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盛世京华 第六十三章 帝王心术
驿馆厅中，两个人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约四十多岁，面色微白，留着一缕短须。身上穿着绿色圆领斓衫，头戴软脚幞头，显然是一位大唐的官员。 另一人则是穿着黑色的圆领衫，头戴梁冠，面色有些过于苍白，一双眼睛略有些细长，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颔下无须，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尖细，看来应该是个宫中的内宦。 两人正扯着闲篇，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一身绯色官袍的李玹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甲胄的长孙全绪。 两人看见李玹，倒也不敢托大，都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李玹拱手见礼。 那位宦官先开口说道：“奴婢鱼朝恩，见过安阳郡公。” 李玹看了看他，便也拱手回礼：“李某见过鱼公公。” 接着那位身穿绿袍的官员也是拱手道：“下官侍御史王忠亮，见过李中丞。” 皇帝在派李玹出访河南的时候便给他加上了御史中丞衔，乃是御史台的二把手，如此说来，这位王忠亮御史可还是李玹的手下官员。 李玹倒也十分客气，对他还了一礼。二人的目光相触，王忠亮不着痕迹的微微点了点头，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李玹倒是十分满意，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位王忠亮乃是太原王氏的子弟，与那位曾经上奏疏揭露河南道官员贪腐赈灾粮款之事的监察御史郭庆之乃是相同的身份，也是裴杨王杜等世家在御史台唯一的势力。当初李玹便考虑运作这位王忠亮为河南道采访使，谁知道阴差阳错，皇帝竟然选中了自己。 和李玹寒暄了一番，鱼朝恩二人又分别问候了一遍长孙全绪，四人便相互礼让，各自坐下。 李玹直接开门见山，询问道：“两位此来，不知是大家有何吩咐？” 说完，只听鱼朝恩扯着嗓子笑着说道：“是这样的，圣人听闻郡公一路多有颠簸，心中有些不忍，而且受灾的地方不少，郡公这样一个一个的跑恐怕也来不及，于是便接受了李相国的建议，派出了数名清正廉洁的御史前往各州查办此案，来到宋州的人之中便有这位王御史，因为奴婢宣旨的缘故，便一路上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卷黄绫，上绣二龙戏珠图案，鱼朝恩笑着递给了李玹：“郡公与圣人情同父子，奴婢便也不作那些恼人的姿态了，请郡公自行拜阅吧。” 李玹伸手接过，笑着说道：“那李某便多谢鱼公公开明了。” 鱼朝恩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李玹打开圣旨，只见上面写道：“门下：河南道旱情日趋严重，朕恐安阳公玹力有不逮，故诏遣御史八人分赴各州，严查此事，安阳公改入东都代朕祭祀先祖，十一月回京。” 下面便是日期，还有朱笔写着的“敕”字，再往下便是中书门下的大印了。 李玹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便抬起头对鱼朝恩拱手道：“劳烦鱼公公了，李玹这便准备启程回东都。” 鱼朝恩点了点头，这时王忠亮也站起身，对众人说道：“既然宣旨完毕，下官这便去处置这单父县情形，李中丞就不必劳心了。” 李玹忙对他拱了拱手：“那便要多谢王御史了。” 王忠亮连称不敢，便敛起袍袖走了出去。 李玹卷起手中圣旨，从袖中摸出一块雕琢精美，颜色纯白的上好玉佩，塞到了鱼朝恩的手里：“鱼公公为传圣旨连日奔波劳累，李某感激，这块玉佩还请公公收下，做个茶钱。” 鱼朝恩连称不敢，推辞了好一会儿，在李玹的坚持下，方才“勉为其难”的收下。 他在宫中见到的珠宝玉器多得是，眼光也是十分的毒辣。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块玉佩毫无杂色，雕琢精致，价值定然是极高，心中不禁十分的高兴。 于是他看了一眼长孙全绪，微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凑近李玹，小声说道：“此次圣人召回郡公，不只是因为旱情，还有一部分是棣王等宗室的原因，还请郡公小心才是。” 李玹脸上露出了惊讶地表情，连忙向他拱手感激：“多谢鱼公公提点，李某记下了。” 鱼公公笑着摆了摆手：“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宣旨既然完毕，奴婢也就不打扰了，这便告退，郡公不必远送，快些收拾一下回东都吧，照奴婢说呢，还是回去的好，不必受这奔波之苦，玩两个月再回长安，郡公您说是吧。” 李玹点了点头，轻笑着应了一声，和长孙全绪一起把鱼朝恩送到门口，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这才吩咐长孙全绪让将士们准备准备，吃完午饭便准备启程回东都。 