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献策
大都。北元平章政事桑哥的府中。 桑哥以一种期待、甚至是渴望、急切的眼光看着叶李,却不敢冒失地打断他的闭目沉思。 在过了好一会后,叶李睁开了眼睛。 “大师,为今之计,不妨多多放些盐引。须知,此时朝廷再控其在手上,已无太多的意义。当然,朝廷也要在各地加大对私盐的查处。这两件事必须同时进行。”叶李轻声说道。 “至于铁器一事,眼下则可以不变。” 桑哥连连点头。 至元二十九年的桑哥日子是难过的。也就是在上一年,草原上的战事刚刚略有平息,忽必烈就又点起了烽火,向南发动了进攻。朝廷的钱、粮就此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但这些钱、粮靠谁来筹措?还不是要落在了他这个“圣僧”的头上。 桑哥的“难”就在于,两浙、湖广、江西、云南等江南诸省的丢失,已经让北元朝廷失去了一半以上的赋税,可四川、河南江北行省(元代的河南江北行省,包括了后世的安徽、湖北、河南等地)也开始岌岌可危,因为宋、元双方在那里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已经陷入战事。所以能够到桑哥手中的、征集来的钱粮越来越少。 对此时的桑哥来说,该“核检”的,当初都已经核检过了,他再也无法像最初那样,可以通过这样的事搜罗钱财,但忽必烈仍然要他为朝廷的二次南伐大军筹措钱粮。于是在无可奈何之下,他就只能重新捡起当年卢世荣、甚至是阿合马的旧策,开始在铁、盐等这些朝廷传统的收入项目上着手,以期大幅增加朝廷的收入。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除了铁器,就是那个本应绝对能给朝廷带来大量收入的盐,竟然也没有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因为就从大前年(至元二十六年,宋景炎十四年)的下半年开始,大量的私盐如河水一般,不断地流入北方,对北元官盐的经营产生极大的冲击。 这些私盐不仅价格相对来说便宜,而且质量上乘,仅仅从色泽上就可以看出,它们几乎没有参杂任何的杂质。不仅如此,其中的部分私盐,甚至还有普通百姓所用的粗粒大盐和富贵人家的精细小盐之分。 桑哥的手下就曾查到,这些雪白、干净的精细之盐,均封装在特制的竹筒中,每筒有一斤之量,让人便于购买和携带。 而最让桑哥眼中冒火的,是有些竹筒上竟然还描画了一些小花、小鸟等等乱七八糟附庸风雅之类的图案。但它们和官盐相比,仍然还是便宜。 桑哥一怒之下,当场砸碎了这些让他心烦的竹筒。 在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再度找来了叶李。 叶李的确对此也很吃惊,甚至还有些许的懊恼,因为他认为,自己原本应该能够提前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出现。 这是由于,在那个所谓的“大宋邸报”上,宋廷曾经公布过在盐的一事上、他们的新做法。 叶李对南宋过去的做法是非常了解的,当时的他很难相信,宋廷能真的放弃每年可以给他们带来近一亿贯厚利的做法。 可如今出现的这些情况恰恰说明、或者证实,江南的宋室的确向民间放开了盐业,从而导致了南北地域之间在盐货上,出现了巨大的差价,存在着暴利。 这让他在内心里对琼州的那帮人真正产生了某种警惧。因为扪心自问,他自己都认为,如果换成了自己,也无法做到断然放弃如此的厚利。 敢于这样做的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又具有怎样的决心呢? 面对桑哥的“讨教”,此时的叶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多少还有点抵触的情绪,因为他知道,在这场争霸天下的赌局中,自己已无法回头了。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里也有一种想和对手较量一番的跃跃欲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给予了桑哥指点。 桑哥当然立刻就明了叶李话中的含义:想要改变眼下的情形,一方面必须加大对私盐的查处,另一方面,就必须增加官盐的投放。 历朝历代,之所以私盐屡禁不止,重要的就是其中存在着暴利,可如果官府不断地增加投放量,所谓的暴利就会逐渐消失,这才是打压私盐最有效的方法。 何况在私盐已经开始泛滥的情况下,朝廷还控制着所谓的盐引,已经毫无意义,不如大量的卖给商人,这样,既可以压低盐价,打击私盐,同时还能给朝廷带来更多的收入。 至于铁器,双方现在都在管制,所以可以维持原来的做法不变。 叶李的声音仍在继续。 “此外,在茶的一事上,在下同样以为,也应仿照盐货的做法,给商人更多的许可。