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长芙古墓
“女人,咱们是不是下来的不是地方?” “是地方,好地方。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一个洞打在哪个棺材的正上方。”本就是些死物,司空见惯这些东西的花非卿自然是不会怕。然而刚说完这句话,她的眉头却深深锁了起来。 空旷而寂静的墓室里,“咯咯”两声轻响,每个人都听得异常清楚。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花非卿话锋一转,肃然问道:“刚才下来的时候,谁碰过那个棺材?” “咯咯”声还在继续,火折子照亮的仅仅方圆一丈内,一个棺材的棺盖,突然起伏了一下。黑暗中,一个人影走上前,颤颤巍巍地吐出了一个字:“我......” 不出所料果然是那胖子。然而下一秒,他却抹了一把汗,一个箭步冲到那棺材前,横身压在了棺盖上:“豁出去了,大爷倒想看看,是你重还是我重!” 花非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人竟然跟死人硬碰硬。就连音绝也看不下去,纵身一跃,直接拎起那胖子扔了出去。一个墨斗再次出现在掌心,在那棺材上横纵绕了几圈,那棺材便如被金绳所缚,乖乖安静了。 棺盖倒是不动了,然而过了一会,那整个棺材竟然都开始晃动。时隔已久,棺木本就腐朽得厉害,更经不起这等折腾,只听一声巨响,木板四散,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便从破碎的棺材里站了起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豺狼来了有猎枪,死尸来了有韩咎。毋需多言,他不过是上前一步,一腿踢在死尸胸口,连后退的时间都没留给它,大掌便一收,轻而易举地卸下了它的脑袋。 果然,没头脑的还是不能跟有头脑的比。胖子也不由得自嘲了一声,回头见花非卿正从墙角缓缓起身,走到众人中央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发黑的罗盘。 “奇门遁甲,这是一块养尸地。”她淡淡道。奇门遁甲便是以人为的方式逆转风水上的缺陷,看来这座古墓建造时,就有人想过改变现在他们遇见的这种状况,然而这罗盘连南方都不再指,想来也是失败了。 而接她的话的,是陆续几声棺盖被掀起的声音。有了韩咎的先例,几个人都不再怕。花非卿扔下罗盘,火色裙裾在空中绽开一朵盛世红莲,脚尖轻盈无比地点上一具尸体的肩膀,双腿一拧,断送了它的“第二条命”。 风托芙裙洗长剑,流霞照影浣卿容。 韩咎刚刚解决掉一个死人,回眸恰好看见这惊世一幕,流连之际突然只见那道幻影轻巧地从身侧擦过,再回眸时已看见那白皙纤长的手,正牢牢握住一只刚向他袭来的枯槁手掌,弯曲的指甲划破掌心,一滴鲜血缓缓从指缝流下。 “女人。”知道是自己出神害她流了血,他轻唤一声。却出乎意料地看见那死人竟像触电般向后退了数丈。纵然死人没表情,也看得出是惊恐。花非卿亦是一愣,继而便大笑起来:“哈哈,丫怕我的血!” 说罢拔出剑,在伤口上又补了一刀,指尖玩味地一弹,周身数个死人身上便都沾上了她的血液:“不要急,人人有份,鲜血虽好,可不要贪杯。” 于是,“不贪杯”的死人纷纷惧怕地后退。花非卿面露喜色,看见苏禊玉还趴在韩咎背上,几人之中只有他一人全无防身之力背后空门大开,当下将手上的血液往他脸上抹了一把,几人的身手都是以一敌百,不过一柱香的时间,最后一具死尸的人头也落了地。 花非卿松了口气,顾自倚墙坐下,从衣裳上撕了一角布料缠住手上的伤口,一瞬间仿佛又回到重生之前,考古的队伍里只有她一个女子,长期野外的生活有太多的不便、太多的凶险和未知都是她一人面对,渐渐她便习惯了一身红色的衣裳,红色的裤子,只因这样再多的血都不会有人看见。 血泪一个人承担,发现的秘密平分于天下。 凭着曾经的工作经历,她习惯性地走上前去,分析棺木的材质、年代。火折子在头顶晃动扑朔,整个墓室中的摆设都展现在微光下,她的心跳,却突然一收:“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疑问语气,她却不等他们回答,便又接连问道:“加上刚才碎掉的那个,这里一共有多少棺材?” “十三”自然没有人会怀疑自己数数的能力。 “有几具尸体?” 