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朝生死
乾元三十三年。 “惜哉痛哉,呜呼哀哉!吾弟龙章凤姿,含英咀华,才学况世,乃人之英杰,奈何其身殒于一炬邪?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真邪……?” 龙椅上,鎏金冠冕下的男人掏出一条绣花绢帕,拭了拭眼角,殿上的臣子顿时齐刷刷地跪倒了一大片。 “吾皇节哀!” “人固有一死,皇上万万不可羔了龙体呀!” “皇上,臣弟昨日夜观星象,见靖安王红鸾星动,却制天刚罡星沉于西南,故认为,靖安王府祗偏偏在其新婚大喜之日失火一事,必有奚跷。” 珠帘下失声痛哭的绝美帝王夙寰抬眼撇了撇说话的三皇兄,沉吟片刻,终于领会了他话中之意:“果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来人,将靖安王遗孀带上来!” 殿上一片寂静。 被两位侍从带上的女子,一袭霞帔凤冠如地狱妖火,而眉心的一瓣十二簇红莲火焰印记,却比那一身华服更加明艳几分。 花非卿瞟了瞟跪了一地的群臣,这才意识到这位皇上太急着见她,忘了说平身,那些可怜的臣子们诚惶诚恐地全部跪在她脚边,没一个人敢抬起头来。 金殿之上,她站着,皇上坐着,臣子跪着。 她挑了挑眉,目光转向珠帘之下,一笑:“原来皇上为了见民女,连大礼都准备好了?” 此话出口,连一句“放肆”也没人说,几乎是每个人心里都理所当然地想着:此女太过放肆,必有恶果。 皇上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抬手就是一只玉玺甩了下来:“一群呆头呆脑的东西,还不快给朕起来!” “谢皇上”众臣又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将碎在身上的玉渣子偷偷捡进荷包里,花非卿看在眼里,忍不住“喷”了一声,清圆暖润,似碧非碧,上好的和田玉,被人这么暴殄天物,倒不如送给她改善改善民生。 此时,站在一侧的三皇兄倒又开口了:“昨夜靖安王才离世,今日皇嫂却还穿着这一身喜袍,果真是喜庆!” 嘲讽之意尽在眼底,花非卿报之莞尔:“但在民女看来,昨夜仅仅只是我的大喜之日而已。” “皇上!”三皇兄再度曲膝于地,举起双手磕了个响头,“此女已说,靖安王殒身之时乃是她大喜之日,红白不分,以哀作乐,其谋反之心已昭然日下,想当年,靖安王对你万般痴嗔,而你竟做出弑夫一事,妖女,你良心何在?” 花非卿冷笑一声,语气依旧无渚无澜:“我不伤心,因为我自知清白,靖安王的死与我无关,我就是再伤心,也一无所用,反而是你们这些装模作样哭得最大声的人,你们流了那么多泪,难道就是为了与他不过区区几次的见面?为了和他在朝堂上斗过的几次嘴?” 庭上唏嘘一片,三皇兄被她这句话顶得哽了哽,好半天才又想到了一个借口:“那……又怎样?我只问你一件事,既然昨天是你大喜之日,事发之时你不是应该和他在洞房么?怎么死的只有他一个人?” 花非卿眉梢一跳,照他这么说,自己能洗清嫌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她死了。 “你们说够了没有?”皇上皱着眉,有些不耐烦,“朕心里乱,这事就先这样吧,把那女人关起来,秋后问斩,此案始作俑者是谁,日后再追究。反正也是靖安王的妻,就算是错杀,也就当陪葬。” 现在就是死也洗不清了。 三皇兄侧目望了她一眼,满是得意之色,又补充道:“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紫鸾宫闹鬼一事?那紫鸾宫,可是前朝便传下来的冷宫,到了我朝,便专门关押有罪的宫女。据说是个人进去,都是非疯即傻。前一阵子还闹起了鬼,一时死了不少。不妨就将她关进去,和那些宫女作伴。反正从名义上来说,她也算是咱们的亲眷,关她在那里,不算亏待她。”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皇上打了个哈欠,拂袖喊道退朝,留下花非卿满心愤懑地站在原地,揉了揉眉心的印痕。 