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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三章

    他转身看着大师兄,说道:“这里是都城。【】”

    言语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这里不是西晋,也不是铅华寺,而是朝阳的都城,是你们兑山宗的地盘,魔宗宗主随意到来然后离开,这是对兑山宗的挑衅,那么这时候至少兑山宗应该给个说法才是。

    大师兄说道:“这些年来,那人一直对西门望大将军动手,已经给足了兑山宗面子,这次我也没有想到他会出山。”

    叶天明看着倒毙在雪地里的清河郡供奉,忽然抬手指向他颈间那片薄如蝉翼的片雪,说道:“他在都城里杀了你,大先生莫非不想代兑山宗执行律法。”

    大师兄叹了口气,说道:“兑山宗确实讲究律法第一,但律法一事终究是要看执行者的能力范畴,律法只能约束那些我们朝阳人有能力约束的人,无论朝廷还是兑山宗对此人都无办法,这件事情总不能请老师出山。”

    叶天明很是不解,按照他的想法,即便玄微不问世事多年,但重现人间这是何等样的大事,难道这样还不够资格惊动玄微

    没有人再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位神秘出现又消失的,让兑山宗道门佛宗最了不起的三个人下意识里沉默起来。

    晨光渐盛,冬林里的雪雾微粒缓慢飞舞在光线里,依旧像一双面积极大的蝉翼,只不过比先前看时要淡了很多。

    叶天明看着晨光中的雪雾,看着这双蝉翼,忽然神情微变。

    昨夜他与大师兄一直在城墙上注视着雁鸣湖,却始终没有发现冬林里的动静,要知道在冬林里面对的并不是一般人,而是神念这个佛法无碍的强者,那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魔宗被修行正道所不容,是因为魔道修行妄图代替天的规则,吸纳吞噬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在体内开筑一个新的世界。

    那位魔宗宗主,难道竟然已经超越了这个层次,轻挥薄若透明的蝉翼,便能覆盖住天的光辉,在自然里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

    如此方能说明,湖畔冬林里的动静,能够瞒过他和兑山宗大先生的双眼,能够让周遭湖崖里的人们完全没有任何察觉。

    竟然强大若斯

    想到此点,叶天明脸色微显苍白,紧接着他又觉得好生疑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哪里不对,默默感知着雪林里残留的那些气息,陷入了沉默。

    就在叶天明沉默的时候,大师兄与神念进行了一番谈话,神念是个哑巴,那么谈话自然便是单方面的,更像是某种温和平静却不容质疑的宣告,这番谈话的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但想来总与许尘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雪桥下方,羽林军将士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夜未眠未休并不会让他们太难过,然而被一个人堵了整整一夜,听着远处湖面上传来的声音却无法参与战斗,这一点让他们感到羞辱,于是容易疲惫。

    许世走上雪桥,在二师兄身前转身,扶着积雪的栏杆,望着桥下冰实的河水,说道:“难道我真的老了

    二师兄缓缓站起身来,轻柔而极细致地掸掉身上每一片残雪,保证自己的院服之上没有任何皱纹,然后说道:“你本来就老了。”

    许世没有动怒,淡然道:“兑山宗果然是一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地方,许尘做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但难道你以为这真是公平的”

    二师兄走到他身旁,望向桥下。

    一夜骤风吹拂,冰面上的积雪被堆至两岸,冰面隐约可以照出人影以及别的,他对着冰面上的影子调整头顶高冠的位置,确认没有一丝一毫的偏斜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容质疑说道:“我做事最为公平。”

    许世脸上的皱纹极深,被晨风吹着老态毕现,声音微哑说道:“行事有古君子之风,整个世间没有任何人敢怀疑你,然则昨夜冬湖一战,许尘靠他那位小侍女对西门望完成了致命一击,以二击一,何谓公平”

    二师兄说道:“我小师弟是符师,在修行界的规矩里,挑战决斗之时,当然可以拥有近侍,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许世想着昨夜雁鸣湖山崖间的大光明,想着湖上雷鸣般的刀器相交之声,蹙眉说道:“许尘哪里又是单纯的符师,侍女姑娘乃是光明大神官唯一的传人,又哪里是什么近侍”

    二师兄说道:“符师便是符师。小师弟哪怕符武双修还兼通神术道法,他如果说自己是符师,那便是符师,至于侍女,就算她将来成了西晋的光明大神官,她想做小师弟的近侍,便可以是近侍。”

    许世脸色微沉说道:“原来也会强辞夺理。”

    “我在世间最看得的便是道理礼数,既然如此,自然要擅于用各种手段让道理站在我这一边,莫说强辞便是强打也成。”

