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我愿！
经过那一片碑林，再过一座小山坡，墨羽远远地看到了座落在半山腰的神庙。虽然并没有像他想像中那么金碧辉煌，但是那些散落的石块还是震撼了他，不是因为其中莫名的韵律，而是他心知那些石块的重量——他无法想像，百族人是怎么把这些石头弄上来的。 脚下的土路变成青石的台阶。两人踏着台阶上去，眼前已经看到了神庙巨大的大门了，秦川对墨羽说：“长老就在庙中的大殿里。你等一下进去就看到了。”声音很郑重。 如果没经过山下的那一片碑林，此刻墨羽尽管礼数不会出错，心中可能就要对布森的话报以轻视态度：“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乡下的一间破庙吗？比起墨家大会堂差远了。”但现在，他明白，这座看看起来简答而平凡的神庙对于百族的意义确实是十分重大，为了捍卫它，千百年来战士死伤无数。 与其说神庙有巨石铸就，不如说是尸骨。 他严肃地点头说：“谢谢。” 想了一下觉得不够恳切，又补充说：“我感到十分荣幸。” 秦川满意地点头，他在前面领先带路，两人进入了大门。墨羽看到了，这座神庙的结构与人类所经常供奉的庙宇差不多，正中是大殿，估计是供奉神灵的。它的两边各有侧房，里面是什么情形却无法得知。 他们进入大殿，在人类通常摆放佛像的大殿正中位置，现在摆了一个三米多高的雕象，雕像做得相当惟妙惟肖，连那个人祥和的表情都表现出来了，想来这就是百族所信奉的神灵了——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只是他没有想到，那居然真的是一个人——人类的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着跪下去，只是对着神像恭敬地施了一礼。 “你为什么不跪呢？” 忽然背后传来了低沉而苍老的说话声，墨羽吓了一跳。他虽然没有经脉，但敏锐的感觉却从小被自己训练了出来，竟然有人可以无声无息地潜到他身后极近的地方而不被自己发现！ 他猛然转身，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年轻百族人正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回过神来，墨羽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这人的个头不高、瘦削、眉目开朗、肤色白皙，一身的毛发梳理得乾净平整，身上的衣服整洁得过了分，一尘不染，年纪很大，颇有风度，搁在百族的眼里，恐怕和人类中那位李小勇李道长差不多了吧。 墨羽隐隐觉得，这个百族人与他以前所见的百族人似乎有点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自己又说不出来。比起那些披着兽皮，扛着血淋淋的狼牙棒，浑身脏兮兮的同族兄弟们来说，他太整洁、太斯文了，与一般百族人那种晦暗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睛虽然看起来老迈，却相当的明亮。另外，他的皮肤白得彷佛是透明的，彷佛隐隐可以看见血脉在流动似的。 这给了墨羽一种相当异样的感觉。 他想起了一个人——扫地僧！ 看到墨羽发愣，秦川介绍说：“羽公子，这就是我们的长老。长老，这就是庞仁旭他们联名推荐介绍给我们的公子羽。” 虽然先前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等秦川开口证实时，墨羽还是吃了一惊：眼前这个老人，真的是那个名闻遐迩的长老，那个百万百族人的精神领袖，那个以一己之力促成当今万仞关外乱像的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镇定说：“长老，久仰大名了。您和我想象中，简直一模一样。” 长老淡淡一笑：“您和我想像中，倒是很不一样”他笑的很自然，很洒脱，但不知怎的，看在墨羽眼里，他的笑容中带有种老人不该有的感伤——那绝不是行将朽木叹生命无多的伤感。跟在他的后面，墨羽往大殿的侧房走去，他注意到，秦村长留在了大殿，并没有跟着过来。 两人进了大殿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有一张几子和百族人习惯会客时用的坐席。 