只不过这个许可,应像盐引一样,仅可用一次。” …… 叶李和桑哥都清楚,由于战事,眼下的草原上极为缺茶,商人们同样在私下里贩运。既然如此,就把过去茶的专营也拿出来卖,让追求暴利的商人可以公然做这个事。反正这个许可,他们跑过一次,就需要用钱到官府中再购买。 叶李的意思其实很明了,就是在为了快速解决朝廷收入的这个前提下,只要拿出足够的钱财,过去朝廷管起来的东西,其许可都可以卖给商人。 桑哥开口:“先生所言极是,贫僧回头立刻就办。” 随即他接着说道:“叶先生,贫僧近来在粮食一事上,也遇到了难题。还望先生能不吝赐教。” 北元在上一年开始的粮食“榷卖榷买”,就像前面说的,主要借鉴的是宋廷的做法。其首倡者是安童,具体的实施,则由桑哥的尚书省来执行。 这个做法从表面上看,既能够压制粮价,同时还能给朝廷带来一定的收入。但在实际的cao作中,难度却十分的大。 因为朝廷原本征集的粮食,是要用来满足大军征战所需、救灾、或者预备荒年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它们绝对不能动用。 而对众多的“升斗小民”来说,在北元种种赋税的盘剥下,能填饱肚子都是一种奢望,哪里还有什么余粮?因此,真正手中有余粮的,其实都是一些势力盘根错节的“大户”。 假如这些大户不愿意卖粮,朝廷就根本收不上来粮食,所谓的粮食“榷卖榷买”也就无从谈起。 桑哥所遇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难题。 叶李其实原本就对这个前所未有的举措非常关注,而且还曾细致地考虑过、在北元如何来实施。 在他真正的看法中,这个做法看似很好,其中的风险却极大。因为这实际上是在剥夺一些大户的乱世之财,他们的反对或抵触可想而知。
他一直有一种好奇的心态,想知道宋廷的这帮人是究竟如何解决此事的。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 现在听到桑哥问起,他顿时自得地笑了笑。 “大师,此事的难办,在于推及天下。但若是仅在一地,比如大都,其实并不难办。”叶李的声音已经变得很轻。 桑哥的眼中立时有光一闪,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也低声地说道: “先生有何高见,但请直言,此处绝无外耳。” 叶李轻声接着问道:“朝廷在边地设有屯田,然否?” “不错,当初大汗曾调集部分汉军和南边的新附军,在边地多处立营耕地,而且所获颇丰,足以满足营中所需。” 叶李的嘴巴已经快要凑到桑哥的耳边。 “既然满足了营中的军食,大师何不上书大汗,将剩下的粮食弄来大都?如此,至少大都这里的粮食榷卖榷买之政,不仅可以继续推行下去,而且还能立刻就压制住大都的粮价。” 桑哥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情不自禁地学着汉人拱手一礼:“先生真不愧为天下奇才,如此奇策,令桑哥无以为报。” 此后的桑哥,是真心的感谢叶李,因为他十分清楚,若仅仅是压制大都的粮价,实际上并不需要多少粮食。可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已经让他能堵住朝廷众人的嘴,也能向大汗交待了。至于其它地方,当然以后可以接着再办。 说白了,叶李所献之策足以让他摆脱在粮食一事上的困境。 听了他所言,叶李立刻摆了摆手:“大师实在是对在下过誉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桑哥则大包大揽:“先生放心,只要贫僧在,定不会让先生在朝中受到任何委屈。” 这位圣僧自然也知道,像叶李这样的南来之人,实际上在北元的朝廷中地位并不高。 叶李先坦然一笑,随即故作迟疑状:“大师,在下仍有一言,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桑哥立刻回道:“先生有什么话,在此尽管直言。就算有什么事,自有贫僧来承担。” “大师可知,何以哪些大户即使有粮也不愿意卖给朝廷?” 桑哥的眼中再度放出了光:“先生的意思是说……” “这是因为他们自己要放租给百姓。”叶李的声音同样再度变轻。“而大汗已经明令禁止民间放贷高利。” 前面已经说过,元代著名的“羊羔利”,其特点就是“岁加倍”。年初你借一只羊,年底就要还两只羊。这对贫苦百姓的盘剥之重,可想而知,所以历史上甚至是忽必烈都看不下去,以至于曾经诏令:“民间借贷,年利不得超过三成。” 叶李之所以在桑哥面前提及此事,是因为只要“羊羔利”存在,它就对安童和自己正在实施的北元国债和钞行形成严重的阻碍,所以他要借桑哥这只黑手,重重地打击一下相关的势力。 话再说回来,真正有能力放贷的人,实际上也就是那些“大户”。 听了他所言,桑哥已经露出了如同狼看到猎物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