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流言
子时不经意的悄然过去,銮京城内俨然分隔成四个不同的世界。北城由于是后夷高门望族、当朝显贵的聚居区,如今已是夜深人静、熄灯下火;商贾云集的东城,虽然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但是那些昼夜不息的商铺依然有着零零星星的生意;灯火酒绿的西城,现在正是绽放光彩的时刻,一片觥筹交错、莺啼燕语,尽显帝都的繁华;南城既不热闹,也不死寂,大部分的平民已经进入了梦乡,但是大街之上,昏黄的油灯仍然稀稀寥寥的闪耀着,每一片灯光下面,都有一个饮食小摊,贩卖着小吃烈酒,小吃价廉物不美,烈酒也是最粗劣的烧刀子,光顾这种小摊的,多半是境遇不好的江湖中人,三五成群、高呼呐喊的是呼朋唤友打发时间,两个人鬼鬼祟祟聚在一起的是交易情报、江湖救急,一个人么,多半是喝着闷酒,正在怀才不遇又或是借酒消愁。 汤季重就是一个在銮京南城开饮食小摊糊口的小老板,他的小汤记也算是銮京南城的老字号了,从他爷爷那辈起,就一直在家门口摆着这么一个小摊,渭州很多曾经落难逃亡过的武林高手、江湖名宿都在这里留下过记忆,人有时候总是会多愁善感,不管他是伤春悲秋的诗人,还是铁铮铮的汉子,对于某些难忘的事情总会触景生情,小汤记的名声也是这么来的,虽然这里的酒菜除了便宜一无是处,经过了三代人七十年也没有把档次和味道给提升上去,甚至连小摊的桌子都没有多上一张,但是根据口口相传的说法,这里完全就是穷困潦倒的浪人们的天堂,当然,仅仅是之一。 这样的家庭环境,磨练出了汤季重一双堪称慧眼的眼睛,传说只要他一眼瞥过,就知道你的出身背景、坎坷遭遇等等,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出你的前途。当然,汤季重对此说法并不买账,经常澄清道:“我是一个做小生意的半分人,不是算命的,不信你看看,我眼睛没有瞎。”可惜人总是相信这世界充满了欲盖弥彰的谎言,所以传言依旧是传言,不但永不停息,反而愈演愈烈,汤季重的澄清也变成了口头禅,但是澄清归澄清,汤季重本人私下对于自己的眼力还是颇有些洋洋自得的,占卜未来自然是纯属扯淡,心底里断一断来者的身份来历、猜一猜客人的境遇吉凶,然后以观后效,为自己的明辨秋毫、洞悉世情偷偷乐一把,一直是他的个人爱好。 可今儿汤季重碰到了个小挑战,眼前这个浑身黑衫、面如冠玉的清秀少年,着实让他捉摸不透。小伙子独自一人,从傍晚来到小汤记,也不点菜,光要最烈的烧刀子,一直喝酒喝到子夜,足足喝了两个时辰有余,自始自终一言不发,看得出是心有郁郁、借酒消愁的主儿,问题是他的身份,一般来到南城的武士都不太顺达,即便不是衣衫破烂,却也谈不上锦衣华服,可是这个黑衣少年的衣服,乍看平平无奇,识货的汤季重却知道那是神州陈县出产的乌釉布,这种布经久耐用、洗不褪色,是最上等的黑色布匹之一,本来在神州也不算多么贵重,可由于神州、渭州两地通商情况并不发达,运到渭州的乌釉布数量有限,一向被列为贡品,严禁民间私售,所以就连后夷平常官宦人家也是搞不到的,只有国家功臣才可能通过皇帝的赏赐得到。 “难道是个落魄贵族?”汤季重眯着小眼睛,托着下巴,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揣度着:“不像啊,如今我朝成功剿灭青倭之后,皇上根据大臣们的功过重奖严惩,如果是功臣门第,正逢顺风顺水的时候,不会如此落寞,如果是罪臣之后,现在若非发配边疆,就是沦落奴籍,就算侥幸逃脱,也断不敢在京城露面的。” 蓬!黑衣少年重重的将酒杯敲在桌子之上,引得众人侧目:“老板!拿酒来!” 唉!虽然被他吓了一跳,但是小汤记的常客都已习惯了这种落魄浪人的行为,多数人微微感慨了一下:“又是一个天涯沦落人啊!”便又该干嘛干嘛去了,唯有两个好事的老头双双开口相劝:“小伙子,年纪轻轻有什么看不开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酒入愁肠愁更愁啊!凡事想开点,年轻就是本钱,有什么不顺利的事情,总会过去的!”“小兄弟,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什么都是假的,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像你这样喝闷酒要不得的!来来来,到我这里来吃点热菜,安抚下肠胃。” 