自从十七年前她来到这片大陆,她的世界观就彻彻底底地被颠覆了,而这个悲催的世界不光给她盖了一个章,还不让她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想到这里,她不禁挥指在掌心写了一行字:爱国爱家爱太祖,防火防盗防皇兄。 大周皇宫一隅。 破碎的琉璃瓦下,一人高的杂草斑驳丛生,虚掩着地上一块碎成几段的木制牌匾,“紫鸾宫”三字依稀可见。 这是先皇废弃的冷宫,平日里本就人迹罕至,如今又闹起了鬼,原先住在里面的老宫女整天不是吃饭、睡觉、打豆豆,就是上吊、下毒、抬死人,从外面打进来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挨过一年,而花非卿知道,有一个人,已经被忽视地在这里活过了十五年。 这个人,她的夫婿,楚慕云,叫她娘。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需长富贵,安乐是神仙……” 花非卿看了一眼樟树下打着破蒲扇的老太婆,叹了口气,这个样子,恐怕已疯癫了不知多少年了。 花非卿将一碗白饭放在她面前,那饭是宫里给狱人吃的,糠和米一起煮,还发了霉,她自己吃的也是这样的饭。 老太婆听到动静,“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昨天看见慕云的魂魄了,他就从那火里出来,我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你过来,你过来……” 花非卿任着她将自己扯到身旁,抬眼向靖安王府的方向看去,可是入目的除了一天碧空如洗,连靖安府的屋檐都看不到,她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自己挖坟挖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然在指望能看到死人的魂魄?真是疯了。 可是目光刚收回来,她便看见老太婆的手上,除了她的衣袖,还有一角玄青色的衣带。 衣带上镶着金丝云母暗纹边,绣的是三爪蛟龙在天的图案,花非卿眼前一湿,仿佛回到了三年之前,苇絮飘飘,风和日丽。 连年的烽火稍稍平息,她从军队里跑出来偷闲,常年的流离失所,片刻的安宁,都显得如此奢侈。 却有一骑自西而来,他策马其上,凯旋的千军万马被他遥遥甩在身后,路过她身旁,俯身伸出手来“卿,我带你回家。” 那日,他穿的也是这样的衣裳。 他出身大周世家,自幼遍学百家六艺,通晓天地运筹。而在那时,大周只不过是地图西南一角依附琼羽大国而存在的弱小国度。大周休养生息默默无闻之际,琼羽却已然开始南征北伐,不断吞并周围其他的国家,终于有一天,琼羽将目光投向了向来与他们唇亡齿寒的大周,并向大周皇室索要质子。 大周先皇膝下仅有四子,每一个都珍若至宝,便在诸侯群臣之间秘密下令,若有人可将膝下一子代替皇子送去琼羽,便可赐明珠十斛,黄金万两。 这样的诱惑,对于当时正值没落之际的楚家,实在是太难以抗拒。 那日,他紫束发,站在层层玉阶之下,冷冷地注视着眼前徐徐关上的中门,明明是沦于阶下的弃子,眉宇间的刚毅与清冷却愈发地不可一世,仿佛并非受人所逐,而是帝胄归来静等众人下阶跪迎。 楚慕云。 大门即将合拢之际,他却徐徐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们记住了,今日,是我自己在此割袍断义,终有一日,我会叫尔等低眉伏俯,亲自开门迎我!” 朱门内传来一阵哄然的笑声。 却少有人知道,在置身琼羽的这五年,他除了淡泊生死受人唾弃外,还做了另外一件事。 琼羽自古因机簧器械而闻名,其机关灵巧遍布六合三川,因此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就算有外来军队攻入,若不知机关破解之术,也只有被射成刺猬的份。 而控制这整个国家起承运转的中枢,仅仅只存在于琼羽皇宫腹地璇玑阁中,一方名为“一叶”的小小匣子里。 那夜,他偷偷将璇玑阁门前的守卫掉了包,只身混入其内,凭着这五年的道听途说和自幼所学的理论学识,来到了璇玑阁最顶层,一路云淡风轻,但在看到中央那只隐隐泛着翠绿色的玉匣时,心中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地上用明珠翡翠镶嵌着琼羽的山川版图,那只匣子就镇在帝京的方位上,象征国家存亡,黎民安危,尽在于此。 