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行 一

    北境漫漫，一望无涯。

    道格拉斯虽然熟读地图，但经过两周以来的一径南行，他深切体会到地图上说的是一回事，实际上却另有蹊跷。

    他们和希维尔的队伍于同一天离开临冬城，冒着细雪，穿过那一片人声马嘶、马车嘎吱。大道紧邻着主堡和城下市镇。希维尔的旗帜与车队，骑士和自由骑手就在该处向南行，柯万则与流浪客和部队们往北走。

    在那之后，天气越趋凄冷，四周更显沉寂。

    大道逐渐变成一条比森林小路大不了多少的小径。道路西边是崎岖的灰岩丘陵，矮丘顶高耸着一座座守望台。东边则地势低缓，平坦旷野无限伸展，直至极目尽头。石桥跨越汹涌的狭窄激流，农场围绕石墙木梁的聚落。路上来往颇为频繁，日落后极易找到歇脚旅店。

    早餐的时候，吉莉莉告诉他，克莱曼婷大人天亮前就离了营。“希维尔大人找她去的，我想肯定又是去外面打猎。听说这附近还有野猪出没哪。”

    “我从没见过狩猎野猪。”

    吉莉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这有什么好看的。”她掰开一块蜂窝，让蜜滴到面包上。

    他皱起眉头，“说到杰西露，她这会儿又跑哪儿去了？”

    “她肚子不饿。”吉莉莉道。她心里很清楚，杰西露八成早就溜进厨房，好说歹说地跟哪个厨房小弟讨到一顿丰盛早餐了。

    “得提醒她今天穿得体面些。那件灰色的天鹅绒衣服不错。我们可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才行。”

    杰西露有种把每件事都搞砸的本领，你永远不知道她接下去会闯出什么祸来。“我去跟她讲，”吉莉莉不太确定地说，“但她爱怎么穿是她的事。”她只能祈祷别太离谱了。“我可以先告退了吗？”

    “不用了，我去吧。”道格拉斯走出旅店大厅。

    门外，人们正忙着拆除大小营帐，把东西装上马车，准备新一天的行程。他在叫骂声和木头车轮的嘎吱声中站立了片刻。这是栋占地广阔，白石砌成的三层建筑，道格拉斯还没见过比这更大的旅馆。即便如此，却只能容纳希维尔手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手。加上柯万给他的随从和自由骑手，队伍已经超过了四百人。

    他在河畔找到了六女杰西露。杰斯塔正死命按住小狗，想把它身上干涸结块的泥巴刷掉，但显然小狗并不领情。杰西露身上穿的正是昨天那套皮革马装，她前天穿的也是这套。

    “外面有什么好看？”道格拉斯不悦地说。“不过是些田地、农场和村落罢了。”

    “才不是呢，父亲。”杰西露固执地说，“哪天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喜欢骑马了，”道格拉斯说，“只会溅得一身泥沙，浑身酸麻。”

    杰西露耸耸肩。“不是啦，穿越颈泽的时候，我一共发现了三十六种以前没见过的花，他们还给我看了一只蜥蜴呢。”

    道格拉斯听了可并不好受。他们沿着蜿蜒的堤道，缓慢地通过看似永无止尽的黑色泥泞，一共花了十二天的时间方才穿越颈泽。对于这趟旅程，他可是从头痛恨到尾。那里的空气阴湿黏腻，加上堤道太狭窄，夜里连扎营都没办法，只好停留在大道上。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浓密树丛，从道路两旁朝他们步步进逼，枝干间垂下帘幕般的菌类植物。巨大的花朵盛开在烂泥坑里，漂浮在死水潭上。可假如你愚蠢到想离开堤道去采摘，四处随时有流沙等着将你吞噬。密林里有虎视眈眈的毒蛇，水中有半浮半沉的蜥蜴，看起来活像长了眼睛和牙齿的黑木头。

    想也知道，这些全难不倒杰西露。有次她居然满脸堆着笑容，头发乱成一团，衣服全是泥泞，拎了一束烂兮兮的紫绿花朵回来送给他。

    事后大家才知道，那些紫花叫做“毒心花”，而杰西露的双臂果然都起了红疹子。道格拉斯本以为这次的教训够她受了，没想到杰西露却只是笑笑，隔天一听她那些朋友说涂上烂泥可以减轻疼痛，便立刻照办，把自己弄得活像个未开化的沼泽女孩。这还不止，晚上脱衣服睡觉时，道格拉斯注意到她的手臂和肩膀上有不少擦伤，深紫的瘀青和褪色的黄绿色脏东西。这些究竟是她打哪儿弄来的，恐怕就只有天上的女神知道了。

    瞧她现在吧，杰西露仍旧没完没了，一边梳理小狗的毛团，一边絮絮叨叨这次南下的所见所闻。“上星期我们找到一座很阴森的瞭望塔，昨天我们才追赶了一大群野马。你真该来看看它们一闻到我们拔腿就跑的模样。”小狗在她的魔掌下扭个不停，杰西露又叱道：“别闹，还有一边要弄呢，瞧你全身都是泥巴。”

    “你不该擅自脱队，”道格拉斯提醒她，“我说过的。”

    杰西露一耸肩：“我又没跑远。反正有阿虎陪在身边。况且我也不是每次都脱队，有时候跟着货车一起走，到处串串门子也挺有意思。”

    杰西露专门结交哪些人，道格拉斯太清楚了：侍从、马夫与女仆，老头子和不穿衣服的小孩，还有满嘴粗话，出身低贱的自由骑手。杰西露跟任何人都能做朋友。

    道格拉斯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性。“你一定要跟我去，”他语气坚定地告诉她，“你不能拒绝希维尔大人的邀请，我们正等着你呢。”

    杰西露充耳不闻，她突然猛力一刷，阿虎吃痛，低吼一声，扭头便跑。“你给我回来！”

    “等下有柠檬蛋糕和茶可吃喔，”道格拉斯继续说，摆出一副很诱惑的口吻。“当你可以舒舒服服靠着羽毛枕头，和大家一起享受蛋糕时，怎么会想骑着臭马，弄得四肢酸痛，满身大汗呢？”

    “我不喜欢希维尔大人。”杰西露随口道。道格拉斯听了十分惊讶，即便是由杰西露口中说出来，他仍旧十分震惊。但杰西露却满不在乎地继续下去，“她连让我带阿虎都不准。”她把梳子往腰带里一插，偷偷地朝她的小狗走去。阿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