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权柄
古诗云:所重者权,所用者柄,死生是命,其谁怅怅? 政康治平八年六月,我奉先天子诏,为绣衣直指,往郴南郡小晟县去捕拿膺飏,膺飏大胆拒捕,曾和尉忌在花园中展开一场恶战。当时他们是步斗,一使大铁剑,一使双短戟,没想到时过境迁,今日两人再度交锋,对于我来说,敌友之分却有了彻底的掉转。 我本以为膺飏是江湖草莽,马上本事未必比得上尉忌,但看他双手舞动铁戟,只用两个膝盖驱策战马,前进后退,动作灵活,并且颇有章法,竟然也和尉忌打了一个平手。街道本不甚宽,两人马战起来,士兵们纷纷朝街道两头退去,让出了整整半条街的空地。只见马打盘旋,两道黑气缠绕翻飞,两侧房屋,不时有被刮到的墙皮、瓦片飞落,看得大众俱都目瞪口呆,稟住了呼吸。 此刻估计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肯跟随尉忌了,我已大获全胜,并且士兵们堵住了街道两头,除非尉忌肋生双翅,否则不怕他腾空飞去。可是我心中仍感异常的惊恐,我只盼望眼前所见,不过一场噩梦而已,并且希望这噩梦能够尽快醒来。 两人大战了十数个回合,依旧不分胜负。我突然想起当日在花园中尉忌大战膺飏,也是不胜不负的局面,幸亏我暗中念诵咒语,在地上幻化出树根来绊倒了膺飏,这才能够将其捕获。眼前仿佛是往事的再现,我不妨故伎重施…… 想到这里,匆忙凝定心神,心中默念咒语,隔着三四丈远,小心地搬动街旁房屋上的一片青瓦,然后“啪”的一声,狠狠打在尉忌的战马臀部。战马吃痛,悲嘶一声,尉忌身形一晃,却并未因此呈现出败相来。我正想再度施为,只听身旁的靳贤小声说道:“对付如此逆贼,不用讲什么道义,放箭!” 转头望去,只见秋廉接过身旁士兵递过来的一张强弓,搭上羽箭,瞄准战场,狠狠地一箭射去。兵刃交碰中既听不清弓弦响,也听不见箭支鸣,尉忌随即一声暴喝,那箭正插在他左肋,“当啷”一声,长槊落地,膺飏扑至近前,把铁戟的小枝横在尉忌脖子上。 靳贤吆喝一声,几名士兵冲上前去,把尉忌揪下马背,用绳索捆了个结实,押到我的面前来。我眼看这名勇士现在蜷缩得好象粽子一般,心中又是悲戚,又是得意,于是一拍车轼,大喝道:“逆贼,你知罪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竟然是这种套话,连我自己都感觉好笑。尉忌用力梗着脖子,翻着眼睛向上望,张嘴叫道:“获筇造乱,尉某无罪!都是小人陷害,某便身死,也要化为厉鬼,去索他的性命!” 他狠狠瞪着就坐在我身旁的靳贤,这不禁使我内心疑惑起来。难道我是中了靳贤的圈套吗?难道尉忌真的并不想造反,是靳贤受了获筇的指使潜伏到我身边来,引导我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吗?靳贤恰好在丈人殁去前几日来到我的身旁,用一番大道理来博取我的信任,现在想起来确实相当可疑! 偷瞟一眼靳贤,那家伙嘴角竟然露出微笑,我不禁又是一身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然而现在我已经骑虎难下了,难道马上站起来反口说“尉忌无罪,谋逆的是获筇”?“金台营”的官兵们已经掉转过一次枪尖了,如此反复,他们肯定会慌乱跑散,没人会再肯帮我。我虽然自知不太聪明,但这种事情是连傻瓜都不会干的! 况且,如果靳贤是jian细,那么秋廉也不可信,他和他那班孤人朋友就站在我的车旁。况且,不远处还有一个顶盔贯甲,手按铁戟的北中郎将膺飏!我如果喊出那句话来,毫无疑问,立刻就会被乱刀砍死! 其实现在尉忌已经被擒,我的作用就彻底消失了,也理当被砍死,他们还不动手,或许是顾虑这些茫然不知所从的“金台营”的士兵,或许要等获筇前来宣布我的“罪状”。