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盛世京华 第七十一章 世家
十二月下旬，离年末只有七天的时间。皇帝李隆基御驾回到了长安大明宫中，开始准备来年的一系列事宜。 如接见万国使臣、祭祀、春耕、封赏还有上元节时固定举行的各式活动如今都得准备就绪。各部官员更是卯足了劲，把这最后一点事情给完成便要休年假了。 大唐的年假是年前三日，年后三日，再加上元日一天，总共是七天的假期。休息时间算是还挺多。 李玹正埋头案上，处理着一份份烦乱复杂的文书，有尚书省六部的事物，其中最多的便是吏部司的事情，简直是一股脑的送到他的案上。 尚书省六部中以吏部为首，号称“天官”，掌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勋封和调动。吏部分为四个司，其中以吏部司作为本司，最为重要。 很巧，吏部司郎中竟然是王维！这老不修为人最是淡泊名利，能不管事儿就不管事儿。正好皇帝又封李玹判吏部事，等于是兼职吏部郎中这个位置。王维自然也就不客气，把手头上面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李玹，自个儿躺在签押房里吟诗作赋，好不快哉！ 这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是原本尚书省有左右两丞，左丞负责吏部、户部、吏部，右丞负责兵部、刑部、工部。虽然如今尚书省的权力已经远远不如从前，但有些事儿该他处理的还得交给他，故而李玹等于一个人同时负责左右丞的事物，忙得脚不着地。 最让他头疼的其实还是河南道官员的事情，如何把握好这个度，既能让自己身后的世家获得最大利益，又不会引起他人的疑心，这才是最难的事情。 李玹一大早便朝着这文书堆里一钻便是一直忙到了傍晚。除了中午出去吃饭，其他时间都一直坐在这儿。待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之后，这天色已经变黑下来了。 站起身来长出一口闷气，李玹稍微活动了一下全身，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一位身穿紫色袍服，戴着梁冠的老人走了进来，一见李玹，亲切地喊了一声“玉郎！” 李玹回头一看，竟是高力士来了，连忙迎了上去，笑道：“高翁今儿怎么想起来尚书省？” “是大家让我来找你的，你这的事儿忙完了没？” “刚刚忙完，咱们走吧。” 高力士应了一声，走在前头，李玹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高力士问了几句他在尚书省的情况，询问他感觉如何，李玹一一回答，二人说着说着便已经来到了李隆基的御书房。 李隆基正坐在里面，眯着眼睛看着一份奏疏。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抬头一看，见是高力士带着李玹来了，便笑眯眯地放下奏折，询问道：“朕听说玉郎这几日处理尚书事物，忙得是脚不着地，现在觉得怎么样？” 李玹笑了笑，答道：“多谢皇伯父关心，前几日的确忙得很，主要是吏部那边选拔河南道空缺官员的事情太过繁复，这两日便好多了。” 听到河南道官员的事情，李隆基点了点头，不由得有些关注起来：“选拔的怎么样了？” 李玹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叠好的小册子，递给了他：“这是侄儿初拟的名单。” 李隆基伸手接过，笑眯眯地将其打开，大略的看了看，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高力士见他的表情，不由得心中一跳，不知皇帝为何是这幅表情。 将小册子合上，李隆基思虑了一会儿，这才意味深长地对李玹说道：“玉郎啊，朕知道你尚年轻，为人脾性比较直，有时候不懂迂回，就像这小册子上的名单，的确你可以说这上面的人都是为人正直或者官声甚好足以升迁的人，但是作为一名官员，你一定要懂得权衡之道。” 李玹脸上写满了不解，这也是李隆基早就预想到的事情，他见高力士也是有些不明所以，便将手中的小册子递给了他，说道：“大将军，你看看这份名单有什么问题。” 高力士应了一声，躬着身子双手接过，打开微微看了看，似是有所明悟的点了点头，抬首说道：“大家，依老奴所记，这份名单上的人大多都是寒门士子，或者是朝中官员的子侄，并无一个属于世家的人才。” 听到他的话，李隆基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他接过小册子，看着李玹，语重心长地说道：“玉郎此举，朕明白。的确，因我皇室昔日属于关陇门阀一系，与胡人曾经世代通婚，故而山东的世家大姓便自恃身份，向来不将我李唐皇室放在眼里。玉郎作为一个年轻人，对此感到不平乃是正常事。” 李玹点了点头，似乎皇帝所说正中他心里所想。 “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李隆基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我们是皇室，是天下之主，要有囊括四海的胸怀和气度，切不可将自身的喜恶用在公事上，你这份名单，的确上面的人员大多适合这个职位，但是你要知道，像河南道选官这种事情，更多的要考虑到政治，考虑到平衡，若是按照你的这份名单上来，那么这些世家便会认为我们这是在故意打压他们，他们的确不可能造反，但是在地方上他们拥有着很大的影响力，没有他们的支持，朝廷的许多政策与谋划便无法实行。 昔日高宗皇帝与则天太后即使多次打压天下世族，但是他们在表面上依然是做的一团和气。为什么士族被打压成那般，他们依旧没有对朝廷造成过多的困扰？就是因为一个平衡。 寒门官员中有许多适合河南道这个职位的，世家的官员中同样有，你若是能保持一个平衡，提拔一些寒门官员，再往里面填充进一些世家官员，做到了这个平衡，他们便都没有话可讲，相反可以感觉到很满意。” 李隆基看着李玹，见他脸上恍然大悟般的表情，不由得笑了。他仿佛看到了少时的自己，看到了那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有丝毫含糊性格的少年。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十分柔和：“你很快便要迎娶世家之女，将来定然也会与世家有很大的接触，朕希望你明白，的确，世家的手中没有兵马，没有刀剑，看起来朝廷可以轻易的覆灭他们，但是你要清楚，每个曾经想要这么做的人，他和他的政权最终都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尔朱荣曾经屠杀过两千余世家官员，但他却连洛阳都不敢回去，最终的结果如何了？宇文邕曾经想过覆灭关陇贵族势力，虽然他并未真正来得及实施就已经驾崩，但是当他一死，宇文家族便立刻被抛弃，换上了杨坚。杨坚的儿子杨广他便是如你这般，将个人的喜恶混杂到了朝政之上，结果被逼上了绝路的世家大族便只好抛弃了杨氏，转而支持我们李氏。” 李玹听的连连点头，李隆基也十分的愉悦，脸上渐渐地出现了笑容，他继续说道：“世家与我们皇室是共存的，我们一直便是在相互利用。如果说朝廷的势力就如汪洋大海，波涛汹涌无人可档，那么世家的势力便像是潺潺溪水，尽管细小，但胜在无所不入，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朝廷拥有的，是足以毁灭一切的强大力量，而世家拥有的，则是能化沧海为桑田的造化之力。” 说完，李隆基拿起手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参茶，看着沉默思索的李玹。 李玹沉默许久，方才对李隆基深鞠一躬：“皇伯父的教诲，侄儿谨记，明日便修改名单，定会让您满意。” 李隆基欣慰的笑了笑，以他多年的阅历，自然能看的出来他的话李玹是真听进去还是假听进去。他感到十分的开心，然后便是话锋一转，询问道：“对了，还有几天便是除夕夜了，玉郎可有去处？” 李玹拱手答道：“昨日大兄李瑗让我去他府上一起守岁。” 李隆基翘了翘眉毛，呵呵笑道：“是狴奴啊，你不用去了，这样吧，大将军。” 高力士闻言走到他边上。李隆基笑道：“待会儿吩咐下去，让诸位宗室子弟除夕夜全部来宫里，今年咱们人多点，图个热闹。” 高力士应了一声，李隆基又看向李玹，李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李隆基说道：“对了，侄儿准备上元之后与杨氏女成婚，不知能否请伯父移驾前来。” 李隆基略加沉吟，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好，到时候朕一定会过去。” 李玹躬身致谢，说道：“如此，若是皇伯父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侄儿这便告退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说道：“去吧，大将军，替朕送送玉郎。” 高力士应了一声，李玹再次躬身告辞，便随着他一起离开了御书房。 李隆基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地不说话。过了许久，方才幽幽地一声叹息，自言自语道：“时间过得可真快，眼看着誓奴竟然都已经要成家立业了，你若泉下有知，想必应该也会感到欣慰吧。” 无人应答，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摇曳的烛光在灯罩里一闪一闪，仿佛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