他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刚触及玉匣的边缘,却有一阵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传来,他回过头,便看见一枚红莲火焰的印记,妖冶得让人几欲攀折。 她挑了挑眉“活人?” “不然?”他皱起眉头,手指暗暗握紧了袖中的短匕,在这个国家,他不会对任何人轻予信任。 那女子一笑,指了指身后的一道暗门:“他们在开“一叶”之前,都和你一样。” 楚慕云余光向门内瞟了瞟,果然看见了列在地上的几具干尸,人死了之后怎么看都一样,一样的空洞干瘪,一样的身首分家。 他放在玉匣的手顿了顿,有些犹豫,那女子看见他的神情,满意地笑了笑:“不过既然来了,怎么说都不能空手而归,这些机关对于我来说都不在话下,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他顺其自然地问。 “带我出去。” 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她的装扮衣着,她身上的衣裳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脸却异常地干净清秀,更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原来是从小就被锁在这里的。 “好”他答应道,这璇玑阁前十八层,他来得易如反掌,就算多带一个人想必也并无大碍,以几分钟的周折换取一个国家的兴亡,怎么算都是他值了。 她绾起一泓清绝的笑容,从容不迫地将玉匣打开,错综交缠的千万根铜丝在她十指跳跃间竟如翻绳一般,眼花缭乱间不出一丝紊乱,琼羽机关利用的原理是“十八弦”,花非卿在古墓里见过不少,这种机关控制范围广,花样多端,而这一个匣子里,足足容纳了上千根丝弦,比她见过的总和还多,但她始终相信,万变者,不离其宗。 何况她从有记忆时开始,就一直置身于其间,哪根弦对应的哪座城池,她都分析得一清二楚。 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玉匣里传来一串机械摩擦的轻响,足足有一柱香的时间,然后,穹顶上的一百零八星宿和地上的江河湖海都齐齐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即而尽数黯淡了下去。 一叶落,而知天下寒。 她松了一口气,缓缓回过头来,望向他“轮到你了。” 楚慕云也很爽快,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腰,脚尖踏上墙壁,借力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一层的地面上, 当夜,几乎所有的守卫,都曾看见过这一幕:寂寥森冷的满月辉中,两道卓绝的身影身璇玑阁最上方掠过,疑是九天谪仙,双双临于欲界凡尘。 次日,琼羽五十三城机关系统尽数崩溃,琼羽先帝大怒,令全国境内最好的工匠连夜赶赴京城,历时七七四十九日未尝修复。 却没人知道,此时花非卿正悠闲地剥着胡桃:“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是不可靠,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限的……” 此后不久,他身为质子的五年期满,本就是一介平民之子,大周皇室没人将他的性命当回事,约定之期,竟没有派一人一骑前来接他,他便与她共骑一轻骑,独自回国,彼时楚家已日渐兴盛,他刚一回朝,便被以楚家后人的名誉召入军中。然后,便是她与他数载的沙场点兵,关山相伴。他甫一上任,便下令破釜沉舟,趁琼羽机关未修复防御薄弱时破城而入,两年之内,势如破竹,收复失地近千里,成为大周唯一一位外姓亲王。 而她,研一方墨,秉一盏烛,于帷帐之中,助他乘胜千里。 他一剑扶摇,北漠燕山,潇湘夷越,所经之处,莫敢不从。 但,再过空前的丰功伟绩,也奈何不得身世漂萍,所以他说:“卿,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