墨羽轻松地松了口气。刚才的那个大殿实在太宽阔高大了，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一路而来所受的震撼所导致的崇敬之心，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是，那样的心态不利于接下来的谈话。现在换成这种比较随和的小客厅，他感觉好了很多。 两人分宾主席坐下，微笑说：“羽公子，刚才您还没回答我呢：您为什么不对我们的守护神——郭雀大神的雕象行礼？难道您怀疑他的神力和存在？” 墨羽沉吟了一下，选择了个不至于触怒对方的温和回答：“我尊重贵族所信奉的郭雀大神，但是很抱歉，一直以来，我都有自己信奉的宗教，而且目前我还不打算改变信仰。”说到这里，墨羽才想起，自己一直以来，虽然在追求“神通”，却没有真正信奉过哪个神。 老人轻轻点头，说：“我们都坚信，是郭雀大神开辟了天与地，创造了世界上万物，也创造了世间的诸种族，我们的先祖被他点化，我们的民族因他兴盛，郭雀大神是致高无上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倒像是在为自己解释。 墨羽微笑，他知道了对方是个很文明的人，因为他懂得尊重别人的信仰。 “那么羽公子，前阵子您的部下来过，现在您又亲自大驾光临，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语气温和，问得却很直接。墨羽觉得非常的难以回答，他总不能直接就说：“我看您天资聪颖，骨骼清奇，我们一起造反吧！” 他沉吟了下，说：“长老，您居于深山之中，对于外界如今的局势，您了解吗？” “我不敢说全部知道，但您说的是哪件事情呢？” “蛮族横征暴敛，百族的民众如今千里饥荒，饿殍遍野，苦不堪言，连明年的种子都凑不出来了。” “我知道。”老人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 “在百族的六个大的区域，蛮族征召了大批的百族民工从事高度危险的矿业开采工作，每天因为意外事故死亡的不下千人，这还是不完全统计的结果。” “我知道。” “在函城，总督府门前，蛮族总督刘楚用最残忍的手段杀了前来请愿的代表，还将他们曝尸闹市。” “我知道。” “在阜城，蛮族军队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大屠杀，他们滥杀平民，烧杀抢掠，鲜血将整条河都给染红了。整整一个阜城几乎成了一个无人区。” “我知道。” 从头到尾，老人的语调都是那么的平静，仿佛他们谈论的不过是日常的琐碎小事罢了。墨羽诧异地看着他，他急的咳嗽起来，不禁问：“长老，这些您都知道吗？难道您认为这些事是正常的吗？作族人的领袖，有人对相信您的族人进行这样的侵害，您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呢？” 老人轻轻叹息：“我并非无动于衷。但是，您想让我怎么办呢？” 这一瞬间，墨羽觉得老人又苍老了许多。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直接跟他摊牌讲重点：“长老，作为百族人的领袖人物，您在民众中有极大的威望。在这个时候，当百族的子民们受到这么残忍的对待、当你们种族的尊严被这么粗暴地践踏时，您是不是应该履行您的义务，带领您的子民起来反抗蛮族的暴虐——就如同不久以前，您带领他们反抗白家的统治一样？用鲜血和不屈的呐喊，换取尊严和自由”说完，他定定地看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老人点点头，平静地说：“羽公子，如果我没弄错您的意思的话，您是想劝我谋反？” “并不是谋反。因为蛮族并非百族地区的合法政权，百族人也并没有主人没有任何百族人应该是任何人的奴隶和手下——这怎么叫谋反？你们只是推翻一个强加于你们头上的、用野蛮和暴力来维系自己统治的剥削者而已。” 老人的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容：“鼓舞？鼓舞他们手无寸铁地起来，然后大批大批地被屠杀？