同样简单得一眼望穿的数数题,却没有人再这么迅速地答出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在满地散落的干尸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十......二?” ...... 少了一个? 心中莫明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花非卿举起火折子,往头顶看去,才发现墓顶平平整整,哪里还有他们下来时的痕迹?脚尖在墙上一蹬,轻松跃上墓顶,手掌在墓顶上一抹,触感凹凸不平,竟是一块块排列整齐的青砖,早已不是方才下来时的青铜质地。“我们竟然都没有发现,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已经不是来时的那个墓室了。” “靠!你一个女人,能不能不要觉得这么吓人!”反应最大的自然是那个胖子,但话虽这么说,他自己想必也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双腿吓得直哆嗦。倒是韩咎,一直一副淡然若素的样子:“你能不能再男人一点?反正现在想出去是不可能了,倒不如进去走一趟,说不定还能发现个长芙宝藏什么的。” 花非卿冷笑:这才是你的真正意图吧?上天中了你的下怀,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然而她也明白,只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过会儿说不定又会被莫明其妙地穿到哪个破地方去。并不多言,她率先举起火折子,向墓室尽头的一个方门中走去。 门内是一个甬道,两边墙壁上的壁画极其单一,都是些花里胡哨的莲花,花非卿看着就头疼,只顾一个劲地往前走,走了不远,便听见一阵“哗哗”的响声。 “这里面还有河?走,胖子,咱两个男人去金盆洗手,说不定还能捞一把好桃花。”韩咎忽略了背上的苏禊玉也是个男人,正打算快步往前走,回头却发现队伍中的“男人”的的确确是少了一个“咦,胖子呢?” 刚才少了一具尸体,现在又少了一个活人,花非卿揉了揉太阳xue:“我去找。” “别去。”这一次拉住她的手的,竟是音绝,“这个墓的构造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你若是去了,失踪的可能就不止他一个。” 花非卿停住脚步,苦笑:她说的也的确有道理,在这种地方最忌讳的莫过于离群,她要是一人离开,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更不用说找别人,手心里的触感冰冷而潮湿,她有些不自在地将手从音绝掌中脱离出来:“走吧。” 几人按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埋头走路,甬道越来越宽,终于在尽头处豁然开朗。 飞流下涧,雾激玉枕,碧泉如镜,珠玉玲珑。只可惜,在这玉枕之上,睡的是一方棺材。 棺材静静地横在瀑布之下,成色晶莹剔透,仿佛还能看见其内的人影,是上好的长明灯顺着涟漪漂浮,有些碰到沉在水底的死人便停了下来,幽绿色的光芒,照得墓室里一片森然,水面上的光点一共有四十八个,还有一盏是不亮的。 四十九盏明灯。 突然就有些想讲故事:“天朝有个瞌睡龙(卧龙)叫诸葛亮,可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偏偏嫌自己活得不够长,于是死之前在自己床头点了四十九盏灯,打算向天再借五百年.....” “可是这人都进棺材了,难不成点个灯还能起死回生?”韩咎目光却是一直盯着棺材侧面斜卧的一具干尸,双臂骤然展开,竟是踏着水花飞了上去。花非卿眯了眯眼,才看见那尸体身上穿的是琼羽皇室的年轻男子特有的着装,也难怪韩咎会这么上心。但,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那“尸体”的胸口正缓慢地起伏,“活人?” 韩咎拿开刚刚探在他脉搏上的手,点了点头,“老成这个样子还能跑到墓里来,他也挺不容易的。” 话没说完,脚边的“干尸”却突然一动,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世......” 韩咎和花非卿都吓了一跳,伸出的那只手干枯嶙峋,就算不在这破地方估计也是半只脚进了棺材的人了。这样倒也不错,有一天死在墓里了还不用考虑后事问题。