    二师兄漠然说道:“当初月轮国的道石僧便有近侍武僧,是你们军部核发的挑战文书,是你们军部提供的地址消息,那时候你们没说不公平,便永远不要说,不然兑山宗不介意向军方请教一下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雪桥那头走去,头顶高高的冠帽,被晨光映出极长的影子,仿佛要深深刻进桥面的深雪里。

    许世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沉默不语。

    那个盘膝坐在雪桥上的人走了,于是雪桥便通了,一日一夜间,他没有在雪桥上看风景,只是把自己变成一幅风景画,无人敢在上面落笔。

    一名军官走到许世身后,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许世声音微哑说道:“西门望将军于国有功,自然要好好收敛,至于后事,自然有宫里安排,军部做好准备便是。”

    此时的皇宫里,气氛异常压抑紧张,雪殿四周没有任何太监宫女,所以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听到皇后娘娘的哭泣声,这极少数人也是除了兑山宗之外,知道皇后与西门望之间兄妹关系的人。

    距离皇宫不远的公主府内,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形,在那位腋下夹着黄油纸伞的道人报信离开后,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欢庆气氛夹杂着些许震惊惘然的情思,开始在雨廊露台间弥漫开来。

    公主抚着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身前那盏清茶,用了极大的意志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许尘居然真的战胜了西门望这件事情所带来的极大好处,便是冷静如她也感觉到有些眩晕,而许尘还活着也让她骤然放松下来。

    太子坐在她的身旁,神情有些惘然,他当然知道西门望被杀死,对自己是件好事,但却无法理解jiejie和谋士们为何会如此狂喜,皇后在军方少了支援,难道就能确定一切整整一夜未睡的他,这时候只想去睡觉。

    公主挥手让谋士们退下,却没有让他离开。

    房间里一片安静。

    她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清亮的眼眸渐显湿润,声音微颤说道:“今天之后,将来我朝阳的皇位是弟弟你的了。”

    听着公主的这句话,太子大感震惊,身为皇子,又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他自然清楚西门望的死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好处,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jiejie此时会如此笃定皇位便是自己的。

    公主看着满脸惘然的弟弟,想着自从母后去世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想着这些年自己为了弟弟的皇位所做的努力与牺牲,不由百感交集,说道:“许尘是兑山宗蓝鸢阁的学生,西门望死在他的手中,那个女人难道还能和兑山宗亲近即便她再如何虚伪能忍,兑山宗也不可能再倾向她,这条无形的沟壑出现在兑山宗和她之间,那么她的儿子还怎么能当皇帝”

    太子终于醒过神来,是啊,如果没有兑山宗的支持,父皇就算再宠爱那个小兔崽子,只怕也不敢轻易把帝国交给皇后一方。

    一念及此,年轻的皇子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紧紧握着拳头,眼眸里满是兴奋的神情,甚至还带上了些狰狞的神采。

    太子又想起先前何明池通知的另一椿消息,略显苦恼说道:“清河郡三供奉死在都城,不知道那边的人会有什么反应。”

    公主眉头眉蹙,也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麻烦,这些年来,清河郡大姓给予了她大量的金钱支持,她在朝堂上能够相对轻松收拢那些朝臣,幕后也有清河郡的帮助,如今对方的老祖宗却暴死在都城,不知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雁鸣湖畔的宅院在昨夜的大战中遭受了极严重的破坏,梁断墙摧,满地狼籍,到处破乱不堪,只有偏僻的别院保存的相对完好。

    许尘和侍女回到了别院里,在潘安和叶瑶的照顾下沐浴敷药,随意吃了些食物便开始休息,然后沉沉睡去。

    湖畔坊巷里的警戒已经解除,除了都城府的衙役在宅院外维持秩序,禁止市民前来看热闹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管制。

    帮众在齐四爷的命令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雁鸣湖畔,开始清理整修宅院,只是宅院破坏的太严重,明显不是两三天便能做完的事情。

    战前被许尘遣散的丫环管事们,也陆续回到了宅院,看着满地狼籍,众人不免有些担惊受怕,甚至有人想要离开,只不过他们十年身契都在学士府里,当曾静大学士夫妇去看女儿之后,众人便老实了下来。

    既然有了下人照顾,潘安便和叶瑶回了兑山宗,如今都城并不太平,尤其是道佛两宗的天下行走都在,需要更谨慎一些。

    傍晚时分,别院幽静,院外隐隐传来清理瓦砾和废墟的声音,叶童也回到了湖畔的宅院,她站在门槛外,看着床上正在酣睡的主仆二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就如以前数月一般。

    冬湖一战,许尘和侍女都没有受太重的伤,直到最后西门望使出了铁枪,他们才开始流血,但是这场看似完胜的战斗,对他们的精神与身体依然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许尘在施放宅院里的符风暴,引发莲田里的爆炸以及射出十三枝符箭之后,识海里的念力,甚至体内所有的浩然气都完全枯竭。