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毫无退路了,还是能多活一刻就多活一刻吧,即便被后人嘲笑说死到临头还不醒悟…… 我紧咬牙关,只能继续喝骂尉忌:“牵侯与我都待汝不薄,你竟敢犯上作乱,难道不知道是死罪吗?”我知道自己的话有气无力,不过在旁人听来,或许是极度愤怒的表现。 尉忌翻着眼睛,艰难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往我车厢上吐了口唾沫,破口大骂起来:“非是尉某要反,这都是你们逼的!你们这些世族大姓,不学无术也能官居显位,我等寒门毫无出头之日,不反何为?!” 他这句话,又把我给骂糊涂了。我只好稟声静气继续听下去——“尉某屈身为爰氏家将,只盼国家有难,可以血战杀场,显祖耀宗。正纲之役,我先入光德门,先救下天子,奋不顾身,杀敌无数,到今日只得个杂号将军。那膺飏本是草莽,又无尺寸之功,为的家姓较为显赫,做到北中郎将,这是什么天理?牵侯过世前,我向他求为‘金台营’真督,他竟然骂我说:‘汝是寒门,暂为营督已是隆遇,还敢求为真督,须知人心不足,后必罹祸。’尉某就是要反,要杀尽天下显族,教汝等看寒门能否定国安邦!” 一切终于彻底清楚了,既然一切都已经从尉忌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我不禁长叹一声:“果然人心不足,后必罹祸啊!” 我从获筇手中迎回了天子,把妻子接进城中,收敛了丈人的遗骸,准备停灵三天就办一场风光大葬。本来不应该如此仓促的,但天气炎热,丈人的尸体一连数日都没能得着有效的处理,没等我们赶到牵府,就已经开始腐烂,并且开始生蛆了。想到丈人英雄一世,老来建立伟业,身居人臣之极,最后却是这种下场,我感觉到官场真是个残酷而可怕的地方。 尉忌毫无悬念地被判了磔刑,等丈人下葬后的次日行刑。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于一种什么考虑,竟然往牢狱中去见了尉忌最后一面,还给他带了点酒食——有的时候,人真的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出某件事来,即便事后反复回想,也仍然会一头雾水。 尉忌呆在牢中,神情倒很安详,大概自知死期将至,无法挽救吧。我陪他喝了两杯酒,劝他不如当夜就在牢中自尽算了,我可以帮忙安排,省得明日去西市上受凌迟之苦……那种苦楚,我是遭受过的,现在回想起来还感觉遍体疼痛,心悸不已。 尉忌大笑着拒绝了我的好意,他说:“大丈夫不能死于床榻,或战场死,或刑场死,都足趁我心。磔刑怕什么?死都不怕,还怕疼吗?”说完这话,他突然收敛了笑容,轻轻叹一口气,对我说:“大人宅心仁厚,千万提防获筇,此人心计险恶,连牵侯也无法将其除去,大人就更难了……” 我点点头,感谢他的提醒。尉忌继续说道:“其实杀尽天下显姓云云,都是一时的气话。我知道世族是杀不尽的,也知道世族中有一些人不该杀,比如大人您。你我虽然家世悬殊,大人折节下交,一直都对尉某很好,尉某很是感激。尉某一开始就想杀掉获筇,然后奉大人以整顿朝纲,您家世好,声望高,相与携手,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我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搭腔才好。分手的时候,尉忌最后对我说:“世族横行,兼并土地,所以天下才会大乱。大人执政,请尽量削减世族的势力,则尉某虽死,也无所遗憾了。” 乱事终于平定了,首谋尉忌被押赴西市处死,满门抄斩,协从不问。“金台营”被牢牢地握在了我自己手里,仍然是控制京都最重要的一支军事力量。靳贤建议我弹劾获筇等人,责备他们未能早日洞悉尉忌的jian谋,事后又不能尽快平定动乱,不但无功,还各自罚俸半年。而我则代替丈人为大司马、大将军,加封食邑八百户,成为朝中独大的局面。 因为居于人臣之极,手中还握有兵权,逐渐的,我的腰杆也变硬了,皇帝再有些无理的举动,我也敢义正辞严地加以谏阻甚至是驳回。我封靳贤为太中大夫平尚书事,主掌朝政,他开始逐步地把曾经和我谈到过的抑压豪门、制止兼并的方略付诸实施。