韩咎看清“干尸”的面容,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是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灯......借的是活人的阳寿。”声音低沉沙哑,刚说了一句话,他便开始剧烈地喘息起来,“点了灯......才能找到正确的路......” 韩咎握着那只干枯的手,想起上次见面时还是少年意气风发,如今竟已是青丝白首两相怅望,他是久经世事的男子,心中在此刻却也生出了一丝畏惧。他起身,目光在墓室内粗略地一扫,才发现四周的墙壁上果然再没有甬道,而花非卿眉心的印记清楚地显示着这间墓室是独立存在的。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正青春韶华。人生苦短,谁都没有多余的时光,能浪费在一条路上。 那“干尸”却突然站了起来。他老得连话都不能一口气说完,这一动却迅速得如同处子。韩咎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是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臣自当倾毕生之余力,誓死为国效忠!” 忠之一字太重,以至于他必须要耗尽了虚浮一生还未来得及用尽的每一寸力量。空中亮起一片火光,第四十九盏灯,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点引下,燃烧得分外明亮。 他本就剩不了多少时间,最后的声息被剥离,整个人死的时候都只剩了皮包骨头。 墓室里传来一声沉响,一道暗门缓缓出现在水帘之后,但每个人都没有立即冲进去。韩咎跳到那人的尸体旁,手掌轻轻抚上那双依旧盛满欣慰的双眼:“韩某若能活着出去,必将汝之名,载入琼羽史册......” 花非卿没忍心去看,目光一直停留在那方棺材之上。里面的人影借了人的阳寿,竟然缓缓站了起来。这一次是一个身着素纹绸缎的女子,裸露的颈项上还依稀可见当年吹弹可破的肌肤,保存之完好连花非卿也暗自惊叹。只是当她转过身来时,花非卿发现这人整张脸上都缠满了火红的莲华藤蔓,不枉是墓里一枝花。 “又来一个。”韩咎骂了一声。他们都是饱经风霜之人,都能很容易地从短暂的伤痛中脱离出来。他放下怀中的尸体,手臂已经横在胸前,正准备像了断那些干尸一般直接给她一角钱,却只听“扑通”一声,那女尸竟然对着花非卿的方向跪了下去。 花非卿见“墓里一枝花”给她下跪,心中大喜:“哈哈,跪我?这大礼区区可受不起——爱妃,平身......” 女尸纹丝不动。 “平身——”女尸依旧长身不起。花非卿想这丫敬酒不吃,刚要上前,便听得身后一个泉水般清冽沁人心脾的声音,带着几分炫耀,似笑非笑地道:“平身——” 女尸果然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抢她风头!花非卿脸上一烧,还没来得及骂出来,那熟悉的声音便又开口了:“韩公子,我的人借你了这么多天,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花非卿回到一半的头,突然顿在那里。 不敢看,不敢想。浮灯弄影,水声淙淙,一梦生死悠茫,他的声音那样清晰地响在耳畔,她却不敢再去思索究竟是真是假。 习惯看见他的睡颜,却从未想过当他睁开眼时会是怎样。 如果她回过头,看到的是一片空白。 她不过是普通的女子,凭什么笃定上天会眷顾她,让奇迹发生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身子却被不容抗拒地扳过去。肩膀上的力量极大,有些疼,但也实实在在。他与她脚尖相对站着,脸上还糊着她已经半干的血水,形象有些好笑,但也从没想先把它抹去:“为什么不肯看?我回来了,你不开心?” 不开心,怎么会不开心? 这些日子存了好多话,想对他讲,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睡的时间有些长了,岁月无息将心中的幻想与希望磨成星点。此次来南夷,她本身也没抱任何的侥幸,甚至觉得如果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她都不会有太大的伤心。然而此刻,只需要一个凝望,一次回眸,便能够热泪盈眶。 当一件东西失而复得的时候,人们往往才会更加珍惜它的价值。她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量,竟然主动踮起脚尖,欺上他有些苍白的唇。