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三生
东都上阳宫长生殿,空气似已死去。 殿中央,一片司女太监跪在那里,各个哭成泪人。 紫色幔帘最后一次大开,病榻前坐着皇帝李显和昭容上官婉儿。 “哲儿,”太后武媚艰难地呼着皇帝儿时的乳名,“好生对待你的弟弟,武家若无重恶,就放纵些个吧……” “是,母亲!” 李显不住地点头。 “儿妃啊,”武媚看向上官婉儿,“记着,不得更改我的遗文,还有,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寻到薛怀义的师父,其实,其实……” 她似乎想将那人就是金夕的消息道出,不过最终还是停止了诉说实情,她缓缓地将昏黄的目光移向殿门。 竟然孩子般地笑了。 似是再说,好想让金夕从那里冲过来,似是发誓,如有来生定要亲口道谢,绝不再言诀别之词。 “金……” 她微微道出一个字,还是合上了双眼。 “娘!” 上官婉儿痛呼。 “母亲!”李显喊道。 “太后……”殿内的下人纷乱叫着。 “太后崩───” 一位太监嘶哑地吼道,响彻上阳宫。 九界2287年冬月末,一代女皇武曌崩逝长生殿。 十方祭拜,四野鬼哭。 ───民居内,不知为什么,王氏一下子睁开眼睛,紧接着落下几颗老泪,沿着眼角向枕垫上滑去,嘴里蠕动而出: “太后,太后……” 萧氏也是浑身颤抖,再次试图起身再也没有完成。 两人赶紧双手抓在一起,好像觉察到不祥,互相赠予力气般双双仰头向香炉望去。 两柱香尚有余段,却是同时熄灭! 那是燃烧五十年的心愿,祈念通天,似是在告诉两位先妃,自此不必再燃香了。 蓦地! 两人所有的支撑全部倒塌! “皇后!”萧氏挣扎着喊出五十年前日日挂在嘴边的称呼。 王氏的眼睛缓缓合闭,也是微弱地道出:“淑……妃……” 同日同时,在武媚崩逝的瞬间,王皇后与萧淑妃双双病逝。 ───官道上,发出一声嘶鸣。 骏马像是扬脖啸叫,随后不知为何后蹄高扬,似乎再也承受不住,奋力将金夕抛出马背。 呼! 金夕横身跃向旁侧,就在落地的刹那,他弯下腰去。 他终于感觉到,那声音的确来自武媚的心底,可是再也没有了任何感念,像是瞧见静光再一次凄凄抓向身侧的冰壁,想留住自己与金夕作别。 哪怕是稍稍牵手! 已经没有机会,仍然不可触碰。 金夕颓丧的瘫坐下来,猛然抓起一捧白雪,奋力的掷向远方。 雪花飘飞,依旧顺着风向返回到金夕的头顶,似乎想埋葬金夕,片片垂落。 在距离东都三百里的官道,金夕感念到武媚离去。 三日后,金夕抵达长安,却已经没有意愿再度奔向东都洛阳,闻听皇宫追谥武媚为则天皇后,将以皇后身份入葬,心中明白这是武媚的遗愿,而则天,顺应了她终生领悟日月空的道路。 既然真的传位给李显,恢复大唐,那么自然要去掉帝名。 他来到静怀寺,却已无颜进去面见静怀大师,虽然怀义是自己徒弟,但也是高僧关门弟子,是自己没有守护好,而那三宝定会好好地存放在这里。 若无地血,也是毫无用处。 只好转身离去。 金夕步往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长安城主道朱雀街,看着来往不息的人们,彻底感觉到无尽的孤独,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到头来终是自己独行。 他更为怀念真界。 若是永生,当是多大的痛苦! 他心中陈诉,倘若凡界真的有不死之身,眼睁睁瞧着所有关爱的人离去,恐怕会生不如死。 金夕漫无目的的前行着,却是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小巷。 “路都会走错!”他自怨自艾道。 刚刚转过身要折返出去,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瞬间想到了王元姬,初生的时候只要进入他的怀抱,立即停止哭闹。 不禁哑笑。 向前走出几步,忽然那孩童的哭声更为厉害。 金夕忽然觉得心中极为不忍,可是冷笑着对自己道一句:“关你甚事!” 这时,对面急匆匆跑来一位农夫,虽然冷天寒地仍然满头大汗,看上去慌不择路,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家门口有人,险些与金夕相撞。 “对不住,公子!”农人憨厚地赔礼。 “等等!”金夕瞧见他要折入院子里,正是啼哭婴儿之家,“那哭闹的孩儿可是你家所有?到底为何如此?” 似是家主早已说过无数遍,利落地答来:“不瞒公子,小儿出生后除去哺乳,日夜不停的啼哭,忽大忽小却从不停歇,即使睡去也是抽泣不止,我寻了数多乡医,可是都说体无病症,这可急死我了!” 