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究其根源
昼夜沐战,败于幻痕。星云殁世,翌发蛊疫。阅之此处,溪音惊呆了,这分明就是说松倾与幻痕交战,松倾大败于幻痕,而在他们交战的次日,就发生了蛊疫。这情景,与胧兮受伤的那个夜晚相似至极。溪音心中一凛,忙翻页核对落款,然而他发现,这本手札只有这一页有字,其余全是空白,这令溪音不禁诧异。落款就在本页,溪音又一瞧,果真是发生在四百年前。 为何会是这样?溪音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茫兮恨兮,所恨何归?!这估计是师父输给幻痕而发出的不服气的感叹。但是他与幻痕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溪音不住摇头,从而觉得松倾将仇恨延伸到胧兮身上的行为更为可笑。 可是,接下来的内容却令他不由疑惑。 瘴气不去,凝泉归泉。灾疫皆去,所恨无归! 瘴气,是世间的污浊之气,此处提及,便可理解为它是四百年前那场大灾难的一个诱因。而凝泉指代的应该就是凝泉珠。既师父提到了凝泉珠,那么就可推定为胧兮的娘亲也涉及了此事。 可瘴气不去,凝泉归泉又是何意?后面提到了灾疫皆去,三者之间便有一定关联。溪音仔细地想着,瘴气不去,可能是指瘴气未净。而凝泉归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字面上解释,但所幸在于“灾疫皆去”四字,既然有说灾疫皆去,那么让蛊疫消失的办法或许就可从文中推敲。溪音暗自决定,倘若凭自己之力推敲不出,就算大逆不道也要逼松倾说出来。 “瘴气不去,凝泉归泉。灾疫皆去,所恨无归。” …… 溪音反复地念着。 然而,这几句中,瘴气,凝泉,灾疫是关键所在。对了!凝泉珠与瘴气。溪音突然想到,凝泉珠可以净化世间任何一种瘴气,是天地间不可多得的圣物。胧兮正是这世间唯一的使用之人。 念及此处,溪音不由惊喜。难道是因净化了瘴气才解除了瘟疫的?可记载中却只有“瘴气不去”一说,真是不解其意。 徘徊踌躇片刻,溪音将手札放回原处,径直出了藏书阁。 来到廊岔口,一双廊灯在深夜里亮得微弱寂寥。 前方直通殿门,右侧过去则是松倾的寝屋,溪音犹豫少顷,终还是绕向了右侧。 途中,巧逢无隐。 无隐看见溪音出现在此处,微怔之后,淡言道:“你来了。” 溪音与无隐之间早已生分,但不知为何,此时溪音看到无隐,竟心生遗憾。 “嗯,师兄。师父怎么样了?” 无隐没有道出“你还记得师父”之类的反问。而是淡言不改:“却无大碍,只需静养,不可劳心动神。” 溪音心中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停顿片刻之后,即言:“如此这般甚好,那我便不过去了。” 他说完就要转身。 “走吧。”无隐跨步走在了他前面。 溪音面露诧异之色,道:“师兄方才是否已探望过师父?” 无隐转身,抱起手,目光却不看溪音。 “没有,我也只是问别的师兄弟了解了下情况。” 溪音讶然:“为何?”想来自己这样还情有可原,可是对于无隐师兄来讲,未免…… 无隐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想再多解释什么,不置可否只重复了方才的话:“走吧。”他转身疾步离去。 溪音站在原地长叹了口气,本是想去找松倾打听这件事的,可现在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他对自己是那样器重。而今他伤势未愈,自己再为了胧兮找他,只怕他要当场吐血。罢了,还是先去找胧兮打听打听瘴气的事吧。 胧兮一直倚在窗边,翘首盼着溪音的出现。溪音回来之后,赶忙打开结界走进屋内,胧兮迎上来,问:“溪音,你这两日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这呀!” 溪音歉然地说道:“胧兮,对不起,委屈你了。” 