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帝驾崩
说着,他逐字择句艰难地道,“陛下,北虏不擅攻城,如吾西域各军应对妥当,坚持到秋末,或未为难事也。冬季大雪封山时,老臣愿再出车师,扫北虏于天山南北后再出燕然,定永解北方大患!” “卿非实话,难为了。”刘庄摇了摇头,“将士用命,人君当恤之,六月可由耿秉出车师,襄助都护……咳咳……”说着,刘庄咳嗽一会,嗓眼深处分明有尖利啸音,闻之令人胸腔欲爆开般难受。闭目平息了一下才又道,“征匈奴,惟卿最妥当……然吾正苦熬日月,为防变故,汝不得离……京……京……” “陛下……” 窦固胸口一热,鼻子顿时发酸,他起身“扑嗵”跪于地上,膝行至刘庄坐榻前,扶着皇刘庄瘦弱的膝头一边摇首、一边叩头悲鸣,“陛下啊,勿说不吉利话尔,老臣不离京……朝廷离不得陛下,大汉万民离不得陛下,北击匈奴大业,也离不开陛下啊……” 听着老臣低沉的呜咽,刘庄神情疲惫,他抬起战战巍巍的右手,轻扶摩着窦固粗糙的手指,“窦氏起于河西,后人多不法……咳咳咳……然固大汉万年基石而灭北匈奴者,必窦氏也……” 权倌上前扶窦固侧案后坐下,刘庄这才又说道,“北道各将,未必能坚持到六月。咳……咳……现在只能企望南道出奇迹,汝宜专令班超,巧为……经营……咳咳……只要南道尚在,北虏便必有灭亡之时……咳咳咳……” 君臣一激动,刘庄顿感虚弱,脑门子上出了一层虚汗,他不停咳嗽着,嗓中啸章愈发尖锐,如钝刀一般斫割、磨挫着众人心弦。突然,他一下子咳昏了过去。夕照赶紧用绢擦拭,马后则从后殿疾步而出,以目示意窦固。 窦固见刘庄已经进入迷离、昏睡状态,便叩头告辞而出。到了殿外瀛台之上,他并未走向章德门,而是疾步走到假山之后,左手扶绿色竹丛,右手捂着自己的嘴,胸中那难受的感觉再也压抑不住,老将军长须颤动,骤然呜呜悲泣出声。 “苍天哪,汝病否……何故夺吾君上康健哪……” 见奉车都尉窦固如此伤心痛哭,低沉的悲鸣感天恸心,瀛台前后的太监和宫女们见之无不心酸,也都跪了一圈,暗暗饮泣。 窦固正在痛不欲生中,马后轻轻走了过来伫立在他身后,并躬身对窦固道,“将军,非常之时,当以国事为重啊……陛下已经睡下,临睡前让吾转告将军与太子八个字,‘孟孙在京,天下必安!’将军,陛下是以国事寄托大人啊!” 窦固一惊,赶紧擦尽眼泪,转身向马后跪下叩首道,“臣窦固谨记帝后诣意,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此次君臣章德殿定略后,刘庄即密诣耿秉,命其开府统筹,准备汉军于六月再征天山。耿秉进入北营,在窦固的协助下,到了六月初,经过两个月的准备,大军一切咸备,只待帝令一下便可再次出征。 爱将陈睦殉国,性烈如火的耿秉憋着一口恶气,全军上下也都同仇敌忾。 窦固给耿秉定下的策略是将北大营汉军精锐六千骑,与万四千南匈奴、鲜卑、乌桓、卢水羌骑,共两万汉军,过楼兰,越沙海,直出交河城,再下车师。重建都护后,则于冬季北出燕然山,寻机碾杀单于本部,一战定乾坤! 经过两个月的准备,全军眼巴巴的等待帝令出征。可到了六月份,刘庄已经时常处于昏沌状态,时好时差,内廷乱成一团,此时要对外用兵,无人敢做出决断。 捱到六月十二日,太常周泽在灵台夜观星象,发现天现异相,太微星处有异星(注:流星)出入,其表面为黑气笼罩。周泽大惊,这是丧主凶兆,他连夜写好表章上奏,星相有丧,建议朝廷暂缓出兵。 阴历六月十六日,已经卧病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刘庄,再一次在章德殿召见窦固,命窦固暂且罢兵。窦固只得命耿秉暂停筹备再征,大军返归各郡! 令人惊讶的是,虽然沉疴日重,已经不能下榻,但是刘庄却在此时拜光禄勋孙堪、太常周泽为侍中骑都尉,并令太子刘炟在德阳大殿朝会时当众宣诏,从而令百官为之一震! 窦固知道缘由,圣上这是在为后朝树立一道节义典范! 孙堪字子稺,周泽字稺都,在当时的京师雒阳号称“二稺”。终永平一朝,太常周泽、光禄勋孙堪、大司农常冲三人,都位居九卿,他们有节cao正气,“公正廉洁,奉禄不及妻子”,“果敢直言,数有据争”,素为百官敬仰。几年前,北地太守廖信坐贪秽大罪下狱,没收其财产,刘庄曾以收缴之物奖励清廉大臣,周泽、孙堪蒙赐最甚,“是时京师翕然,在位者咸自勉励”。 