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阴生之蛊
南夷。 此处是大周与琼羽交界之地。一轮冷月幽幽悬挂在吊脚式的房檐上,一向潮湿的空气今日竟有一些沉闷,仿佛预示着一场血战即将来临。 明明是初春时节,村庄内却寂静得连虫鸣也无,只有一阵时远时近的马蹄声,在丛生的杂草间穿梭着。 一队人马在夜深人静之时悄然来到这里,队伍中每个马鞍上都佩着一根雁翎的标志,暗示着他们不同常人的身份。领头的将士目光阴寒,森然扫过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而后缓缓举起了长戟:“全部杀光,一个不剩!” ....... 许久之后,一辆马车在此处停了下来。 “死人?”韩咎哼了一声,看着遍路的横尸,不禁道:“大爷的,谁家的人这么倒霉,死了还要挡道。” 原本刚刚换了班方才睡着的花非卿又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苏禊玉就靠在她身边,她促狭的凝视了他一眼,便挑开车帘,从马画上跳了下去,看见眼前的景象,也不免惊叹:丫,完整版的南京大屠杀。” 路上倒着的都不过是一些衣着朴素的村民,她走上前去翻开一个人的右手,触感除了僵硬冰凉外,还有满手的老茧,身份不假。放眼望去,尸体铺得已望不到边际,马车自然是没法走了,从那么多人尸体上压过去,她还没这么残忍。 突然就有些气愤,不过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百姓,又有什么能让他们惨遭如此杀手?她咬了咬牙,对韩咎道:“再把你的《往生咒》念一遍,用在该用的地方。” “不成,《往生咒》只对臭男人那种死了连地府都嫌弃他不让他进的人管用。”韩咎说着将手从一具尸体的脉搏上拿下来,突然怫然将脚一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老子倒想看看是什么人这么无耻!” 脚一落在地上,顿时震得林中树叶都纷纷往下掉,那些叶片溅满了人的鲜血,坠落在地犹如深春的落红。花非卿眯了眯眼,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纵然韩咎功力再深厚,也不可能一下子震了这么多叶子下来,于是抬手在树枝上轻轻一折,只听“咔”地一声脆响,树枝便被她折断在手里,断口处干枯无色,是死树,那么多叶子,竟然都是虚掩在上面的。 那么它们是为了守护什么? 好奇心乍起。她拔开那些纵横交错的枝桠,一点月光悉悉碎碎地漏出来,静静地抹上那绝美的容颜,月色笼罩下清丽到极致,便显得媚惑天成。然后,她从袖中翻出那张人皮面具,掩饰住那只属于少女的梦里红妆。 这里刚遭遇过一场血光,所有的人都横尸月下,唯独路的尽头有一个新上的坟包,两个铁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坟头上。新土松软,没费多大力气便挖了不少下来,胖子望了望天上的满月,擦了把汗:“我说头儿是怎么了?非要我们找什么阴生女童,大半夜的挖别人坟头,真他妈的晦气。” “别抱怨了,快挖吧。”另一个瘦子倒是任劳任怨,铲子片刻也没停过“等找到那玩意儿,回去领了赏金,咱们就可以去那风花雪月之地.......” 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胖子自然没发现有什么奇怪之处,依旧自顾自道:“屁!再多的钱还不是得充公.......”说到这里他一偏头,声音顿时也卡在了喉咙里。而瘦子早已是吓得两股战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肩膀上竟出现了一只手,一动不动地压在那里。顿时,两个人的嘴里都只剩下了一个字:“鬼.....” 不过转念一想,鬼会有这么纤长白皙的手指吗?鬼会有这么香雕玉琢般的肌肤吗?鬼会有这么戏谑而轻挑的动作吗? 两人又齐齐松了一口气,齐齐露出了一丝猥琐的笑容,齐齐看见身后那张少年的面孔,猥琐的笑容又齐齐消失在了脸上:“靠!是活人怎么不说句话?吓死我了!” 花非卿轻轻收回那只搭在瘦子肩膀上的手,心想果真是无默契,不合作。“不过是偶然路过,偶然听见二人在说什么风花雪月之地,去吃喝嫖赌?别忘了带上我。”当然这句话只是敷衍,她对女人才没兴趣。开场白后,自然便得切入正题:“就这地方这破风水,这坟一看就知道埋得草率,必定没什么有价值的陪葬品,二位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她说着,眼睛却是直直盯在他们腰间的雁翎标志上——琼羽雁翎军,一般只有特殊任务才会出动的军队,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重生之前多年与胖子合作的经验,花非卿知道胖子一般说话都比较心直口快。果然,那胖子想都没想就道:“这地方风水虽然差,却是处在山之阴、水之阴,最适宜......” 一言未尽,瘦子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多说了,快点挖要紧。” 花非卿只是微笑,看那瘦子的眼神却变了一分。这时,韩咎已经从身后追了过来,音绝依旧默默地跟在最末,待看清她在做什么后,一愣:“我说这两人究竟是真穷,都做起这勾当了!”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他们腰间的标志上,眉头一皱,嘴唇张了张却是欲言又止,随着坟包上覆盖的土越来越少,周围的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发现,那坟上仅剩的一层薄土,突然往下沉了一分。 