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蒹葭之处水湄畔
刘堰等一干兄弟于殿中十分尽兴地饮酒赏乐。酒过三巡,殿外却有一人堂而皇之地迈步而入。 来者刘淖,众人皆讶然。早听闻是他自己借故推脱了这场宴席,此时何故不请自来?反复无常,真是反复无常的人。 在坐的刘堰拧了拧眉。 刘昌虽不怠见他,却也假惺惺地笑道:“哟,六弟,稀客啊,怎么不早些来呢?” “臣弟深知宫中琼酿有限,故待三巡之后,再来讨饮些剩下的。”刘淖说着凄凄惨惨的话,语气里却充斥着桀骜。殿中空着好几处位置,可他偏偏选坐在刘堰正对面。 这是最利于冲突产生的位置,刘堰微锁的眉头带着疑惑,饮酒时有意地撇去目光。 这戏剧性的一幕焦距了在场之人的目光,没有人想的到原因,有些甚至还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刘淖神情悠然地饮下一樽酒,指腹在杯沿轻轻徘徊,他看见刘堰刻意回避的目光,魅惑勾唇,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方才的金簪,放于桌案最显眼的地方。 刘堰执樽之际,目光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支金簪之上,心头骤然一紧,这不是?! 又有好事者调侃:“六弟,你怎么把女人之物带到酒桌上来了?” “这支金簪啊。”刘淖神秘一笑之后,假装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而是笑着向刘堰敬去酒,神情动作,皆含着不单纯的意味:“七弟啊,为兄敬你一杯。” 他向自己敬酒?呵,可笑。“六哥突然那么客气,叫本王如何受得起啊!”刘堰用冷冷的口吻说着受宠若惊的话。 在座之人闻见了不安的味道,气氛突然紧张。 可刘淖却无半分不自然:“七弟如何受不起?那次曲梁之行,为兄可是终生难忘啊!” 曲梁之行?!对了,他来之时,正是胧兮出走的时间!刘堰脸色突变,起身:“二哥恕罪,臣弟突然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还望不要扫了各位兄弟的雅兴。” 看着刘堰离开,大家并不意外,他们两个,果真是谁都容不下谁。刘淖表现得更加得意,潇洒地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夜间的风在空旷的宫中来去自如,缭缭地将那些不为人知的回忆吹入梦里。 “王爷,您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当心兰看见刘堰慌忙的脚步与一脸的不对劲,不由低缓了声色。 “夫人呢?”刘堰开口就问。 “夫人?哦,夫人已经歇下了,王爷您……”没等心兰说完,刘堰便迅速进了内室。行至帐前,脚步却渐渐缓下,轻唤:“胧兮,你睡下了吗?” 一只素手倏然掀开了绣帐,胧兮眼含笑意,目光温柔:“王爷,你回来了。” 刘堰眸仁稍移,注意到胧兮膝上正放着一个未完工的刺绣,他坐到她身旁,伸手拿起那个刺绣,他看看胧兮:“这是?” 胧兮接过刺绣,笑道:“我想为你绣一条汗巾。你看,这是月绒草。” “月绒草?” 胧兮点点头:“就是那日与你一同坠崖,我在崖旁采的那个。”她偏首,青丝顺着香肩滑落,乳白色的丝衣半透着她白皙的皮肤。 月绒草?坠崖?也就是那一次,那场惊蛰,万念俱苏。 刘堰再次要过刺绣,心动的感觉cao纵着指尖轻抚过未完工的轮廓。 可也就是那一次……刘堰搂住胧兮的肩膀,携着试探问道:“胧兮,你可还曾记得那支银杏叶簪子是如何弄丢的?” 胧兮愣愣,怎么又问起这个了,一想方才刘淖的举动,顿时明白了。 “王爷为何又问起这个了?”她随手放下刺绣。 刘堰笑笑,装作没事说:“没事,只是偶尔想到,顺便问问罢了。” 是吗?胧兮抬眸,笑了。她执起他的大手贴于心口,语色平和:“胧兮若没有猜错,方才王爷是否看见那支簪子,在六哥手里?” 微敞的窗棂漏入轻风,灯花曳至边角。刘堰一怔,他还是想循着她的话找到答案。