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遥远的呼唤
袁润在睡梦的朦胧中,仿佛听到有人呼唤她——二丫,二丫——那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声音,那么遥远,远得像梦幻,又那么贴近,近得就在耳边。 叫声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发出的,在十几年前的家乡的大山里。 秋天山对于村民来说,是一年的收获季节。一年日用花销大都出自山上的。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年秋天,二丫十五岁,带着一个大点的meimei上山采蘑菇,打山枣,核桃。二丫一天到晚泡在山上,一个秋天下来,也能收入个数百元。这已经是不小的数字了,虽然改变不了家庭的贫穷。二丫那时,圆脸,眼睛不大,而有神,身材不高,却匀称,整天在山上爬。和这里大多数女孩子开朗爱闹的性格不一样,她内向收敛。在城市这样的女孩子会被认为多愁善感,而在农村却是心事重重。这里的孩子都爱闹。一年的一半时间是冬天,一到冬天,就没事做,就几家合在一起在炕上聊。聊来聊去都熟悉了,嘴巴也练得可以,男孩女孩也没太多讲究,打打闹闹是很正常的事,也没人说太多闲话。这样也没出什么事,倒不像很斯文的人,见面客气得要命,害羞得可以,却背后把该做的事儿全做了。 二丫这一天在树上打了不少果实,一人又背又扛折腾到山下。meimei在山脚下看着,运送完毕,看着天黑了,家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却没来接她们,meimei急出了眼泪。 阮铁英和哥哥背着东西下山时,看到了二丫。阮家有个牛车,就在山下呆着。早上他们上山,把牛车放到山下,晚上牛和车都在。有一回几个人看到牛车就想赶走,牛死活不走。结果被这几个人打得倒在地上,半死不活。 二丫眼看着他们把车装好,阮铁英的哥哥阮铁柱不时的看几眼二丫。阮铁英跟二丫说过多次,以后不用家人来接了,乘她家的车,二丫说什么也不肯。虽说和阮铁英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上学了又同班读到初中毕业,但二丫以为阮铁英也不是家的主人,不一定说了算,也不便给她添麻烦。阮铁英比二丫稍好点,但也好不到哪去,毕竟是农村。初中毕业要到镇里去读高中,经济是个问题,父母又不想为女儿投入太多的钱用于学习,能否读出个大学生来,在他们看来是很渺茫的事。两人就双双放弃学业,帮家里生计出一把力。 二丫有时候很羡慕阮铁英,她有一个大她二岁的哥哥,好像是有了个很大的靠山。又觉得自己却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两个meimei,唯一的男孩却最小。父母的重担自己要背上一部分,她也就很要强。也许是这个年纪刚刚告别无性别小孩子吧,看着阮铁柱总是害羞地躲得远远的。 阮铁英就过来对二丫说,天都黑了,你家可能什么事吧,还是别等了,我们一起走。说着招呼哥哥把车带过来。铁柱让她们三个都坐在车,他徒步赶着牛车。她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家,二丫娘看到二丫回来,泪水涟涟的,说她爹去镇上办事到现在都没回来,把娘急的在村头望了许久。 第二天,阮铁英和哥哥在采摘的地方又看到了二丫。中午他们吃饭时,二丫把她带的食物,拿了出来,有这个有那个。阮铁柱在meimei的劝说下,觉得帮了二丫又熟悉了就吃了起来。这天晚上他们又送了二丫。 渐渐二丫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们搭火,顺理成章的成了互助组。二丫很有心计,总是怕铁柱不接受她的食物,就说带多了。 