霜寒浸湿叶露,春风吹散桃花。触到那两瓣葇荑的一瞬间,才发现自己失态了。 韩咎还在看着,女尸还在看着。 立即将他推开,却听得那人一声得意的轻笑:“你也不是那么孤高。” 当场被人拆穿,她微微嗔怒。来不及多想唇上竟又是一重。他比她吻得大胆许多,两片唇瓣反复辗转着那温软,却不肯错过她唇角舌尖的每一寸温度。流连忘返时,自然没看见韩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一掌劈在两人之间:“秀恩爱,秀恩爱,分得早,死得快!” 苏禊玉也不辩解什么,正在疑怪这人什么时候肯承认他俩“恩爱”了,却突然看见了花非卿眉心眉心那朵已完全盛开的莲花。桃花眼瞬间坠入冰点:“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花非卿退后一步,知道他是误会了:“没有,是他的血......” 说完她也有些诧异,这话听起来竟像是在解释。苏禊玉眉间才微微放宽,这时听得音绝叫道:“快走,这密道快关了!” 三个人这才回神,毕竟不能让琼羽的那位兄弟白死,当下纷纷跃到那玉台上。女尸死得僵僵的,嘛呢没这么多人从她身旁走过去都没有半点反应。花非卿路过时,文件一股刺鼻的香味,有些奇怪,但闻起来却很舒服,忍不住又吸了一口。身前韩咎打了个喷嚏,忍不住骂道:“真不知道这女人生前是干什么的,顶讨厌满身香味的女人。” 走在最后的苏禊玉倒是笑了:“这女人就算是不香,估计也没人喜欢。只是非卿身上也有香味,怎么没见你有一点讨厌?” “谁批准你闻她了?”韩咎眼中闪过一丝敏锐的神色,恍然想起苏禊玉和花非卿是走在一起的,忙插在二人之间,将他们隔开。这才回答苏禊玉的问题:“那不一样,女人身上的是软玉温......哎,哎,女人。” 花非卿收回停在他屁股上的脚:“如果敢有下次,罚你去外面搂‘一枝花’一个时辰。” 苏禊玉在后面有些无奈地笑着。这时,面前出现了一段只容一人通过的石桥。 这座古墓依山而建,这里想必就是山之腹地,石桥周围一片开阔,底下数丈外还有一条暗河,水声清冷。独木桥的对面正通着另一条甬道,而在暗河对面陡峭的石壁上,还有一条。 “走哪里?”韩咎习惯性地征求他女人的意见。要去石壁上的那条道,就必须经过桥下的暗河。河水并不算深,花非卿一俯身就看见河下成千上百个小孔,看状应当是放暗箭的。 毫不犹豫地向石桥通向的甬道一指:“这边。” 韩咎果然不太相信:“那建造这墓的人白吃饭了,白白设计这么多机关。” “很多人都和你的想法一样。”她率先走进自己认定的甬道里,“设计这个墓的人一定相当了解人的心理,知道大多数人看到这个情景都一定会优先选择对面的那条路。可是过去的人不光可能被暗箭射成刺猬,而且到头来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咎点点头跟上去,对上天赐的这女人又满意了几分。 小道黑暗狭窄,一灯长明。两旁的石壁都不过是最简单的青砖砌成,没有什么特别的图案。火折子的光芒微弱不堪,照着身前的三尺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不知是从何时路旁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人的尸体。韩咎最先道出了大家的心声:“普普通通的一条路,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花非卿也有些疑惑,伸手在石壁上扣了扣,响声实沉,绝不可能有什么机关存在,空气中也并没有其他的味道:“再走一段看看。” 她说走一段,其实谁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直到一个火折子熄灭,她才发现,已经走了一个时辰了。一个时辰,除了走以外什么都没干。这条路直进直出,换做平常早把一座山走穿了,任谁都看得出来有问题。 “女人,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嗯,气氛有点诡异,路有点长,腿有点酸。” “是人都能感觉到。我是说其他的,什么不太正常的问题。” 苏禊玉向来是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笑道:“没觉得其他的,非卿说的倒是不错。” 