金夕想起王元姬,告诫道:“许是天气严寒,孩儿沾染了凉气。”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乡医探来并无体寒!” “带我去瞧瞧!” 金夕总觉得想要看一看,那婴儿每一声啼哭仿佛都刺在心尖,极难忍受。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农夫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希望。 金夕随着农夫走进小居,虽很简陋,但是井井有条,一看便知是普通人家,来到侧房,农夫搬来木几让金夕坐下,便迫不及待跑去对面房间。 “哇,哇……”很快,麻布襁褓中啼哭的婴儿被父亲抱过来。 金夕刚刚探视到婴儿的小脸,忽然间怔在原地! 如此的像! 静光! 武媚!! “公子,公子?”农夫连声催促。 金夕反应过来,低声问道:“此婴是男是女,啼哭多久了?” 农夫答:“是个女娃,出生刚刚三日,也哭闹了三天……” 三日?! 三日前,武媚崩去! 他不顾家主如何作想,一把掀开襁褓蒙头,拿起小婴的左手臂,定睛看下去,整个头部仿佛炸裂般,额头上不由自主淌下汗水。 女婴腕结处,赫然有颗小小红痣! 与静光、武媚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同样的颜色! “武……” 金夕险些吼出名字,他曾经听武媚说过,小的时候她曾经连哭七天七夜,后来金夕领悟出那是困守昆仑虚导致的巨大悲痛,这时他再也不去问询,直接从农夫怀中夺过婴儿,把持在臂弯中。
“哇!” 婴儿发出最后一声哭泣。 立即停止! 农夫喜得刚要蹦高,又是小心翼翼佝偻下来,抬起手想接回婴孩查看,又嗖一下缩回手,唯恐连哭三天的孩子再次嚎哭。 “你?!” 金夕瞪大眼睛低头瞧着婴儿,突然发现孩子不再哭泣,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怀中婴儿冲着她蠕动开合三次小嘴唇,虽然发不出声音,似在吐出三个字,然后脸色立即好转,竟然咧开小嘴笑了。 笑得很甜。 就像武媚临终前孩子般的笑容一模一样。 也许,那是在告知金夕:谢谢你! 也许,武媚在地府力驳黑白二将,最终打动善良的阎王爷,准许她将这三个字带给金夕,但是绝不可能再留其他感念。 “笑了,哈哈,你瞧,竟然笑了!”农夫高兴得手舞足蹈。 金夕忽然想起武媚前两生,唯恐再度出现被困六十载的境遇,哪怕是皇宫,他也不愿意,因为总不能生生世世束缚在不见天日的后宫,想当圣帝,那是不可能的,遂对着农夫问道: “你家可富足?” 农人似是以为金夕要银子,顿时显得惭愧,“家中只能维持生计……” “那就好!”金夕很满意,又问,“你家可有为官之人?” 农夫更是尴尬,“不瞒公子,家中世代从农,从无……” “那就好!”金夕更满意,又问,“你家在朝廷中可有亲眷?” 农夫低下头,看来是羞涩无比了。 “那最好了!”金夕终于吁出一口气,一位平常农家女子,对于静光和武媚来说,是最好的第三世了。 “啊?” 农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茫然地望着金夕。 哪有人家什么都没有,却是越来越好的道理! 金夕将孩儿交还给农人,发现婴儿再也不继续啼哭,像是发现进入了父亲的怀抱,她再度笑起来。 虽无声,却引得金夕大笑。 “哈哈哈!” 他笑得异常畅快。 “高师!”农夫似是突然醒悟过来,这一抱过去便治好了女儿的哭闹,还问这问那,明知对方捉襟见肘,那边还是匪夷所思地连声道好,定然是哪方高人,赶紧问道:“小舍打搅了仙师,不知可有对家中女儿的吩咐?” 金夕吓一跳,忽然明白过来,响当当答道:“有!” “是什么?”农夫开始洗耳恭听。 金夕环顾一下屋内设置,实在找不出可以称颂的东西,便指向婴儿故弄玄虚地说道: “此女左腕有祥痣,面色娇美,能够体察我的仙气,定是高寿之人,也是善良聪慧孝顺之女;然,此女不可入官,不可贪图大贵,只可平淡度日,做普通民女才是!” 他知道,此女定是无比貌美,也知道,定会活到八十二岁。 农夫大悦,连连弯腰施礼,“多谢仙师救命之恩和指点,小农当然遵从高师之命,本来,在下也不图女儿的长相,不图高官厚遇,只要家女健康,孝顺就好!” “哈哈,好!阿……” 金夕刚要学怀义喊一声阿弥托福,方知自己不是和尚,只好再笑掩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