    而侍女最后在山崖上大放光明,更是近乎于燃烧本质生命的手段,小楼之中光明尽逝只余黑暗,她的身体寒冷的像块冰。

    许尘很担心她体内的虚寒之症复发,睡前把她搂进怀里,就如当年一样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的身体,只是右臂因为符箭的反噬受伤严重,他又不习惯用左臂,所以只是轻轻抱着,不紧却依然很暖。

    第二天清晨侍女便醒了,但她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头痛的厉害,浑身泛力,根本无法起身,许尘也是虚弱到了极点,一把将她拖回被窝里压着,让丫环们端食递水,不允许她起床做家务。

    一躺便是三天三夜,许尘精神渐好,从床上爬起,借着晨光入园,找到朴刀,便开始挥舞劈砍,只闻刀声呼啸,只见寒芒欺雪。

    忽然间,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了下来,站在冬园中央,身体显得有些僵硬,看着手中的朴刀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去的这些年里,只要没有什么突发事件,他每天清晨起床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进食后,便会开始练功,无论刀法箭术还是冥想,从来没有半点懈怠,因为他始终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更有复仇的压力。

    今天清晨,似乎和过去那些寻常无奇的清晨一样。

    但事实上这个清晨与过往有很大的不同他现在是兑山宗蓝鸢阁的学生,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命,而且西门望已经死了。

    西门望都已经死了,那还练刀做什么

    许尘握着沉重的朴刀,沉默站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继续开始挥动刀锋,每一刀都是那样的简洁凛厉,每个动作都是那般的一丝不苟。

    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练刀,那么便暂时不要去想,正如他曾经对大师兄说过的那样,这些事情便是他曾经的所有世界,所有的风景,一时半会间,他根本无法摆脱习惯的强大力量,也不想摆脱。

    接下来的这些冬日里,雁鸣湖畔的宅院,被鱼龙帮征募的工匠渐渐修复,自然花了一大笔银钱,为了把这笔帐目填平,许尘不得不提前动用了朝小树在西城赌坊留给自己的分红,并且预支到了后年,许尘和侍女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停留在宅院里,也许是对如今恬静且无目标的生活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冬湖一战留下的伤势并没有真正痊愈,总之两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很好,显得有些恹恹的。

    这种恹恹并不是文人在雪湖旁伤春悲秋叹冬的情绪,只是极度放松后的极度疲惫,当然许尘依然保持了极高的警惕,虽说冬湖之战是场公平的决斗,但西门望毕竟是帝国大将军,在军队里在朝堂上有无数同僚友朋,如今死在他的手中,谁知道都城里会不会有什么暗浪正在翻涌。

    他在宫门前承认自己不是宣威将军林光远的儿子,陛下的特赦旨意自然也不算数,朝廷还会继续调查那些谋杀案吗近十位朝阳官员或大将惨死在他手中,奉行律法第一的帝国会一直保持着沉默

    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许尘的意料。

    西门望的葬礼隆重却又沉默地举行完毕,镇军大将军封府,将军府里的所有人,包括两位西门望公子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没有任何人提起那些命案,包括过往最强硬的军方,如今也变得异常平静,除了曾静大学士夫妇来过两次,朝廷竟是没有任何人踏入雁鸣湖畔的宅院,就仿佛前些天皇宫前没有那场对峙,冬湖上没有那场惨烈的战斗,仿佛都城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飘着微雪的清晨,叶童也离开了雁鸣湖。许尘和侍女撑着大黑伞送她来到院门处,他看着修葺一新的院门,回想起那个雨天里的画面,感慨说道:“真没有想过,居然会和你一起同居半年时间。”

    叶童说道:“这等浅陋的双关无聊话,以后少说为妙。”

    “我以后争取能说出些高雅的无聊话。”

    许尘说道:“你得罪了裁决大神官才被迫逃离神殿,离开都城之后,世间又哪里能够觅到一块净土按照你当日的说法,叶天明根本不会理会神殿的事务,也不会理会你的生死,你难道不担心会被神殿杀死”

    叶童说道:“生死是最私人的事情,也是人自身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不能寄希望于他人,哪怕是兄长,但我想自我掌控一下。”

    “你是道门中人,我不与你做这种玄妙之辩。”

    许尘笑着回答道,然后伸手掸掉落在肩头上的一片薄雪,随着这个动作,他脸上那处极浅的小酒窝顿时清晰起来。

    叶童看着他脸上的浅窝,看着他的笑容,默然想着,怎样的人生才会让一个无耻冷血的家伙拥有如此美好的笑容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她忽然说道。

    许尘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

    叶童说道:“在修道天赋上,我明明远胜于你,然而对那道纸剑的领悟却远不如你,我从西晋看到都城,耗损了极大心神,才终于悟出十之、九,然而你当时只看了一夜,便能把剑意剑势拟的像模似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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