可她的坦白却让自己惭愧,尴尬飘过俊颜:“嗯……胧兮……” 手,贴在那酥软的心口,感受到温柔的跳动一下一下平息着他的焦躁,胧兮似无任何隐瞒的意思。 “胧兮不知王爷与六哥过去有何过节,但胧兮不会问,只是今日要与王爷坦白一件事,胧兮与六哥确是早已认识。” “什么?” 胧兮与他缓缓道来,一切原来如此…… 夜未央,房内残炬流红,光线愈加昏暗。 听完,刘堰在恍然大悟之际,眉间的担忧却仍未解锁,开口便是:“胧兮,他真的没对你做什么吗?”可此话出口,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没有点知识也该有点常识。 “胧兮,我……” 胧兮轻拾榻沿的刺绣近怀,纤指缓缓滑过那一针一线的轮廓,道:“我既已与你做了夫妻,往后的一切便会与你坦然相对。” 偏头,她笑容不改:“所发生的一切都已告知夫君,一切安好,还请夫君放心。至于六哥,今后远之便是。只是还有一层,王爷与六哥毕竟是兄弟,纵然有过夙愿,仍是宜解不宜结。” 刘堰听着,最忌讳的事竟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坦白掉,这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帐上的人影并拢得更加默契。相言坦诚弥为惜,倾刻,心中的郁结悄然泯去。 “想回家么?”刘堰不言其它,玉唇贴上她的发鬓。 胧兮领悟他的意思,点点头:“嗯,我们早点回家。” 刘堰说:“好,那我们明日就回去,午后便启程,嗯?” “胧兮全凭夫君做主。” …… 夜已深,无形的事物在黑暗中变幻莫测,寂寞,浮华,这便是宫的两极。 “心兰jiejie,记得把这个也带上。”萧儿和心兰一齐收拾着行囊。一旁的胧兮轻踱至窗前,推开窗页,只见得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弄晴,阳光洒在叶上花上,未逝的露珠焕发着虹一般的光彩。 清风擦过前额,眼角,眉梢。阖眸感受,那是生命开始鲜活的动力,耳畔传来一声悦耳的鸣叫,睁眸仰首,看一只燕子衔泥划过蓝天。胧兮柔柔勾唇,心底泛起阵阵憧憬。 屋外响起说话声,心兰与萧儿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走了出去。胧兮离开窗前,隔着帘帐盼顾,又见萧儿进来禀报说刘丹的夫人前来拜访。 刘丹的夫人?据刘堰之前与她所讲,那么就是他们的大嫂了,想了想,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胧兮步入前厅,所见到的那名女子之前确与自己打过照面。于是她请她入座,吩咐宫侍奉茶,二人便相互寒暄起来。 “听闻七弟妹今日便要与七弟动身返回曲梁,便早早赶来,望能与弟妹话别一番。”那女子饮茶的动作甚是优雅稳重。 “多谢大嫂,胧兮与王爷离开曲梁多日,眼下曲梁事务繁多,王爷是该及时回去处理了。” 那女子放下茶盏,“既弟妹今日就要离开,我便略施薄礼,算是为弟妹饯行。”她示意身边的侍女,那人便将一叠包装隆重的礼盒放在了桌子上。 胧兮推辞道:“如此厚礼,胧兮怎好意思收下。” “七弟妹不必如此客气,这些不过是南越盛产的玉器,还有些胭脂水粉,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像七弟妹这样的美人就应该配这些东西。” 接着那女子重拾茶盏,作势打量胧兮一番,赞叹:“七弟妹生得真如仙女一般,不知弟妹是哪里人?” 胧兮回答:“胧兮是南边人。” 那女子眸仁微睩,进一步问:“弟妹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胧兮玩弄腰带的手指停下,抬眸:“胧兮家中已无他人。” 像是不小心,杯中的茶水溢出三分,湿了绣裙。胧兮见状忙吩咐心兰去取身干净的衣裙来。可那女子却推辞:“多谢弟妹,不必了,眼见就要晌午,先行告辞,今后有空记得常上府上来玩。衣服我回家换便是。” 送走她后,胧兮停在门前片刻,那女子的言行是平易近人的,可在她平易近人的话语中总像是存在着一个个不见底的漩涡,让人不得不防备,是错觉吗?
