪。没有理会他恶意的调侃,秦蒂丝摇头:“不,他不是普路托。” “啊?”怎么回事?一会儿是一会儿不是。 “他是[伪神格]。重生途中如果被强制唤醒,就会产生出这样一个拥有自我保护本能的意识。更糟的是,他似乎防卫意识过剩,不但想保护神体,连精神也想保有。所以……他不是普路托,普路托还在沉睡,只要……”秦蒂丝蓦然噤声,脸色惨白地盯着地面。 只要杀了依路珂,她的丈夫就会苏醒。 杀了……那个孩子…… 听出她没说完的话,帕西斯冷笑,转向其余的神明:“好了,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光神和月神死了,难保过几天又窜出两个小萝莉。”真他妈乱七八糟,那家伙成了豆芽神的收容所了。 闻言,众神的表情变得很古怪。玛法斯斯艾艾地道:“呃,不会。” “嗯?” “丧神之碑预言了我们的死,亚弥和箩尔烈雅就在普路托大人下面。所以去之前,我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她们也选好了自己的继承人。” “哦。”帕西斯松了口气,接着又危险地眯起眼,扫视他们,“那请问,这两位幸运儿是谁?” “……”不敢和他对视,众神缩的缩,退的退。看出答案,光复王勃然大怒: “不要告诉我,是拉克西丝和休利安!” ****** 这是噩梦。 中城城主闭上眼,塞住耳朵,僵硬地坐在床上,拒绝接受残酷的现实。 “哦呵呵呵,臭小子,你的睡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呆啊。” 摄政王陛下一脚踏住他的脑门,用这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嚣张地狂笑。 “老妖婆~~~”诺因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切齿声,和恨得牙痒痒的声音,“如果你迷路了,从这里出去左转直走就有一座墓园,足够容纳你。” “我比较想睡你的床。”拉克西丝踩得很爽,不掩欺负侄子的坏心,“那里那么好,给你睡好了,我很大方,不介意。” “天杀的!”诺因爆发了,拨开她的脚,揪住她的领子,逼近那张他在梦里痛恨也怀念的脸,“不要告诉我,你是装死!我会杀了你,我发誓我会杀了你!”他说得狠厉,紫眸里的水光却泄露了真实情感。 拉克西丝也收起调笑之情,回以淡而深远的微笑:“很遗憾,我是死了。”诺因一震,冷水兜头浇下:“那你现在是什么?” 这时,房门被从外面打开,杨阳等人一拥而入。走在前面的是祭司长芙米,看到这个场面,她明媚的大眼溢满欣喜的泪水:“我接到火神的神谕,陛下是下任光神。” “啥!光神眼瞎了!?”诺因的下巴险些脱臼。吉西安就比他诚实多了,衷心施以臣子的最高礼节:“欢迎回来,陛下。” “嗯哼,各位,好久不见。”双手叉腰,黑发的摄政王回了个大牌的笑靥,不变的光芒万丈。 “太好了,拉克西丝陛下。”杨阳也激动得热泪盈眶。维烈礼貌地点头。月言简意赅:“卡萨兰有救。”诺因狠狠瞪目。在场只有史列兰不开心:“箩尔烈雅也死了……” “还有月神。”拉克西丝轻盈地跳下床,一一行注目礼,“她的继承人是休利安。” “休利安神官长!?”感谢众神!呃……杨阳对哀怨的暗黑神赔笑,努力把上扬的唇角往下拉:原谅她,她真的悲不起来。 “那是谁杀了她们?”扎姆卡特一针见血的提问,使气氛骤然冷却。 “答案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血魔阁下。我那个吃里爬外的祖先和那帮神上门挑战,结果反而被人家挑了,幸好只死了两个。” “那家伙总算做了件好事。”昭霆咕哝。众人侧目:弑神是好事吗?虽然……是不错啦。拉克西丝笑得无所顾忌:“哇哈哈,罗兰·福斯那老狐狸会气炸吧,白干一场!不过——”她神色一变,转为凝重,“从客观角度,确实不是好事。我因为灵魂受到重创,又是人类,只接收了光神不到一半的神力;休利安也不比我好多少,我们的战力等于下降了。” “是提高了。”吉西安持不同意见,提振士气,“光神站在罗兰城主一边,而您站在我们这边,再拉拢休利安神官长的话——” “哼,我是不管什么众神契约,不会吝啬帮这小子。”