黑衣少年瞥了两个老头一眼,斜瞪着眼、面色低沉,却不说话,看得那两个老头心底发毛,正在后悔自己多嘴,黑衣少年忽然展颜笑道:“多谢二位老丈关心,小子谢过了。”说着声音一提:“老板!” “来了!”自从看见黑衣少年脸上显出阴沉的表情,汤季重满腔的睡意早已不翼而飞,闻言快步跑到黑衣少年跟前,手里还拎着一瓶烧刀子:“给,客官,最烈的烧刀子!”心中念转如飞:“他明显心头郁闷却又无处发泄的样子,居然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向多管闲事的旁人致谢,看来家教甚好,莫非真是哪个世家的子弟?但是世家子弟就算要喝闷酒,也该去西城那些酒楼包厢啊,来我这又破又烂的小店干嘛?”想到这里,心头又怕又烦,看这少年的样子,不把自己灌醉是不肯走的了,倘若他真是贵族身份,岂非待会儿发起酒疯来胡乱杀人也是自己活该? 黑衣少年握住酒瓶,指着两个老者道:“他们的酒钱记我账上,然后给我上个卤rou拼盘、一碟花生、半只白斩鸡。” 汤季重连忙点头应是,下完菜单之后,来到两个老头桌前,低声道:“老习、老黄,你们两个啊,搞什么呢?这么大年纪了,也不长长眼,这位公子是你们能够招惹的吗?赶紧吃了滚蛋。” 两个老头并非江湖人士,只是贪图热闹、追求八卦的街坊,素日里最喜欢待在小汤记消磨时间,喝喝小酒吹吹牛,听一听往来各地的江湖客谈论奇闻异事,得到汤季重的警告,立即想起以前听过的有关汤季重的传闻,这家伙法眼如炬,既然说了不能招惹,那是真正不能招惹的,这江湖上的人啊,目无法纪,动不动就因睚眦小事杀人,可不是自己这种小老百姓惹得起的,千万别因为多嘴多舌莫名其妙的掉了脑袋,一想到这里,顿时面如死灰,颤着双腿站起来便要走人。 三人耳旁随即传来黑衣少年淡淡的声音:“别怕,我没有生气。” 汤季重心底一咯噔:“这小伙子武功好高,我这么小声他都能听见。”脸上立即堆满笑容,点头哈腰地道:“那是,那是。”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个老头坐下继续吃喝。 两个老头立时郁闷了,走吧,看汤季重这意思最好别走,不走吧,这酒还有继续喝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坐下来埋头吃菜。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一片喧哗,呼啦啦走来十余条大汉,当头一人汤季重和习、黄俩老头都认识,乃是石家帮帮主石力,手下有二十余号壮汉,控制着銮京一个小菜市的经营权,算是小汤记的常客了。 汤季重立即迎接上去:“石帮主,您来了!里边请!”目光一瞥,从石力身旁的众多壮汉脸上掠过,最后落在石力身旁的虎背熊腰、目光炯炯、黄衣跨刀的中年汉子身上,心头暗道:“这才是正主儿!” 果然,只见黄衣汉子挽着石力的手,径自坐到一个桌子面前:“汤老板,把拿手的酒菜端上来!” 石力豪迈地大笑道:“老张,这地方小了点,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黄衣汉子笑道:“石老弟客气什么?在下可是久闻小汤记大名,专程来品尝一下的!呵呵!”说罢扫了小摊一眼,目光落到黑衣少年身上,定了一定,见对方没有反应,微微皱了下眉头,脸上若有所思。 石力浑然不觉地道:“老张,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记得你上次来京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次上京为了什么事情?” 黄衣汉子想起自己的正事,抛下对黑衣少年的疑惑,拍了拍石力的肩膀,一脸热情地道:“道上的规矩你也该知道,这件事你别打听了,咱哥儿俩好不容易见面,说说闲话。” 石力诚呵呵笑道:“好啊。” 黄衣汉子道:“最近京城有什么新鲜事?” 石力洪声说道:“要说这京城的大事,第一可就是易千户为陇川将士请命的事情了。话说自从朝廷击破青倭之后,大臣们就拼命诋毁南征军和陇川游击队的功劳,就连皇上都被他们说动了,差一点就连嵇千石将军的功劳都被抹杀掉了,嘿!”说着一拍大腿:“幸好有易千户在,他在金銮殿上与皇上据理力争,总是是替陇川将士讨回了一个公道。”