而花非卿的脚步最先停了下来,火折子映照着路旁的一具尸体,突然张开了双臂,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能再走了,那些人是饿死的。这条路,估计是个死循环。” 话刚说完,身子就被猛地扳了过去。她抬起头便对上韩咎那深褐色的瞳,一点暖意,落在眉心。 他是如火的男子,认真起来显得有些笨拙,却依旧执着于一笔一划将她的印记细细描摹:“不对,这上面分明显示着这是条直路,顶多一刻钟就能走完——难道......是我们退回来了?” 一行人只有苏禊玉最悠闲,打着哈哈道:“走不出去也无妨。反正有非卿在,这一辈子至少也不用愁寂寞。” 一句话说完,有两个声音重叠着回答了他。花非卿说的是:“你丫想和死人待在一起我可不奉陪。” 韩咎说的是:“没错——” 所有人都目光怪异地望向他。 韩咎丝毫不觉尴尬,反而摸着地面自顾自地继续道:“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每隔一刻钟就会有一次。” 接下来,是出奇的静。墓室回荡着几个人的呼吸声。花非卿的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苏禊玉的身子悄悄靠过来,将她的手心握住。这时,墓道前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花非卿已经按住了腰间的剑柄,一步步缓缓向前走去。火折子的映照下,前方原本靠墙坐着的一具尸体,此刻已经倒在了地上,声音正是他倒下时发出的——那人都已经死透了,没有大的动静怎么会自己倒下?就算有,为什么又只有韩咎一个人能感觉到? “花香......”她念出这两个字,突然大笑着拍了拍韩咎的肩膀,“多亏了你那个喷嚏,不然我们迟早也死在这破地方!” 语罢,她吹了吹火折子,在身旁的墙壁上熏出一条黑色的痕迹:“我们再走一段。如果是重复的路,必定又会回到这个记号处。” 思绪突然变得明了,几个人有些疲倦的身影再次振奋起来。不久,墙壁上果然又出现了一条被熏黑的印记。花非卿始终微笑,此刻颊边微红,似隐于红尘千载的山巅雪,于百世落寞后,终于展颜天下,一顾倾城。 这条路上没有任何弯道,他们一直是直来直往。如今就只剩了一种解释——这条墓道其实是被机关控制转动的,每当他们走到墓道尽头时,机关就会启动让墓道首尾倒置,他们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而机关启动时他们都没有感觉,原因自然是那“一枝花”身上的香味。这种迷香大概是能麻痹人的一部分感觉,可笑她刚才竟然还多吸了一口。 不是每一个人的喷嚏都跟韩咎一样来得及时,所以他们至死都没发现,这墓竟然是能动的。 韩咎立即会意:“我明白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每走到做记号的这里就转一次身,走相反的方向,试试能不能出去!” 当他们第二次看见墙上的记号时,甬道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一线光亮。 花非卿积在胸口的气终于沉了下去。路尽之处,仿若天光破而云霏开。 走近了才知道,发光的是一朵巨大的莲花。古有明月珠,可照车前十丈,而他们在这莲花十丈之外竟都觉得双目一阵刺痛。花非卿眯着眼,才看见莲花的顶端放着一卷羊皮,就端端正正地放在它该在的地方,千百年来,纹丝不动。 那莲花似盛开于北冥瑶池之巅,邈看千载苍茫英雄冢。无声,便是绝世传奇。 有多少人想一睹它芳容,却还没来得及碰到其上的一粒微尘。
花非卿笑了笑,走入那间墓室内。每一片莲花瓣都对应着墓室里的一条通道。而这时看来,却有几分煞风景。 因为莲花下面四仰八叉地靠着一个人,还是缺了胳膊的一个人。 胖子睡得极香,呼噜声大震。 “丫竟然比我们先到,还好意思在这里打瞌睡。”花非卿上前,一把扯住那肥耳朵,一捏都好像能基础油来。谁知胖子一个翻身,竟然直接抱住了她的裙摆,嘴里念念有词:“青月,红柳,翠花......” “啊啊啊啊啊......”这声音自然是韩咎,敢占他女人便宜,嘴里还念的是不知道什么风尘女子的名字!二话不说,直接把花非卿一推,自己的小腿给他抱。 换了一个人,胖子一下子就醒了,睁开眼时众人才发现他眼神涣散,只一个劲地往后退:“那地方不能去,那地方不能去......” 刚才喊姑娘名字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神智不清了?