拉克西丝扁了侄子一拳,若无其事地续道,“但是我清楚,要是那大魔头杀回来,我们不跟罗兰·福斯合作,绝对没有胜算。休利安也别指望,那小子脑筋死板得很。” “这些先且慢说。”杨阳击掌,再次打破沉闷的氛围,“先开个盛大的宴会,庆祝我们的陛下归来!” “哦——” ****** “抱歉,罗兰。” “别在意,你们没事就好。” 温和地凝视面前的师父,东城城主没有很意外。以席恩的性子,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过帕西斯他们事前也是下了苦功,所以铩羽而归,他还是有些可惜。 “箩尔烈雅和阿提弥斯挂了。”帕西斯叹气,担心徒弟的反应,“她们选了我的美人后代和休利安做后继者。” 罗兰眯了下眼,一言不发。听到这个消息,他初时既震惊又恼怒,但很快就释怀了:拉克西丝只是孤家寡人,能有什么作为?如果她要用光神的力量胡作非为,其他神明不会坐视。本来德修普和贝姆特的指挥权就很难协调,她再一搅和,更是乱上加乱。 “看好克鲁索,她若来救人,就一网打尽。”迅速思量好,他指示身旁的冰宿。帕西斯见状如释重负:“没给你添麻烦就好。” “我早就习惯帮你们收拾烂摊子了。”扔给他一个大白眼,金发青年举起茶壶,笑如和煦的冬阳,“坐,你没受伤吧?” “没。”帕西斯睁眼说瞎话,他已换过衣服,消灭证物。刚尝了口徒弟亲手泡制的甜点,想起一件事:“啊,罗兰,那家伙要我传话,说他不欠你了。” “欠?”罗兰愕然,“他没欠我什么啊……哦。” “怎么,他还真的欠你?”帕西斯睁大眼。罗兰不确定地瞅着他:“我让他住过一段时间,这算恩情吗?” “应该……不算吧。” 无解。两个聪明人默契地不浪费脑力,继续品茶吃点心,享受温馨的午茶时光。 光复王没有待很久,因为徒弟有很多公事要忙。走在廊上,他远眺的视线隐含沉重的忧思。 不是他自夸,放眼艾斯嘉,能站出来和席恩过几招的,也只有他了。剩下要么实力不够,要么强却不可靠,还分踞两方,互相争斗。 他一死,可怎么办才好? 抚摸还隐隐作痛的伤口,帕西斯垂下眼。他是故意留着这道伤,任负位面的力量侵蚀,削弱体内的瘟神。但他心中雪亮:被彻底同化,只是时间问题。 哼,贺加斯会管艾斯嘉吗?也许他会觉得冒犯,单挑席恩,然后被碾成他最厌恶的血渣。 在他的呼应下,秦蒂丝他们恐怕也会走。而杨阳那边,兰修斯和拉克西丝才不甩他。 我不能死,不能死……帕西斯咬紧牙关,为自己打气。 天边的浮云勾起他的回忆,碧眸浮起朦胧的光芒。 他恍惚记得,某个水波荡漾的深夜,那身穿舞衣的漂亮孩子是如何锐利而脆弱地瞪视自己,孤傲凛冽却又无助得如同受伤的小兽;而之后每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被复仇之火煎熬的徒弟又是如何安静地枕在自己膝上,聆听竖琴发出悦耳的丁冬声,看着音符轻盈地跟着雨点跳跃。 一声轻叹,几分惆怅几分遗憾地融入初秋的寒意。 回首,他望见进进出出的人潮——他繁忙的徒弟正在办公。那些往事,罗兰大概都淡忘了吧,他是个拥抱未来的人。但是帕西斯也记得,那双手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从湖底拿走囚禁他的世界之钥;在他悲伤绝望时,将他拥入怀中,坚定而温柔地支撑他。 转过头,光复王大步离去,灿银的发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度。 无论如何,他也要守护罗兰,守护肖恩师父。 ****** “主人,您受伤了!?” 哈玛盖斯第一个发现席恩的黑色法衣沾着血迹,紧张地扑过去。 “没事。”朝他点点头,魔王笑着夸奖几位功臣,“大家辛苦了,尤其是格蕾茵丝和艾斯托尔,立了大功。” “小意思。”餍魔之王一挺胸脯,掩饰不轻的内伤,两名神祇可不好对付。暗影之王伤势更重,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席恩依序治疗,道:“你们回领地调养吧,这伤不轻。” “主子,少了艾斯托尔和格蕾茵丝,万一他们乘机——”奇蜜拉提出忧虑。克鲁重重哼气:“他们敢来吗?他们损失更大!” “是啊。”梅杰安意有所指地指指依路珂。