周泽、孙堪本已准备告老还乡,或许刘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诚恳地挽留下了这二位清廉公正、敢于仗义直言的谋国老臣,并定下规矩,二人可随时向皇帝进言! 进入七月后病情越发加重,一直苦捱至八月初,刘庄已经时常处于迷离状态。这段时间,马后命太子、三公、尚书令与奉车都尉窦固一起,每日至章德殿侍君,以防不测。 八月初六夜子时,刘庄突然清醒了一会,他剧烈地喘息着,艰难地对这几位心腹大臣道,“无起……寝庙,藏主于光烈皇后更衣别室。”最后,他拚着最后一口气,拉着赵熹、窦固的手与太子刘炟的手握于一起,“匈奴不灭,天下难安。襄助新君,社稷……永固……” 众人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便都跪在御榻旁。病榻上的皇帝刘庄努力地撑着一口气,年仅四十八岁的一代明君,彪柄史册的一代圣主,最后还有话未说完,便在章德殿寝宫驾崩,乘鹤西去! 马后与太子刘炟伏于皇帝身上,痛哭失声,众臣、太监、宫女也都哀声一片。虽然是深夜,章德殿内的哀啼声迅速惊动南北两宫,汉宫很快便为一片哀恸声淹没。 卫尉、行太尉事赵熹典丧事,礼事修举,内庭连夜发丧,通告各衙、各世族和各封国邸。一个时辰不到,列候、四小候、九卿、百官均按令前来吊丧,窦固则身着戎装甲胄,带剑吊丧,令众候、百官大骇,北宫内葬仪肃然。 刘庄病重期间,因众外戚纷来探视,令他不胜其扰,故曾令虎贲中郎马廖典掌北宫门禁,诸外戚无令不得进宫探视。但刘庄驾崩的当天后半夜,闻皇帝大行,诸姓外戚悲痛欲绝争欲进宫吊丧,尤其是马氏诸兄弟大闹神虎门,并一度闯入金商门,致使北宫各门外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贵戚欲进宫奔丧,马廖性温厚无法阻止,侍中、北宫卫士令杨仁不敢自专,便紧急禀报赵熹,“太尉大人,神虎门、玄武门、朱雀门外闹攘,诸贵戚争欲进宫,卫卒难以阻挡……” 赵熹自永平三年冬代窦融为卫尉,永平八年又代虞延行太尉事,居府如真,内典宿卫,外干宰辅,一身两职。典掌宫禁本也是他的职责,但皇帝大丧之时,他再奉大行重任,忙得根本顾不得宫门,便抱拳对一身戎装的窦固躬身道,“非常之时,请都尉肃静宫廷!” 皇权争夺,向为朝廷最大隐患。皇帝大行,新君未立,这是朝廷最危险的时候。窦固闻太尉令,不敢耽搁,便亲自来到金商门,扶剑严令侍中、北宫卫士令杨仁,“朝廷大丧,无令擅闻宫闱者,斩!” 杨仁得令,便身穿甲胄,手持长戟,严密部署侍卫在北宫四门禁守,没有人再敢随便入内。金商门外,马防、马光等马氏诸兄弟悲痛欲绝,他们推开禁卒,争着要进宫,被杨仁厉声喝止,“本将遵奉车都尉令,‘无令擅闻宫闱者,斩!’” 马氏兄弟闻令大惊,他们还想闹,可看见卫卒后窦固高大的身影,只得退出神虎门外。马防、马光愤愤不平,他们怒视着杨仁,心里更把窦固恨入骨头。马防胸中还有大义,他忍着愤怒抱拳对杨仁躬身道,“非常之时,吾等哀伤过甚,忘了法度,谢杨大人提醒!” 杨仁还礼,“谢大人体谅,请诸位大人即还府第,按令进宫!” 其余各门外等待的外戚见状,这才不敢再闹了,纷纷遵令还府,等待宣召进宫吊唁,北宫四门外这才恢复秩序。 而章德殿内,节乡侯、行太尉事赵熹主持仪式,在先皇刘庄的灵柩前,让年已十八岁的太子刘炟即皇帝位,史称汉章帝。刘炟不忘马后养育之恩,登基后便在父皇的灵柩前通过他的第一封诏书诏告天下,尊养母马皇后为皇太后。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阴历八月十六日,按照父皇刘庄生前“一切从简”的遗诏,刘炟将父皇遗体安葬在邙山以南的显节陵,上庙号显宗,谥号孝明皇帝,史称汉明帝。 两个月后,新皇刘炟大赦天下。 早在汉明帝刘庄病重时的七月下旬,西域形势更加恶化,北匈奴蒲奴单于自将大军再出车师后国,戊校尉耿恭坚守的疏勒城被围城。但整个八月份,汉朝举国大丧。刘炟刚登基上朝,七州大旱的驿报便如雪片一般飞驰报到雒阳。 原来,在刘庄病危这段时间,汉帝国国内也出了大事。整整数月,天未下一滴雨星儿,汉朝十三州,豫、兖、徐、青、并、冀、幽共七州大旱,可谓赤地千里,螟(注:即蝗灾)伤稼禾,流民遍地,社稷动荡,天下不宁。千年一遇的大旱,赈灾是对年轻皇帝的严峻考验,他根本就顾不上西域事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