北方山里的秋天来得急,走得也快,时光已经是初冬了。秋天的景色还依依不舍地不忍离去,树上剩下的摇摇欲坠的黄叶,当空舞着,伤感地展开所有的情愫,要为随时到来的分离,哗哗地唱响最后的曲调。 meimei只是在星期不上学时来跟二丫来山里,大多数时间都是二丫一个人进山。二丫在一个树上打核桃,莫名地想起来,秋天过去,整个漫长的冬季该怎么过。上学的希望已经走远,她想到她的未来,看着家里父母劳累留下的病弱的身体,弟弟meimei读着书,心头蒙上了如秋天般的伤感情绪来。她一脚踩空,落在地上,昏迷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有点意识时,听到她的名字在山间回荡着,像空中盘旋的老鹰在暮色里寻找栖息的场所。 阮铁柱的喊叫声,多年一来回荡在她的心底。 那晚铁柱把她背下了山,扔下采集的山货,怕她忍受不了颠簸的车子,让阮铁英把她抱在怀里,自己奔跑着打着老牛向家奔去。 二丫,也在危急时,喊叫着:“铁柱哥——”昏倒过去。那是阮铁柱在曲柳镇木材加工厂,卷入机器那一时刻。铁柱哥一定听到了,但没来及回答,人已支离破碎。 人生的种种回头望时,就像是在梦里,事实上也只有在梦里,才能抛开一切去回味往事。袁润的心底深处,常常会浮现出那个叫二丫的自己,那些随时间远去的日子,苦涩里有缕缕甜意,像一碗民间原汁原味nongnong的茶。 二丫对十六岁时的春天,有着深刻记忆。春风一吹来,山道边无名的野花从斑驳的残雪里露出头就迫不及待地向着阳光笑起来。二丫和阮铁英在阮铁柱的带领下,大包小裹的,徒步走向几十里外的曲柳镇上去。二丫回望家乡,母亲还在meimei弟弟的簇拥下,在村头凝望。二丫的心酸酸的,有泪在眼眶里转动,再回头家乡早已模糊了。 走在前面的阮铁柱问她们累不累,把大包小裹都揽在自己身上。二丫觉得脚步轻松了,和阮铁英追逐打闹采下几朵花争执着插在对方头上取笑。阮铁英问二丫说:“以后你嫁给我哥吧,那你就是我嫂子了。”二丫痴痴地想了一会儿,便折下树枝打她:“叫你胡说,看我不打死你。”二丫的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热浪在涌动,像是愉悦又像是理想。这个正要走出山沟的小姑娘,还没有雄心大志,只想在外挣点钱,交给爹娘贴补家用。 阮铁柱带着两个小姑娘在曲柳镇上的木材加工厂安顿了下来,轰轰隆隆的机器切割着山里源源不断的运来的树木,掩盖了二丫女大十八变的容貌和暗流汹涌的心事。二丫和阮铁英分在挑选木板的小组,阮铁柱在机器傍切割树木,出着更重的苦力。一个月下来,二丫和阮铁英拿到四百元工资,阮铁柱六百元工资。除去生活费用,二丫剩下二百多元。二丫很满足地带着笑意,盘算着一年下来,二千多元比父母辛勤劳作挣得还要多。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当晚,阮铁柱说请客。阮铁英拉着二丫的手,跟着哥哥后面,进了一家门前挂两只红灯笼的酒馆里。 酒馆里有火炕可以盘腿坐上面在一张低矮小桌前喝酒吃饭,也有几张在地上的长条桌子。阮铁柱选择了一张在地上的桌子,他认为坐在塑料圆凳子上垂着腿吃饭才算是下馆子。他让二丫和meimei点菜,meimei坚决地推举二丫点。二丫推脱,说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阮铁柱请服务员说几个和在家吃的不同的菜,服务员说了几个。他看着二丫说:“你俩喜欢哪几个?”二丫说不出来,meimei也像是在想,还没想出答案。服务员说:“女的都愿意吃锅包rou,你就来个锅包rou吧!”阮铁柱爽快地答应了。服务员又推荐一个,他的眼神咨询着二丫和meimei,没看出否定的表情,也接受了。阮铁柱觉得服务员说的好像是人家在点菜,就马上又点了两个,又问服务员有什么汤?服务员说了一串,他选择了一个,像是没怎么思考,有些随机性。他嘱咐服务员说:“一定要用盘子盛菜,不要用盆。”