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天要黑了。 看着远处那三道黑色的烟尘,许尘忽然觉得身体一阵寒冷,眼睫毛上渐渐冻出了霜,身上的衣衫变得薄脆起来,因为他看清楚了那三道黑暗的烟尘真实的模样。 那不是烟,而是无数的光线或是光线的碎片,黑色的光线和黑色光线的碎片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世间最黑暗的烟尘,仿佛能够吞噬所有别的光线。 因为心头的恐惧,他下意识里挥了挥手,想用手中的杨柳枝把那三团黑色烟尘抽碎驱散。 圣湖湖畔,许尘正在破境边缘挣扎。 离圣湖湖约数十里地之外的那道雪崖上,与许尘用整个人生为代价进入六境之约的陈鲁杰,也已经踩到了知天命境界的门槛上。 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并不稳定,可能前进也可能倒退,就仿佛站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或者拥抱神辉,或者堕落沉沦。 陈鲁杰在雪崖上已经静坐了很长时间,山脉里的风雪在他右半边身体上覆着厚厚的一层,如同铠甲,左半边身体在山谷的世界里如同往常,一半积雪一半新,这画面看着着实有些诡异。 忽然间,他站起身来,平静掸去身上覆雪,竟是毫不在意脱离悟境之崖,就这样缓慢走到雪崖下方,捉了一只雪羊。 然后他把这只雪羊放走。 他背对青翠,面朝雪山,若有所思,仿佛有所感应,山谷间的绿意像山藤般在崖壁上蔓延而上,他脚下积雪间青草渐生,有若繁星。 若要脱樊篱,何苦自困于樊篱? 站在青翠山谷之前,看着莽荒雪山,陈鲁杰沉默无语,知道自己又一次面临选择,选择的结果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选择时所展现出来的精神,所以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青翠山谷里走去。 靴底离开残雪,便是一抬足那刹,雪崖之上以及后方的山峰间风雪骤停,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厚沉的铅云不知何时消失,露出后方的湛湛晴空。 碧蓝宁静的天空是客观真实的存在,然而映照在他道心之上,出现在他识海里的天空却是另一番模样,半边是澄静的黑,另一半则是繁星似锦灿烂夺目。 再一次站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他略一沉默后笑着摇了摇头,踩着雪崖上临近青翠山谷的那边继续行走,每一步落下,靴旁便会生出几株青草,草势神奇的越来越茂盛,渐渐要铺满整道雪崖。 雪崖尽头那道让他自困多日的樊篱早已散落在地面,其中一根柴木的顶端,隐隐可以看到星点般的绿。那道绿意虽然微弱却极为凝纯,他走近之后才看清楚,原来是片约半指甲盖大小的叶子,泛着幽幽的绿。 这根柴木全无生机,然而此时却生出新芽来,尤其是看这新芽的生长速度,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生出更多的绿叶,甚至最后有可能会结出一朵美丽的花。 陈鲁杰静静看着柴木顶端那片嫩绿的青芽,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内心深处却已然温润一片极为感动,所谓知天命便是了解世界的本原,掌握天地元气的规律甚至是生命的规律,只有这样的修行者才能算做是真正得道,此时的他距离知命境界只有一线之差,而且再也没有什么道心上的障碍能阻止他。 只待青叶全生、花瓣尽吐时,便能破境。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渐趋凝重,因为破境时刻,最忌被人干扰。 便在这时,衣袂振风之声响起。 一身红衣的道痴叶红鱼出现在雪崖上,乌黑的道髻有些微微凌乱,美丽的容颜略显疲惫,应该是在与唐小棠的追逐战中消耗了不少精力。 她看了陈鲁杰一眼,清亮冰冷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灼热和赞赏之意,却没有做任何动作,一言不发便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冷漠注视着四周。 陈鲁杰向她点头致意表示感激,然后坐到那根发出嫩芽的木柴旁,缓缓闭上双眼沉默等待着花开的时刻,平静喜乐地迎接知命境界的到来。 山谷深处,圣湖湖畔,许尘在石上微垂着头,似乎已经睡着,手里握着的那根杨柳枝随着他身体的上下起伏,而在湖水里不时颤动。 湖水深处游来一只鱼,鱼尾的摆动有些奇异,主要是弹动的节奏不像它的同伴那般轻盈,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借着湖面上射进水里的光线,它看见那根不停颤动的杨柳枝,便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轻轻用鱼唇含住。 鱼知道那是根杨柳枝,还是根被湖水泡的发白发胖很难看的杨柳枝,上面没有rou也没有虫,但就想游过去含住,因为鱼总觉得自己应该在那里,自己天生就应该在那里,因为那根杨柳枝上透露出来的亲信那样的亲近,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提起杨柳枝,发现枝头挂着一只鱼,鱼儿不停甩动着尾巴,水花四溅,然而奇异的是,无论它怎样弹动挣扎,鱼唇却紧紧咬着杨柳枝不肯放过。 