满月之上有暗暗的云翳流动,本应是万籁寂静的时辰,此刻却有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若隐若现地响起,侧耳一听,才知道那声音竟是从脚下的坟包里传来的。 挖坟的瘦子冷汗顿时流了下来:“这东西......竟然是个活的。” 胖子也颤颤巍巍地向后退了一步:“那我们怎么办?娘的以前听头儿说这东西总觉得不可能这么邪门,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了。” 坟包上的泥土还在不断流动,花非卿皱了皱眉头,这种诈尸诡变巫蛊一类的事,她在古墓里也见过几次,多数也都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想到这里,她立即上前,一把夺过那胖子手中的铁铲:“亏你也是个男人,比起我的胖子来可差远了!” 说完正要落下铲子,却有一只温厚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的手腕。花非卿一窒,才发现那只手温暖坚实,五指一环就能把她的整只手腕裹在掌心。掌心有粗糙的一层薄茧,触感却很舒服。韩咎不由分说地将她往身后一拉:“这种事情,还要你亲自动手,你也太小看我了。” 于是丹田一沉,手掌上已聚起一阵凛烈的罡风。聚气不过是在一瞬之间,便看见那坟包之中突然喷出三尺之高的液体,月色下看起来阴森晦暗,竟是红色的。 那血水也只是喷涌了不过一瞬,便渐渐流尽了,最后从坟里滚出来的是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一直滚到瘦子脚下,才缓缓舒展开来,先是四肢,然后是一颗没有半根毛发的脑袋。 现在所有的人都看清了,那是一个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女童,浑身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躺在瘦子脚下,缓缓转过身来,那双眼明明都只剩了眼白,但人们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就是在盯着自己,仿佛午夜迟迟不肯归去的冤灵,于百年游离却笃定的遗恨,终于在此刻有所看落。 “阴生蛊?”一直不说话的间绝此刻却暗暗念出了这样一个名字,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掩一袖中的五指微张,便从地上引起一粒石子,右手一翻轻轻弹射了出去。 石子落在路边的草丛中,发出“啪”地一声轻响。此时那胖瘦两人的精神都处在紧张的极点,听到动静纷纷警觉地转过头去,这一幕被花非卿尽然收落眼底,下一秒便看见音绝突然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方墨斗,腾身横在那女童身上,指尖一弹,墨点纷纷溅落。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哀鸣,地上的女童浑身痛苦地痉挛,突然身子一跃,一口咬住了瘦子的左手。瘦子一声痛叫,还没来得及逃跑,浑身就开始失水般地皱缩起来,他本就瘦,这样一来更像是一张干皮蒙在骨头上一般。胖子见兄弟有难,立即伸手去抓他:“老三,你他妈的还欠我个鸡屁股呢。” 鸡屁股自然是回不来了,倒是半空中突然寒光一闪,如九天电鸣,直直击在他的手腕上。鲜血飞溅,当他感觉到痛时,右手便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具干尸之上。 他捂住断手,满面痛楚地望向那持剑的清秀少年:“你竟然暗算我.......” 花非卿收起长剑,微微有些怒意地往那干尸处一指:“你自己看看,我是不是暗算你?” 胖子果真撑起身子,一看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牵在瘦子身上的那只胖手,如今已变得和那瘦子的尸体一样,才知道她其实是断其臂而救其身,当下起身对她一躬:“多谢小兄弟相救。” 毕竟也是出身雁翎军,他也非一般人可比,立即从衣服上扯下一段布条,裹在右手断口处,此时花非卿已俯下身,从那瘦子的干尸旁抓起一捧朱砂,想来应当是从女童身体里流出来的,这种东西的制作方法,倒是与她重生前听说过的南疆土家族的蛊术有点相像。据说蛮夷之时各族之间常有征战,有征战自然就有死人,而南疆此地崇山峻岭,马革裹尸还乡之时自有诸多不便,于是就有了这巫咒起尸之法,便是将死人的手脚之间都用朱砂填满,再由领尸之人念咒,各自送回故乡所在之处,然而那些人一般到家之后便可寿终正寝,像方才那女童般被埋了还有这么这么大怨气的,还从来未有听说过。 花非卿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那胖子:“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胖子捂住手臂,有几分痛苦地答道:“阴生蛊——那女娃儿死得冤。做这玩意儿,要从村里找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女童,在她出生七日后就在她每日所吃的食物里放上朱砂,等女童长到六七岁时,肚子里被朱砂填满了,就会缓慢地死去,最后由族里的巫师将她的魂魄锁在身体里面......我也只是听说,具体如何也不太清楚,只是我们头儿每十二年就要来找那玩意儿一次,找不到....就杀人.......”