胧兮丝毫没有怪他的意思,接着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溪音想了想,终还是开了口:“胧兮,你可了解瘴气?” “瘴气?”胧兮一愣,即言道:“瘴气乃世间污浊之气。” “那它又是如何产生的?”溪音又问。 沉默半晌,胧兮侧身将手放在窗台上,投向窗外的目光如同风筝拉着长线被放得很远很远。 “仇恨,杀戮,甚至暴政,酷刑。” 溪音愕然,登时领悟。为何两次瘟疫爆发皆是在师父与幻痕交战之后,因为在他们的战役中,所饱含的内容是----仇恨。 于是,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大千世界包罗万象,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一水一沙,皆蕴灵慧。仇恨,杀戮,甚至暴政,酷刑,这一切的伤与杀无形地弥留在人间,久之则累成瘴气,瘴气一旦再积少成多,那么人间将会面临殁世的灾难。”胧兮的语调很轻,如同天边飘浮而过的纱云,但同时又携着不容亵待的严肃。 “那你……”溪音刚要与她道出自己在松倾手札里所看到的记载,转念间,虑及埋于胧兮心中多年的丧母之伤,急忙打住。 “什么?”胧兮眼望溪音。 “没什么。”溪音说。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胧兮感到他们之间的话题已经被岔开了很远。 “是不是又是瘟疫的事情?”她的神色倏然慌张。 溪音见已瞒不住她,长吸了一口气,道:“我们上次救下的那个人---死了。” “你说什么?”一阵凉意直透指尖,胧兮神情僵化。 溪音紧住他的双肩,道:“胧兮你先别着急,我已经找到了新的线索,会有办法彻底解决的。” 胧兮踉跄地推开他后退。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就这样瞒着我?” 这可怕的消息太突兀,她本无责备溪音的意思,只是一时无措了。 溪音不忍地流露自己的私心:“没办法,我宁可看着这么多人死去,也不能让你自伤流血。” 胧兮心怔,前世他欠了自己什么?无奈压制着内心的怔忪,道:“无论如何,快带我去看看吧。” “等等。”他拉住她。 “胧兮你先听我说,我怀疑这次发生的瘟疫与瘴气有关。” 胧兮闻之惊愕,道:“此话怎讲?” 溪音仍不提松倾手札之事,只说:“你爹与我师父交战那夜,劲风骤起,星月沉沦,我当时就感到有些不对劲。然而那一夜之后,瘟疫就疾染曲梁。” 忆及那骇然的一夜,胧兮不由后脊生寒,亦不知为何竟莫名联想到邯郸之夜王陵古榕暗鸦齐飞的惨淡景象。仇恨滋生瘴气,他的话令她有了意识。 “你先放我出去,我先去看看,若真是如此,便由我来净化。” 洺山之上,有两道极光冲上云霄。其中一道如水似雾,澄若秋水溅痕。 遥遥立于云端,胧兮一舒水袖,摇身飘至云层之上。通过飘忽的云纱,俯瞰着人间万象。 倏然,她白袂迅舞,几道玄澈的清光旋交四溢,一下子迸溅开来,如同打开了一道假象的大门。 原先的曲梁繁华似梦一场。 胧兮只见曲梁城上空走着一层青黑色的瘴雾,偶有微风,烟姿悠然而变,宛若怨灵般狰狞骇人。 秀眉紧拧,胧兮扬袖退回到原先的云端上,溪音见状问:“胧兮,怎么样了?” 胧兮神色凝重,道:“是瘴气,溪音,你退开点,我必须将它净化掉。” 溪音不放心地将她一拦,嘱咐道:“你小心点。” 胧兮回应以淡笑:“放心吧,这是我的本能。” 溪音见她言得轻松,便顺之而退。 胧兮重新飞上云层,交臂念诀,白衣胜雪随风轻逸。登时,鸾带舒溅,四方水流幻化,澄如月练,透若玄冰。刹那间,水流又猛然而散,朝着天际平平淌开,通透莹彻。 大抵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胧兮才撤回法力收袖飞回云端,溪音见她脸色稍呈灰白,忙问:“胧兮,你怎么了?” 胧兮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皱着眉头言道:“这次为何这般累?” 溪音扶着她,道:“我送你回去休息一会。”