刘堰以曲梁事务繁忙为由辞别了赵王。午后,他携着胧兮,踏着护城河畔的柳影,离开了邯郸,这个几年前他毫不留恋,策马而去的地方。 离了官道,一路颠簸,天底透着一层薄薄的纱云,使得阳光更加轻盈缥缈。胧兮无聊之际掀开车帘,瞧见一双蝴蝶打转而过。 当马车行至岔口时,刘堰似忽然间忆及何事,他伸手撩起车帘,道:“停车。” 马夫勒勒缰绳,问:“王爷,您有何吩咐?” 刘堰回到车中拉起胧兮的说:“走,我们下车。” 胧兮愕然:“不回家吗?” “我带你去个地方。”刘堰面露神秘之色。胧兮虽是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跟着他下了车。 下车后,刘堰一边解着赤绒的缰绳,一边吩咐:“本王要和夫人去个地方,你们先回去吧。天黑之前,自会回府。” “是,王爷。” 于是,刘堰和胧兮便与心兰一干人异道而行。 彩绸般的石径,两侧水草悠悠,柔软的外表之下深藏着根系的执着,因而不随波逐流。二人同乘一马,感受清风,感受阳光,马蹄儿没着浅草,渐而渐之,就沾上了花瓣。 落红涩无言,下自成香蹊。抬眼望去,蒹葭水湄,亦有许多野生野长的蒲公英成片而生。踩光踏影,斑斑驳驳,朝着宿命追随而去。 刘堰勒马止步,自己先下了马,再把胧兮扶下来。 “美吗?”他问她。 “嗯。”胧兮笑着颔首,她确实很喜欢这里。 越过远处的蒹葭,还可以看到有一宽阔的溪流悠悠淌过,两人默契相视,执手相言:“走,我们到那边去。” …… 蒹葭水湄,岸汀兰芷,长水悠悠浣溪沙。落红残脂,白雪蒲花,新燕啄泥恋巢齐双归,寐寐寐,自是风清影醉。 天上,有纱云浣过澈蓝,周围的空气更加一尘不染。 地上,草儿软软,人儿绵绵。她枕着他的胸膛,他搂着她的双臂,于酥酥的浅草从中一同轻陷,任谁都不寂寞。 不断有蒲公英吹过眼前,仰躺的视线,有了天的底色,更似梦一场。 偶尔,有花瓣越入怀中,兜着销魂的芳香,不忍抖落。 刘堰心醉,摸索着扣住胧兮的纤指,“胧兮。” “嗯?” 刘堰正欲说下去,却打远处交织起一双清脆的鸟鸣。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对燕子齐齐入巢,哺喂着新生的幼燕。这一画面,自然温馨。 胧兮唇角一方掀起温柔的弧度,目光凝聚在燕巢,动动手指,似陶醉:“夫君,你看。这一窝燕子多幸福,多温馨啊。” 刘堰将她搂紧一分,笑道:“是啊,那双燕子已经有了它们的孩子,我们是不是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呢?” 胧兮闻言,羞赧不语。 “胧兮。” “嗯?” “毕生所求,只愿每日能与你如厮相守,观蒲花漫天,看燕子筑巢,盼日出,等日落,一生一世,仅此而已。” 胧兮不语。 “等今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带着孩子,看着他长大,成家,生子,然后我们再一齐携手终老,好吗?”注视着啾啾争食的幼燕,刘堰缓缓勾起了唇角。 他等着胧兮的回应,抬起一手抚弄她的秀发,竟不经意间揩到了她眼角的湿意。 刘堰一怔,忙抬头,她的眼角果然淌着泪。 “胧兮,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他用指腹替她拭去。 胧兮深吸一口气,伸手描绘那清俊的轮廓,他任何一个细节,她都要牢记心中。 “没什么,我只是太开心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与你看着蒲花漫天,燕子筑巢,等着日出,盼着日落,直到老去,死去。”说到这,她又淌下一滴泪。 刘堰深情地吻去那滴泪,四处徒然空虚,唯有人影一双朦胧。 蒹葭之处水湄畔,情如梦,爱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