“那你的意思是外面那些村民都是你们杀的?”韩咎突然上前一步,面有掩抑的怒气。花非卿第一次发现这人虽然没心没肺但也算得上是疾恶如仇,正准备夸奖一句,却忽然发现身旁似乎少了一个人。 “音绝呢?”花非卿问道,隐藏在身下的却是自握成了拳。她一直觉得音绝的身份和目的,都比她想像的要复杂得多。从她为什么要莫明其妙地参与进这一场皇家斗争,到弑君的那日崇阿宫里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巧妙机簧,在小笼包登基之后,她曾想过去楚慕云坟前,为他倾一壶酒,添一柱香,告诉他死仇已解,汝可安去,可是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他的死似乎又没有这么简单,路的尽头,刚刚亮起的曦光,如今竟再度扑朔迷离起来。 新婚之夜致他性命的机关,与崇阿宫殿中的机簧,其手法与精确程度,都太过相似。 一直到这一路,看见淡紫衣衫的女子正凭风伫立在树梢头,目光遥遥望向天际下的某一个方向。 那里,茂密的树林上突然掠起了一群寒鸦,在夜幕中留下了串哀鸣。 “马车的方向?不好,苏禊玉还在里面!”花非卿恍然惊醒,脚尖一踮,借着风和树枝的力量倾身跃出。她怎么会没有考虑到苏禊玉大周丞相的身份天下几乎人人皆知,而这村庄里死了这么多人,驻扎在附近的雁翎军必定不下百人,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将苏禊玉一个人留在马车里? 越想越觉得污了自己一世英名,这时,她已回到铺满了尸体的那条大道上,马车果真已不在原处。她俯下身,捏起一片泥土,嗅了嗅,这些村民流的血全部湛进了地下,泥土被血浸得潮湿而松软,此时马车若是从上面压过,必会留下车辙的痕迹。然而此处却没有,但她仔细一看,立即就发现地上的几具尸体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那些人为了不让人发现踪迹,竟是从尸体上压过去的。 “往那边,”花非卿指了指尸体更密的那一侧,随即沿着尸体被翻动的痕迹一路追去。一柱香后,竟在路旁发现了已经被劈成两半的马车,两匹马都已经死了,但身体还尚为温热,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自言自语地分析道:“此处发生过打斗——目标自然是苏禊玉,其中的一方自然是琼羽雁翎军,现在有两种情况:第一,打斗双方都与大周为敌,彼此都想抢得苏禊玉回国邀功,这种情况不太乐观,因为过会我们可能会面对两队的人马;第二,这其中的一方,是我们的人。” 说到这里,她缓缓松了口气,她曾经也想过,依苏禊玉的身份,身旁一定有隐卫随身保护,只是自己之前从未发现罢了,而在死马的前方,此时却出现了一串脚印,明显比马尸旁边的几个要深得多,想来他们是背着苏禊玉走的,速度必然不会太快。她微微一笑,顺着脚印所指的方向跑去,地上的尸越来越多,最后,是一个房屋数还算得上可观的村庄。 脚印一直通向村庄里的一座小庙里。这个村中的人想必都已经死光了,入耳只有寥寥几声乌鸦的鸣叫。她放慢了脚步,淌着地上的血水向庙里走去,被香火熏得发黑的墙壁旁靠着几个雁翎军,微张的嘴显示着他们死亡之前最后的挣扎,剑痕从第二截脊骨落下,先切断声带再致人性命,无声无息致人于死地。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 这种方式,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 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她缓缓走到那死去的雁翎军身旁,轻轻拔下他喉口那致命的银针,果然,银针的针锋处,被雕成一枚小巧而精致的莲花状。莲花,莲花.......此心灵台,尽系于花...... 这是她和楚慕云身旁的护卫才有的标志。一个人离开的时间长了,那留下的痛就像是陈酿的酒,每每牵其一发,便会痛得悠长。 这时,韩咎也从一旁走过来,将手中的一样物什交给她:“雁翎军内有规定,当一部分人遇难时,便可用这个向其他的人发送信息,当收到讯息时,便会有大批雁翎军赶过来,他们人多我们不是对手,要赶快了。” 花非卿紧握着那枚银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即绾起一泓浅笑:“好——现在看来,其中一方应该是我们的人,苏禊玉应当就在不远处!” 将手中的莲花针暗暗藏在袖中,她灵巧转身,发现庙里的一尊佛像后有一道与墙壁颜色相同的暗门,应当是庙里僧侣的居住之处,她走到门前,缓缓抬起手——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