花非卿蹲在他面前,心想这丫一个人能走到这里也不容易,胖子胆子小,大概也只是受到了些惊吓,心里想必还是清楚的,于是摆出“花非卿”式和蔼的笑容,问道:“好胖子,告诉我,哪里不能去?” “十二扇门......一个都不能动,有......鬼......”胖子死死盯着花非卿身后,瞳孔急剧地放大。花非卿回过头,身后只有苏禊玉大活人一个,于是皱了皱眉头:“哪里有鬼?” 胖子连滚带爬地退了一丈远,胖子好不容易才举起来,颤颤巍巍指着苏禊玉:“他......我刚才,看到了他的尸体!” “他就盘坐一朵莲花上,手上还有一朵,一共......十二瓣!” 花非卿望着苏禊玉,心中陡然提了起来:“你是不是看错了,他怎么会是.......” “不会,决不会。”胖子终于一口气,说完了一句完整的话,“这么漂亮的一个人,任谁都不会看错。” 难怪甬道口的女尸会给他下跪。 苏禊玉站在众人目光中央,眉眼低垂,依旧不露任何神色,许久后缓步走上前,再次将花非卿的手一点一点没入掌心。 “喂——”韩咎正想上前拦住他,说到一半又将话咽了下去,他的手心微微的凉,如天将明未明时残存的夜露,将彻夜未眠的人儿裹在希望与萧瑟交错的地方。 他只是习惯什么都不说,一个蹩眉一个浅笑,就能把她心中所有的畏惧溶化。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哎哎,你们都说话,几百年前的人都死透了,诈尸也,不带这样的。”花非卿在苏禊玉脸上捏了捏,嗯,丞相大人保养得真不错,就是rou少了点......还未来得及夸赞出来,一个不小心另一只手也被他笑纳下。 花非卿尴尬地把手抽出来,开始转移话题:“现在怎么办?十二条路我们走哪一条?” 韩咎见花非卿主动“挣脱”苏禊玉,心情略好,也不再计较:“女人,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灵鼍鼓?” “玉王八?”花非卿立即醒悟,这东西她倒是一直随身带着,却不知这玩意儿究竟有多大用途,引得江湖人人为之不惜血流三丈,没想到竟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韩咎接过她递来的“玉王八”,走到墓室中央那巨莲之前,将它朝着八卦“离”位放下。 深紫色玉石上发生的变化,人人皆目睹:巨莲的倒影印在“玉王八”的背上,竟化成了一簇绝艳的火焰。 离,即火。 一簇火焰绕着莲花的十二瓣慢慢旋转,韩咎道:“这灵鼍鼓,其实是长芙古墓出口的钥匙——这墓并不是固定不动的,只有当火焰转到*也就是最前方的那只恶龙处,对应的门才能够通向出口。” 在选择正确的门的同时,还要选择正确的时间,若是没有这玩意,能走出去的概率简直是微乎其微,若是走错了,又不知道会碰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每个人都盼望着能早些脱离苦海,期盼一件事的时候,时间就往往显得无比漫长。 火焰终于转到了*的位置。 墓室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一声巨响,头顶的砖石珠玉都如雨点般坠落下来,烟尘弥漫,花非卿本能地闭上眼,又觉得脚下一阵巨大的冲力,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被冲向一方,只是脚尖刚刚离地,身子便已落入了一个安稳的地方。雨后新竹般清冽的味道,是苏禊玉。 勉强睁开眼时,看见苏禊玉半个膝盖已经浸在水中,更多的水还在从各个甬道里不断涌出来,死人全部都被冲到了一个墓室里,浮得水上到处都是,而巨莲顶端的羊皮卷已经不见了。 “韩咎!”苏禊玉果然也想到了这个人,眉间竟有些许怒意,刚想说些什么,怀中的花非卿却挣脱出来,一边拉着他一边拉着音绝,飞快地冲向出口:“还不快走!韩咎,你丫弄出来的事,自己断后。” 她其实也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韩咎毕竟身为琼羽皇室,这么辛苦一遭什么也没带出去未必也太不值得。韩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害了所有人,匆忙收起羊皮卷,乖乖走在最后面,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前方那红色的身影,一句话,带着平常的锐气与狂傲,又有几分像自言自语:“女人,我必护你周全!” ...... 甬道并不长,走出去的时候水却已经漫及了腰间,不过就是再凶险,毕竟都已经过去了。 