羽公子，我没听错的话，您是想让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孱弱的老人、小孩、妇女们，让他们跟蛮族的装甲骑兵进行巷战rou搏，战斗到最后的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 墨羽笑笑：“长老，据我所知，您手中的力量并非仅仅是那些孱弱的老人和妇女。百族万仞关之战之后，还有至少五、六十个团队的军队是直接听命于您，而且您在几百万佐伊族平民中也拥有崇高的威望，只要您一声召唤，他们随时可以加入，成为您源源不断的预备军。再加上我手中的力量，我们并非没有战胜的希望。” 老人摇头：“羽公子，对您和您和所掌握的力量，我已经略有所闻了。但是光凭这些——小部分残余的人类部队和一群没经过训练的老百姓想要战胜强大的蛮族王国，那是不现实的。他们还很强大——” 说到这里，老人的眼中流露恐惧的神色！“羽公子，您见过蛮族的皇帝没有？” “没有。” “我见过。我亲眼见到过他。我第一次看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可怕的人。他拥有神鬼一般的力量，我们是无法反抗他的。还有蛮族的军队，他们人数众多而且强悍无比，足可以毁灭天空与大地！” 墨羽正容说：“白家曾数次将那个男人挡在百族之外，蛮皇？他并非世界上最强的人，您知道曾经长剑纵横的商君吗？不还是死在刀兵之下——世界上从没有不可反抗的力量，蛮族也并非不可战胜，关键是看我们的决心！” 墨羽的话语铿锵有力，其中流露强大的自信，他看到了，老人平静的表情第一次动容变色。 没等他回答，墨羽接着说：“在来的路上，我看到了一排排的碑林，上面记载着勇敢的百族人几千年来为了保卫神庙而付出的牺牲和代价。这令我非常的敬佩，敬佩你们祖先的勇敢和顽强，他们无所畏惧。但是，在长老您身上，请原谅，我感觉不到那种无畏的勇气，如果说，这就是你们真正气概，这就是百族人如今的风骨，那我就要说，你们已经丧失了那种骄傲的勇气和尊严。你们的祖先在九泉之下也会因你们的胆怯而蒙羞！” 老人脸带愠色：“羽公子，即使你是我们的客人，但你无权来羞辱我们！这情况根本不同，现在骑在我们头上的统治者，比起以前的来，强大得太多太多！而且现在也并没有人进犯神庙庙，如果一旦蛮族敢对神庙下手，那我们也会像我们的祖先曾做过的那样，殊死抵抗！没有侵略者可以踏足这里，没有！” “那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墨羽立即说：“长老，恕我直言，看来您并不很懂神庙树立的意义。” 老人一瞬间激动起来：“你说什么？羽公子，是我听错了吗？您说话太快，老朽耳朵不好。” “抱歉，我说，您不怎么懂神庙。”没等老人开始反驳，墨羽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为什么神庙在远东民众的心目中的地位那么高？为什么，你们的祖先，曾经那么舍生忘死地保卫它？为什么呢？” 老人一愣，随即马上回答：“神庙是我们供奉郭雀大神的圣地。我们当然要崇拜它，保卫它了！” “您错了，长老。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神庙在远东民族心目的地位是如此神圣，因为他们所捍卫的，并不是仅仅是一座庙宇和那做雕像，他们捍卫的，他们用鲜血捍卫的更是他们民族的自尊和光荣，是他们的自由和传统的象征，是所有值得他们所珍惜、所不能割舍的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人们崇敬这里，每一个百族人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必须在这里抬起头，因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葬着你们祖先的遗骨，浸透了他们的鲜血！正是因为他们的勇气和辉煌，使得神庙之所以神圣！ “而您身为神庙的守护者，如果因为无知、懦弱、胆怯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对外面千百万百族人民正在遭受的苦难和摧残不闻不问，视若不见。那么，等到整个百族都变成了蛮族的奴役场和奴隶工厂时，当所有百族人都变成了那些蛮族贵族的奴隶——或者死人——之后，即使您还守护着神庙，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墨羽嘴角扬着，语气中带着一丝讥嘲：“信奉神庙的人民已经不复存在了。” 