许尘心想,这鱼还真够蠢的。 方圆不知几千里地,浩翰如同夜晚时的星空,那片青翠山谷只是天弃山脉里极不起眼的一处小地方,还有更多奇崛雪峰和乱崖。 两座极乎笔直的险崛崖峰,相对沉默无言已有千万年时间,中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恐怖峡谷,两道崖峰上沉默坐着两个人,就像崖壁本身一般相对无言。 东面的崖峰上坐着一名道士,眉眼宁静身材清瘦,身着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依旧乌黑的头发梳成的道髻间,插着根很寻常的乌木叉,不似青松般不可动摇,更像朵云附着在美丽的天空背、景上。 西面的崖峰上坐着一个男人,眉眼平静身材强横,身上裹着兽皮和棉皮缀成的冬袄,双手空空没有兵器,衣服下微微鼓起的肌rou仿佛蕴积着无穷的力量,**的双腿随意套着又不知哪里拣来的靴子,仿佛一脚便能把天给踏破。 眉眼清稚的唐小棠,站在男人身后,双手紧紧握着那把血红色的巨刀,警惕看着对面崖峰间坐着的那名负剑道士,身体感觉有些寒冷。 她知道对面这个道士是谁,她更清楚两道崖峰隔着幽深峡谷,看似不可逾越,但无论是自己的兄长还是对面崖峰间那个道士,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相遇。 峡谷间一阵寒风吹起,东面崖峰上那名道士衣袂轻动,缓缓开口说话,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声音却是那般清晰,仿佛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十四年不见,你还是那个像石头一样的慎。” 慎说道:“骄傲的叶瑶却似乎不再那么骄傲了。” “你守了我三天三夜,难道打算一直守下去。” 慎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地方。” 叶瑶摇头说道:“但天书是我们的天书。” 慎摇了摇头,冷漠说道:“这卷天书是我们的天书。” 叶瑶说道:“魔宗已然凋零,其余支流均已消声匿迹,你那位老师久不现于人间,只怕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你兄妹二人,又如何挡得住命运洪流?” 慎说道:“中流之间有砥柱。” 叶瑶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你不出手,是因为你有不出手的原因。” 慎冷漠看着他,说道:“你不出手,自然也有你的原因。” 叶瑶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等了十四年,才等到一个机会向他请教,如果在此之前先与你战上一场,未免对这个机会和我自己以及他太过不敬。” 慎冷漠说道:“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你根本没有资格向他出手。” 叶瑶微微一笑说道:“总要试上一试,你有没有兴趣?” 慎摇摇头,直接说道:“我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的原因也不在于他。” 叶瑶眉梢微挑,问道:“你见过他?” 慎点头。 叶瑶说道:“既然都有不出手的理由,莫非真要在这崖峰之上继续看下去?” 慎举目远眺,看向茫茫山脉中某处,说道:“你说这两个小孩子谁会先破境?” 叶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平静说道:“道门一脉,我自然相信那个皇子。” 慎说道:“我信任许尘,因为他是玄微的弟子,是陆隐的弟子。” 叶瑶不再说话。 慎也不再说话。 二人在各自崖峰上各自沉默,赌约已成。 许尘并不知道自己破境与否,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与陈鲁杰之间的赌约,而是衍生出某个更重要的外盘,间接影响到两名真正强大的天下行走。 他的神态行为甚至看不出来有任何焦虑紧张,仿佛根本没有受到这场破境之约的影响,从湖畔取下那条蠢鱼,然后挥手示意端木容让开,从行李里找出能找到的所有调料和兽油,准备好生来剪条鱼吃。 圣湖湖里的鱼细腻肥嫩无鳞,尤其是腹部仿佛是透明一般,被他放入煎锅中,随着一阵滋滋响声,便有异香泛起。 许尘拿着根树枝,站在火旁极认真专注地看着锅中的鱼皮颜色,皱眉凝神,比他修行悟境时都显得要更加认真,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翻动一下。 他没有选用柴火,而是极为豪奢地选用了符火,温度控制的极为精确,一面小心翼翼煎着鱼,一面对端木容解释说道:“煎鱼这种事情,火候最为关键,而且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去翻动,这玩意儿就像治国和修行一样,战略上我们可以藐视它,告诉自己煎鱼算个屁事,战术上一定要重视它,须小心谨慎。” 端木容被他央求着舍了两道火符,想着用符道烹饪,心情不免有些难受和心疼,这时听着他的解释,却又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