黄衣汉子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易千户果然是条好汉子!”接着悠悠一叹:“可惜啊!” 石力心头一紧:“怎么了?” 黄衣汉子嘿嘿冷笑道:“可惜易千户此举得罪人太多了!而且还触怒了皇上!我可听说易千户当时与皇上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易千户取下头冠,说陇川将士一人有功不赏,他便问心有愧,不敢当这易水千户,气得皇上暴跳如雷,说他恃功自傲、目无君上,险些下令当庭缉杀易千户,最后还是皇后派人来将皇上请到后宫,缓和了局面。第二天皇上方才同意了易千户的意见。” 石力道:“这件事前面部分我知道,不过后面皇后出面那部分就不知道了。老张你怎么打听到的?” 黄衣汉子摆了摆手:“这个你就别打听了,反正我说的是实情。” 石力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原来我们现在这皇上怕吹枕头风啊?” 此时汤季重刚好端来酒菜,闻言笑嘻嘻地道:“石帮主,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易千户与皇后交情匪浅的消息么?” 聊到易锋寒与商山君交锋的事情,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石力那一桌子,就连忐忑不安的习、黄俩老头都忘记了黑衣少年的存在,所以众人都没有留意到他听到这个说法后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 黄衣汉子听出了兴趣:“汤老板,此话怎么讲?” 汤季重呵呵一笑:“我可听说皇后嫁给皇上之前,曾经在江湖上游历,曾经与易千户有过一段交情。你们别不信,我有个朋友曾在护****当差,这件事在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石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我说呢!皇上今天还给易千户赐婚,怎么也不像刚刚跟易千户起过争执的样子,原来背后有这么一档子事情!” 黄衣汉子愣了一下:“赐婚?不知易夫人是谁?” 石力道:“春三小姐。” 小汤记中的人声一下子寂静下来,旁边一桌的一名武士醉醺醺的站了起来,指着石力喝道:“石力!你别信口雌黄?!赐婚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怎么没有点风声?” 这句话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小汤记的食客们纷纷附和道:“是啊!我们怎么不知道?” 石力得意的把头一扬:“我有兄弟在宫里面伺候着,消息自然灵通了!真是的,这种事儿我拿不准怎么可能说出来坏我名声,不信你们等着,这消息明天肯定就已经满天飞了!”说着声音一低,把手在嘴边一遮,故作小声地道:“听说皇上亲自下旨在京举办易千户的婚礼,所有开销由皇上支付,端的是盛大非常,就连请帖都是命令礼部尚书亲书的,如今所有准备事项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我估计啊,易千户大婚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黄衣汉子长叹一声:“唉,真是不知道该替易千户欢喜还是替易千户悲哀啊!” 石力勃然怒道:“老张你什么意思?易千户可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不惜顶撞皇上都要护着兄弟的好汉!他大婚之喜,我们自然要替他欢喜了!” “是啊!你什么意思?”旁边的武士们群情激奋,就连怕事的习、黄俩老头也是一脸激愤,嘴巴里嘀嘀咕咕,只是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 黄衣汉子瞥了石力一眼,冷冷地道:“你知道春三小姐是谁吗?” 石力疑惑不解地道:“这种大户人家的姑娘闺名,我怎么会知道?” 黄衣汉子道:“红瑜小居,你总听过吧。” 石力脸色一变:“老张,话可不能乱说!” 黄衣汉子苦笑着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再次叹息道:“我倒希望自己乱说啊!” 蓬!一声拍桌声引得众人侧目而视,只见黑衣少年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老板,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