车驾滚滚前进，将士们明亮的盔甲在这荒凉无人的道上十分的突兀。 李玹坐在车中，端详着手中刚刚接到的圣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黛儿见状，以为他是心中失落，便出言劝解道：“其实这样挺好的，不用到处跑，你上次说要带人家去洛阳好好玩玩，结果也没实现，正好这次回去一直要呆到十月，你可一定要遵守诺言。” 李玹抬起头来，看着佳人脸上的神色，轻声的笑了笑，拉起她娇嫩柔软的小手，说道：“真是个傻丫头，你以为我是在为被解除采访处置使这件事情而失落？” 黛儿却没有说话，只是睁着一双清澈如秋水一般的桃花眼看着他。 李玹被她这可爱的目光看的心头一跳，不由得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鱼朝恩方才向我透露，朝中已经有宗室向皇伯父告我的黑状了，想必皇伯父是为了不让我成为那众矢之的，这才把我撤回，改派其他御史继续处理此事，而且我已经把这些问题全都揭了开来，朝廷肃清河南道官场已成必然之事，正好我还能回家过上两天清闲的日子，何乐而不为？” 黛儿点了点头，似是松了一口气，嫣然笑道：“你想通便好，皇帝对你这般维护，想来你李使君将来的仕途定然是一片光明。” 听出了她话中的调笑之意，李玹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其实黛儿姑娘心里想的是能快点嫁给李某人吧。” 黛儿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伸出一只手，露出四根白净修长的手指。意思不言而喻：想娶本姑娘，到正四品再说吧！ 李玹嘿嘿一笑，目光却是转向了窗外，眺望着远方，脑海中却在思考着李隆基这一切行为的用意。 自杨钊靠着贵妃的关系来到长安之后，皇帝便一直在扶持培养着他，即或他能力有所不及，但还是委以重任，如今的杨钊已经身兼十余职，成为了当朝重臣之一。 自韦坚案爆发之后，李林甫在朝堂上便已经呈无人能敌之势，就在这个时候，李隆基提拔起了杨钊，并把自己从东都召回，这其中不得不说包含了多少深意。 李林甫已经老了，他比当今圣上还要大上两岁，在右相这个位子上也已经做了十几年了，或许皇帝是在培养能够接任他的位置的人吧。 细思之下，李玹不禁有些觉得背后发凉。皇帝召回自己并委以重任，其中纵然是有着对自己的宠爱，但更多的，定然还是包含着政治上的用意。 他在东都生活了十五年，如今突兀的被召回，并被直接提拔成为身居要职的中书舍人，后来又加上了御史中丞衔。先是出使陇右，紧接着便被派到河南道任监察处置，可以说皇帝是在刻意的为自己营造资历。 据说京城里许多人都说，如今官场上风头最劲的两人，便是李玹与杨钊。 皇帝的想法很可能是想让自己作为宗室的代表将来在李林甫下台之后与杨钊一起接任他的位置。两个人能够相互制衡，维持一个水平点。 更重要的是，自己与太子李亨关系很好，而在这之前，李隆基已经打掉了太子的所有势力，使得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而如今却大力提拔与太子关系密切的自己，想必皇帝的下一步定然是让杨钊与太子交恶。这样一来，自己与杨钊一个支持太子，一个欲除太子而后快，便能更加保证朝堂上的平衡。 至于他与杨钊必然会爆发的冲突与争斗？ 李隆基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让臣下之间互相争斗以维持平衡乃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这样的皇帝，向来不怕乱，只怕不乱。 李玹眯着眼睛看着外面的景象，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想必今年年末，皇帝便一定会提拔自己和杨钊成为重臣，继续为他们营造资历，直到有一天，他们足以取代李林甫进入政事堂为止。 而到时候，李林甫定然会被皇帝抛弃，成为无数大臣与世家泄愤的弃子，抄家灭族，身败名裂。 李隆基从来没把李林甫当做一个大臣看待，在他的眼里，李林甫只是他豢养的一条狗。待到狗老了，咬不动人了，就会被他毫无留恋的抛弃，甚至用来成为给别人泄愤的挡箭牌。 也正因如此，对李林甫许多为了自身地位巩固而陷害大臣的行为，李隆基也向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需要的，便是李林甫这种擅长迎合自己的宰相，而不是张九龄那样，竟然妄图用相权制衡君权的强臣。 因为这个，李林甫才会屹立多年而不倒，也是因为这个，便早已注定了李林甫和他的家族将来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前后一想通透，李玹只觉得心中冰冷，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李隆基的权谋城府，帝王心术，竟然已经可怕到了如此的地步。无论是忠实的手下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李玹，在他的眼里都只是一颗颗棋子，任他摆布的棋子。 这样的皇帝，可怕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