服务员说:“这些菜都是用盘子盛的,炖菜是用盆,汤也给你们用大碗。”阮铁柱满意地点点头。 阮铁柱不怎么吃菜,以喝酒为主,菜只是象征性地夹一下,好比城里人的拥抱,主要是抚摸,所说的我爱你是点缀而已。阮铁柱喝上几口后,就开始劝二丫和meimei也喝点。阮铁英马上就倒酒劝二丫喝,说:“我们也大了,男人喝酒,我们也能喝。”阮铁柱加码说:“你俩要是能喝一杯,我给你们奖励。”meimei问什么奖励,他拍拍胸前,说:“喝了就知道。”meimei说:“二丫,别信他的,他说的奖励可能是骗人的。我们只喝一点,慢慢学喝吧,以后能用得着。第一次喝了酒就是走上社会了。”
阮铁英和二丫喝到半杯,铁柱就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两个笔记本,看上去很精致,本上有电影明星的照片。meimei说:“你可真笨,给我们买的,干啥一定要是女明星啊!我喜欢刘德华呢。”又问二丫喜欢谁?二丫说不知道。 阮铁柱若有所思地喝酒,二丫给他夹菜说“铁柱哥,你不怕辣啊,吃口菜!” “我不怕辣!” 阮铁英笑着说:“你不怕,我们也不怕!”说着就学着酒馆里客人跟二丫碰了杯。 阮铁柱说:“我下次再让人到县城给你们捎带男明星的。” 阮铁英说:“好啊,捎个刘德华的。” “好的,二丫捎个什么的?” 二丫说:“这一个就够用了。” 阮铁柱说:“你们要多写字,要不过几年,上学学的字全忘记了。” 阮铁英在笔记本上写下名字,日期,让二丫也写。二丫不知道要写什么,费了半天功夫,写下了Iloveyou。这可能是她记得的英语不多的几个句子之一吧。 阮铁英夺过来,让哥哥看。哥哥说:“我不认识拼音。” “知道你不认识,想知道你喝杯酒,我告诉你!”阮铁英开起了哥哥的玩笑。 二丫的脑子晕乎乎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写上了这个,像是领导背地里练习签名,没有针对性。 在以后的日子里,二丫就是在这个本子上,开始记日记了,还延续了下来。一本一本地留下她的行动和思想的痕迹,只是笔法越来越晦涩,局外人很难懂的。 阮铁柱以为meimei在取笑他,二丫写的拼音也不会和他有关,说:“你们写你们的,我不管。” 他们从酒馆出来,街道上只有稀疏的灯光。阮铁柱不再带头走在前面,让meimei和二丫前面走,他在后面跟。 阮铁英和二丫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晃,把阮铁英嘴里的歌声——跟着感觉走,抓住梦的手——摇晃得调跑得很远,仿佛街头稀疏的灯光和天边隐约星星的距离。 阮铁英和二丫住在工厂一间简易的宿舍里,同寝的还有几个女孩子,有的离家近,有的投宿镇上亲友。工厂不加班的夜晚,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夜晚很冷,阮铁英和二丫常常挤在一张床,说着悄悄话。青春的sao动、未来的憧憬、现实的忧虑、爱情的懵懂,混在一起,好像心里很清楚,一张口又觉得不是那个意思。农村有点文化的女孩子的到了青春期的毛病,她们都有。脑子有无尽的想法,语言却表达不清楚,只能是意会了,说到萌动的情感和模糊的爱情,更是没有一个完事的概念,乱乱的话,自己都是不知道在说什么。于是就互相动手闹,拿对方的身体逗乐,迷蒙着渐渐睡着了。 这晚,她们没有睡意,可能还不习惯酒还有兴奋神经的作用。一会儿她说头疼,一会儿她说肚子疼。两人会帮对方揉揉,还会故意膈肢,嘻嘻哈哈。二丫的思想里感觉像是今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可想来想去又想不出。二丫还没有清晰的意识到一杯酒下肚,她已迈入了青春和社会的第一步。 两人累到快要闭上眼睡去,阮铁英嘟囔了一句:“你嫁给我哥吧!”阮铁英睡去了,二丫的心到后半夜才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