胧兮不语,只点头默许。 不知何因,曲梁本已好转的百姓竟旧病复发,迄止今日,仍是有人死去。其实,对于此事,溪音早已得知,那个不归的下午,因为迷茫,矛盾与痛苦,他只能在屋前屋后徘徊,反复思量。当看到那个人莫名地死在自己跟前,他便突兀地意识到,某种疼痛将再度演绎在胧兮身上。 然而现在,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胧兮再度施血救人,可眼下她身体不适,无论如何也要先瞒着。但这一切,偏偏事与愿违。 要说这瘟疫曲梁百姓皆是谈之色变。一传百里,平干王府的人又如何不说起?于是胧兮一回府便听说了。 胧兮回到自己的房间,溪音随后而入,不等胧兮开口,便说:“无论如何,今夜,你都不可再施血。” 胧兮意料到他会这样说,她平然地言道:“晚一刻救人,死的人会更多。溪音,莫让你的不忍而使这世间再多添几缕幽魂。” 溪音一时无言以对,静静的屋子里他不安的心跳声是如此清晰,亦是如此彷徨,哑然半晌之后,终于说:“你已经为这事付出了太多。天道有序,生死有命,若能活命,根本不需要你救。” “可当这一切**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就于心不忍,就如同你不想看到我流血一样。”胧兮说着不住摇首。 外头,下起了大雨。冷雨敲窗,孤灯映照墙壁维系着薄薄的温暖。 “你不用再说了,溪音。”胧兮这样讲,以表自己的决心。 溪音深深的呼吸,眼中的哀怨不知是为了谁。 “帮我去准备一个干净的器皿和一把小刀。”让他去帮自己办这样的事,自己何尝又不是在剜他的心呢?胧兮充满了歉疚,可这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溪音帮胧兮准备好这些东西,拿回房里的时候,却发现胧兮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本来他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胧兮出了什么事,而走近她看过之后,反倒松了口气,她只是太累睡着了。 转眼望望放置在案上的器皿与小刀,这两样令他触目惊心的东西,溪音便只伸手替她盖了薄被,有意不去唤醒。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然而--- 一夜终归是一夜,一夜的取巧并未阻止这个残忍的现实。胧兮施血救人,惨白的刀刃映着鲜红的血液,凄然得醒目。 溪音负责煎药为引,血药相溶之后,便携着府上几人沿途分药去了。 沈毅和他所带来的部下一直驻守在城外,对城内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他们又何尝不畏惧这来势凶猛的瘟疫。职责所在,驻守疫城本就不是件好差事,为复命长安,对出入之人的防范更是不可松懈,无论与公与私。 城内的信息被封锁了,得病的人们在恐慌中再度饮下那救命药,该做的自己都做了,若这次疫症再不得好,溪音将会首个奔溃。 天明转暗,胧兮一天都没出门,自昨夜净化过瘴气之后,她身上就有一种不易消除的疲惫。睡了一个下午,胧兮觉得自己也该起来走走了。借着漏进屋里的月光,她下榻走到桌前将灯火点亮。此时,目光刚好落在沏茶的壶上,胧兮顿时有了渴意,可当拎壶倒水时,却发现壶是空的。 不紧不慢地走去开门,朝门外唤道:“萧儿,萧儿!” 萧儿听到叫唤赶忙跑来,问:“夫人有何吩咐?” 胧兮道:“没什么事,你帮我去倒壶茶来。对了,溪音呢?” 萧儿回答说:“回禀夫人,溪音公子见您一个下午都在休息,便一个人待在屋里哪也没去,要不要奴婢帮您去叫他?” “不必了,一会我自己去找他。”胧兮摇摇头道。 “是,夫人。”萧儿盈身一礼,提着里头的茶壶便离开了。 胧兮没有折回屋内,而是踏着莲步走入庭中。庭院里清光如澈,月如练,星如辉,一切澄清得若世外般。清浅枝横斜,临水黄昏月,可不远处亦有落花葬于月下,令人好生怔忡。 “夫人,夫人!”倏时,不远处有声音唤自己,而且语色慌里慌张,循声望去,只见萧儿打长廊一侧朝自己跑来,显然不是打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