老人古井无波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当初那种平静自若的风度已经荡然无存了。墨羽词锋并不犀利，但他的立场，他所说的实事让他完全无法反驳。 想了好一阵子，他才说：“我承认，羽公子，您是一流的演说家和辩手。但现实的情形是：蛮族还很强大，即使我们把整个百族全部动员起来，我们也还是无法与蛮族王国进行整体抗衡的，您见过他们黑压压一片的刀刃吗，您见过他们所向披靡的军队吗？他们是要和万仞关城上那些人类最精锐部队战斗的部队，和我们根本不在一个级别。如果我们起来反抗，那是自取灭亡。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士，我当然可以说‘不自由，毋宁死’，‘除了郭雀大神，百族永不低头’，即使我老的举不动刀我也愿意用我所剩无几的牙齿咬断几个蛮族兵的喉咙，但问题是，我的一举一动牵涉到上百万人的性命，我不能光凭自己的意气用事。如果因为我的莽撞而导致整个百族遭受灭族之灾，那我就将成为整个种族的罪人了。羽公子，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百族经不起第二次的失败。” “蛮族并非你想像的那么强大，正是因为你们的恐惧和退缩，使得蛮族更加的嚣张和跋扈，就如同昔日的白家。你们再退让和忍耐下去，他们会把你们逼得无路可退，直到跌进深渊的。那时候再进行反抗就为时已晚了。再说，我并没有说我们一定要击败整个蛮族王国，争取一定限度的独立和自治权利还是有可能的。” 老人皱了皱眉头，奇怪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羽公子？” “长老，您见过水中的蝌蚪吗？这是种很弱小的动物，他身上既没有坚硬的外壳，又没什么尖锐的刺，任何一条大鱼都可以把他们轻易吃下——但实际上，大鱼却是从来不吃蝌蚪的，就因为蝌蚪身体里含有一种毒素，大鱼如果吃了它，会被毒死的。现在的情形，我们，就好比一只蝌蚪，而蛮族就是那条大鱼了。蝌蚪想要击败大鱼，确实是很难，变成青蛙都做不到，但如果只是想从大鱼的嘴边保全自己，并非没有可能。 “我知道，您心里也清楚，蛮族从不在意百族的土地，他们垂涎的是天山山脉以南，那片辽阔而肥沃的人类领土。向南、向南、再向南，那就是蛮族亘古不变的渴望。为了从人类手中夺取土地，他们势必要与人类有一场大决战，而在这之前，他们是不会愿意消耗他们的军事力量，特别是为咱们这里的这块不毛之地。 “只要我们表现出足够强烈的反抗意志和强硬的实力，让蛮族意识到，我百族并非一块任人宰割的肥rou，如果他们做得过分了——比如说，像现在的这种情形——我们也会狗急跳墙的，即使他们最后能消灭我们，他们自身一定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鱼死网未必破，但你想再去捕鱼却做不到！我想，在权衡利弊以后，蛮族上层也有不少的明智之士，他们会懂得如何取舍的。” 老人略一沉吟：“羽公子，您所谓的‘足够强烈的反抗意志’，是不是指战争呢？” “对！发动一场大起义，在正面战场上消灭三十到五十个蛮族团队，那时候蛮皇就会考虑我们的实力，他很有可能会同意与我们谈判，妥协答应给我们有限的自主权，毕竟他的主要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人类。” “但是没有了远东这个跳板，他是无法攻击人类的。”老人心平气和地说，好像在教育年幼的孩子。 “我们完全可以答应让蛮族的军队借道经过我们的土地，我们甚至可以向蛮族答应保证他们后方粮草线的线路安全，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进行与人类的战争。而我们，看着他们双方的实力在战场上一天天的消耗、一天天的衰弱，而我们则赢得了时间，一天一天的积累起来我们的实力。然后，等我们的实力足够强大以后——” 墨羽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个强大的政权将建立。所有的种族，不论是百族人类甚至还有蛮族——通通一律平等。”墨羽站起身，眼前窗外，似乎回到了百尺楼外的无限江山“百族，将真正成为百族人的百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