“想要变革朝政,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制度,二是人才,”靳贤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有了制度就可以赢得大义名分,阻止世家豪门的反扑,有了人才就能使制度稳固下来,以及切实地推广开去。”对应第一点,他首先通过我颁布《销兵令》、《度田令》和《赎田令》,裁减各郡的守兵,把各郡府库中多余的兵器缴归中央,然后派“度田使”到各地去丈量土地,凡豪门大族拥有土地、奴婢数量超过制度的,一律由政府平价赎买。 我也知道第一次度田不会很成功,豪门想隐瞒土地和奴婢的数量,那还不简单嘛。然而就算不成功,到启天普化二年的春天,各地依旧报上来土地八万九千顷、奴婢一万七千余人,国库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赎买。好在靳贤有办法,他把各地收缴上来的兵器全都熔了,赶铸铁钱十三万万,赎买了其中的六成,剩下四成欠款,许诺朝廷会在两年内付清。 至于人才的网罗,启天普化元年秋就下诏要各地举贤良方正,于此同时,另开“自荐科”,允许各地寒士到京城来自荐,朝廷统一考查和评定,录取者也都给百石的俸禄,正式迈上宦途。对于这个政策,少府国冲等人跳出来表示坚决反对,说:“这分明是给了寒门第二次机会,太不公平了!”靳贤拿出各地报上来的贤良方正名单给他们看,驳斥说:“本年贤良方正一百二十七名,没有一个出身寒门。世族的机会在贤良方正,寒门的机会在‘自荐科’,况且‘自荐科’一届录用的还不到六十人,哪有什么不公平的?” 靳贤资历浅,人望低,他正想揪几只出头鸟来立威呢,国冲等人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于是,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国冲等反对“自荐科”态度最坚决的七名官员都先后下狱,另有十六人被夺俸罢职。反正这些官僚没一个持身很正的,要找他们的错处还不容易吗? 只有一个人,靳贤挖空心思也挑不出他的错来,那就是太尉获筇。获筇既不默默无闻,也不肯当出头鸟,对于我和靳贤的很多政策,他也每每表示反对,但只要我们开口辩驳,他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退了回去。此人心思缜密,党羽又多,靳贤几次设了圈套等他来钻,他都不肯上钩。“扳倒获筇,恐怕比改制更难,”靳贤曾经这样对我慨叹说,“可是不扳倒他,我总感觉芒刺在背。” 既然一切都有靳贤来筹划,我的工作日益变得清闲了,况且我现在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甚至不用顾虑皇帝,心情逐渐轻松下来。唯一埋在内心深处的隐忧,还是我的妻子,我依旧没有和她圆房,虽然每隔几天仍会同榻而眠,在外人看来,甚至在家中仆役看来,这都是一对非常平常,关系也很良好的真正的夫妻。反正丈人已经去世,父亲远在千里以外,没人再催逼我尽快生出下一代来,我也就乐得逃避。 况且,要下一代做什么呀?官场风浪如此险恶,就算我已为人臣之极,无人可以摇撼,我也不可能保证子孙百代全都风光得意。从来权臣就算勉强得个好死,子女家族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罹祸,史书上不乏其例。我生出下一代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因我而被仇视,被贬斥,甚至被抄家灭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