出口在一座山的半山腰,青松翠蔓,碧溪鸟语,日光媚好。 长期处在黑暗之中,花非卿竟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明媚阳光,忍不住抬起手,遮住双眼,这几日一直置身于那阴暗之地,不知日月之晦朔。而如今重见天日,又回到这轻松舒适的林泉之间,每个人都将方才的紧张和不悦抛至九霄云外。 胖子靠在树下继续睡大觉,韩咎在树上摘着野果子,几天没吃东西,酸涩的味道也格外可口。苏禊玉只是静静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侧目一笑。 又一次生死与共。 韩咎的果子分完,发现多了一个,咽了咽口水递给花非卿:“女人,我知道你饿。” “饿你个头,音绝还没吃呢。”花非卿吃完了,只想睡觉,懒懒悠悠地往地上一躺,音绝也是,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不住意就被人给忘了——“音绝人呢?” “你刚才没跟她在一起?” 花非卿心中一紧,猛地又从地上坐了起来,刚才她出来时的确是牵着她的手,可是,半路胖子摔了一跤,她又去牵胖子,然后.......音绝没出来? “我进去找她!” 远处,他们出来的山上巨石滚落,山岳崩催。再来不及多耽搁。身后,两声相同的呼唤传来:“我陪你。” “用不着,人越多越容易丢,再丢就出不来了,少给我添麻烦。”毫不犹豫地拒绝,她跑了两步,又回头对他们一笑,“放心吧,老娘上辈子是干这行的,唯都别跟我抢。” ....... 然而,她再次进入甬道后,才发现自己是个旱鸭子。 水面已经没过胸口,呼吸都显得困难。火折子湿了水,已经点不着了,她半走半浮地漂在黑暗里,借着黯淡的日光看见水面上浮着一团东西,便伸手去摸,摸到的是一张张干瘪得不行的死人脸。她是女子,一个人面对这些的时候也不可能做到毫不畏惧。但在此之前,这些尸体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每一个人无论是敌是友,都没有被遗弃的理由。 她保留了楚慕云太多的习惯,甚至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供奉成信仰。 初春时节,水彻骨的冷。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水中泡了多久,呼唤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而身后,入口的光已经只剩了一个小点。但这么一线光芒照清一个人的容颜,足够了。 “音绝——”她心中一喜,忙向那块巨石后漂去,一层紫色的轻纱浮在水面,她倚在石壁后,双目紧闭。 面纱脱落,她只觉得那张脸无比地熟悉,水面已浸到锁骨,没时间多想,只飞快地将音绝从石头后拉出来:“怎么掉队了也不吭一声?不说话,坏毛病,得改。” 音绝依旧不说话,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身子一个踉跄。花非卿叹了口气,直接把她往背上一背:“算好丢的不是胖子。” 音绝也算是清瘦,借着水的浮力,她倒也背得轻松,多了一个人,她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不过须臾,出口处的日光就已经在眼前。 凉透的身子被照得轻暖,五个人进去,终于又是五个人出来,谁都不曾在他人的心上,多留一块伤。 胸口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低下头,日光之下,一把匕首自背后穿过身子,殷红如同墨汁般在水中洇开,染成一朵朵末世之花。 浮萍逐流水,盈盈一握的虚空。 水渐渐没过头顶,她竟然没有呛着,堵发现自己已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水面上,紫色的轻纱渐渐漂起。 其实也不算很痛,比起人心来太过微不足道。 这天下永远风云莫测,就像前一刻你无比信任的人,后一秒就可能置你于死地。 依音绝的武功,她怎么可能自己逃不出来? 世间最没用的就是后悔,最容易的也是后悔,爱与恨,生与死,天与地,往往都只是一念之差。 最后,她只听到一个声音,隔着水声传来:“对不起,小宜,这世上见过我容貌的人,都得死。” 她恍然想起,那张脸,和自己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