席恩摇头:“不,如果他们还没蠢到家,就会吸取教训安排后路,人选我也大致有数——放心,格兰妮快修好了,坎菲斯再**一番也能上阵,我还有后招。就算他们两边齐上也不怕。” “那请您保重。”两位领主恭敬地深施一礼,返回了负位面。 “萨菲,你也联络你上司,他的冬眠该醒了。” “是。”萨菲艾尔跟着离开。奇蜜拉注意到一旁完全呆滞的安东,问道:“这个人怎么处置?灭口?” “哦,他啊……”黑发皇子打量目击者,立刻拿定主意,“不行,他是个好军人,叫他把嘴巴闭紧就行。” “殿…殿下!”安东总算回过神,接近歇斯底里地大叫,“那些是什么人?你、你又是什么人?”之前席恩和帕西斯交谈是用中文,和部下则是说的深渊语,他一句也听不懂。但傻子也看得出他们统统不是人,至少不是普通人。 先拿回自己的宝贝书,渎神者才悠哉地解释:“他们是神,我嘛,真名是席恩·奥古诺希塔,第二代魔法神,恶魔之王。” 魔法神?恶魔之王……魔王?可怜的凡人因大脑负荷过重一阵晕眩,捧着头**不已。 “你要逃避现实,回去睡一觉忘掉一切,对我们彼此都好。你若执意记得,就请闭上嘴,这点道理你想必懂。” 军人猛地放下手,眼中射出奇异的冷光:“你说,你是神?”魔王微微一愣,眼神沉淀下来:“对你而言,我可能是魔。” “无所谓,神也好,魔也好……总之你不是人就是。”安东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喃喃道,“西琉斯的神,果然是假的吗?” “夏尔玛大陆的神全部是假的。”席恩淡淡地道,“不是没有这些存在,人们的信仰之力也会形成‘神灵’,不过要靠信仰维持的‘神’,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真正的神不需要人的供奉,他们高高在上,冷眼看待世情,与宇宙同生共灭。 “那么,如果我信仰你,你会回应我,实现我的愿望吗?”仿佛下定决心,安东一鼓作气地喊道。席恩毫不吃惊,平静地笑了:“那就要看你付不付得起代价,有没有献身的觉悟。” 于是,在奇妙的因缘际会下,新生的神祇有了他在现代的第一个人类信徒。 ****** 羽化的瞬间,世界在他的振翅下颤抖,万物在他的身下臣服……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众神的心情。站在那样的高度,他们理所当然会抱有一种优越感,以看似悲悯实则高傲的眼光看世人。所以他们不能理解所谓的“无心之失”有多么不可原谅,他们的举手投足又对某些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曾经是个多么卑微可怜的人类,又是怎样挣扎求存才爬到这个高度。 即使这些记忆只会折磨他,逼迫他嫉恨他幸运、纯洁的孪生弟弟,将他一步步推向毁人毁己的深渊,他也决不忘,决不背叛、舍弃那个支撑他到今天的自己。 “哈玛盖斯。” 一手夹着书,黑发皇子一手指着几个正朝一个瘸腿的老乞丐丢石子的平民小孩,“把他们赶走,太难看了。” “是。”侍从打扮的古代龙飞快地奔过去,驱散小鬼,再放下一些财物。 “谢谢,谢谢。” 老乞丐不停地弯腰道谢。席恩瞥了他一眼,快步走开。 他并不鄙视那个奴颜卑屈的人,因为他也曾经是这样。当生命掌握在他人手中时,自尊只是个笑话,他无力也不屑清高。噢,他是可以抱着他的骄傲去死,但他会得到什么?除了自我满足什么也没有。他只会留下一具发臭的尸体,任他人指指点点,掩鼻嘲笑,然后散去,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的怨恨,都会随着他整个人的死而消失。 所以他要活!再难看也要活! 他走着,走向自己选择的路。尽管他的人生其实没有任何选择,不是死就是堕落,但他还是选择了,选择了那条荒芜坎坷的小径。 选择了就要走到底。 哪怕结局是他从自己筑就的高台上摔下去,摔死。 但至少,世界会随着他的陨落震动,他的死不是无声无息的。 石制钟楼飞出一群鸽子,象征黄昏的钟声传遍大街小巷。席恩的嘴角泛开一丝笑意,由衷期待敲响自己丧钟的一刻。 哈玛盖斯追上他,紧跟在一步之遥,始终如影随形地伴着养父。 背对夕阳,走向他们共同选择的黑暗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