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跑快些,追紧点
青州城中片片雪花纷飞,呼呼寒风袭过,阵阵冷意刺骨。但这些,终究比不上这仅仅一个“滚”字。 不轻不重,但压得人心发堵。二两酒手中匕首捏紧一分又一分,摆出一副随时玉石俱焚的样子。洛云纤惜字如金,始终不言不语。南宫雨陌面色沉下,寒霜渐重,看向那门外百余甲士,杀机更甚。 花道士捂住胸口,摇摇晃晃的支起身子,心有不甘的朝着两尊门神使了个眼色,带着百余甲士退出楼外。威风凛凛的堵门而来,如今却灰头土脸的狼狈而逃。 这仅是一字,滚。 二两酒心中翻江倒海,挖空了心思,想破了脑袋,他也猜不透南宫雨陌的修为几何。是不是真能摘星弄月,移山填海,百里之外取人项上头颅。他只知道,这一刻的南宫雨陌当真霸气如斯,威风至极。 堂前公子尚有不少,也不知是想继续看出好戏,还是实在腿软,迈不开步子。楼中姑娘,上到红牌清伶,下到娼妓流莺,媚态全无,安安静静的退到一旁。这粉门勾栏里的相公娇-娘,竟是也有泾渭分明,互不相识的时候。 长歌苑里尚存几分缠绵暖香,却又平添几分刺骨寒意。二两酒呼了口气,扯着洛云纤的臂膀往后挪了半步。看着死的不能再死的萧大公子,心中戾气稍减几分。继而转头望向念渔,堵得发慌,又不知如何是好。 今夜过后,长歌苑再无二两酒一席之地,就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一个狗窝能能为他遮风避雨。恶向胆边生,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龇牙咧嘴的朝着堂前富贾公子怒喝一声。 “一群没种的孬货,别脏了小爷的眼睛。” 二两酒往日一双贼眼东张西望,如今却是瞪得宛如一对铜铃。青衣小厮对上纨绔公子,也还真有咸鱼翻身的时候,好不快意嚣张。朝着南宫雨陌望去,刻意比划了一番手中匕首,抵在洛云纤的脖子上不敢有丝毫放松。 扯着虎皮壮胆,靠着大树乘凉,他在这长歌苑里看了十年,学了十年,深得精髓。南宫雨陌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依旧难以言明,倒是十分配合的朝着各位金主嫖客望去,眼中寒意不言而喻。 滚,都他妈滚个干净。 众金主心中不忿,但迎着南宫雨陌的目光,只能悻悻的垂下头去。天大的面子也抵不过小命一条,不敢朝着南宫雨陌发狠,只好一腔窝囊气全朝着二两酒发泄。眼中恶毒,面色阴狠,他们努力的记住二两酒这个青衣小厮的小人嘴脸,殊不知二两酒在这十年间早把他们记了个清清楚楚。 大门就在一旁,十数道华贵身影鱼贯而出,二两酒眼中划过一丝笑意,袖中划出几枚铜钱落于掌心,曲指一弹。只见门前几道声音十分应景的东倒西歪,摔了个四脚朝天。二两酒咂摸咂摸嘴,笑骂一声:“赶着投胎呢,一群废物。” 李公子,张员外,秦大少,竟还有个王马夫。 二两酒记着他们,都曾经多多少少朝着他出言又出手。如今有了机会,自然得耀武扬威,出上一口恶气,最后学着南宫雨陌的样子,清了清喉咙,重重的吐出一字。 “滚。” 十年怨怒,一字而尽。 鱼公老鸨,杂工小厮,清伶歌姬都是在这长歌苑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物。虽是说不上七窍玲珑,但最拿手的便是趋吉避凶。此刻见长歌苑变了味道,心中忐忑不安,格外低眉顺眼的自觉散去。只想着能将今夜堂前一幕又一幕忘个干净,早些收拾行囊能走就走。 大树将倾,猢狲散。 自古便是如此。 往日歌舞升平的长歌苑变得无比冷清,二两酒挟持着洛云纤站在一旁,南宫雨陌死死的盯着他手中匕首,眼中寒意翻涌,冷声问道:“何不杀个干净。” 二两酒心中一凛,摸不透南宫雨陌是个什么意思,不好作答也不知如何去答。南宫雨陌似笑非笑的补上一句:“倒是不知你这阴狠恶子还能有几分良心。不过也是妇人之仁,可没人会念你今日的不杀之恩。” 阴狠恶子,二两酒还是觉着南宫雨陌看他最透,小声答道:“没资格做个好人,就老老实实的做个恶人,起码不容易死的太快。” 这是二两酒的肺腑之言,本想再说几句反讽南宫雨陌,却是听到一声怪笑,突兀响起。这才发现被萧大公子一把推开的“蜜雪儿”还在这堂前,状如癫狂。 大起大落,“蜜雪儿”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猛然从地上窜起,指着二两酒恨声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狗奴才,你这个低贱卑劣的跑堂小厮,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声嘶力竭,歇斯底里。是二两酒阴狠的一寸寒光斩碎了她的黄粱美梦。 她恨,这是理所应当。 二两酒双眼深勾,往日的红牌清伶“蜜雪儿”就如一条癫狂母狗,可怜但也可恨。一对狗男女,一死一疯,这是罪有应得。二两酒不会急着送这对勾栏鸳鸯共赴黄泉,疯狗很快就会是一只死狗,这样的过程才是最大的折磨。 南宫雨陌眉黛轻蹙,似乎不愿这堂前再有其他声音,轻哼一声,一指点在“蜜雪儿”的身上,让她安安静静的昏死过去。 二两酒曾经无数次想过,真正大仇得报的时候,他会不会高兴得睡不着觉,会不会躺在柴房里搂着被褥,阴狠畅怀的笑上一宿。可如今,他想了很久,准备了很久的快意兴奋,始终没能涌上心头。看着念渔冰冷的尸体,淡淡的笑意,浅浅的酒窝,胸中充斥着一股戾气,还带有几分悲凉。 手中匕首微微用力,刺破了洛云纤的肌肤,点点血红渗出,他竟是伸着舌头舔了一口,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满足,兴致缺缺的笑道:“清高花魁的血,也没什么两样。” 洛云纤黛眉浅皱,心中并无多少害怕,眼神竟是有些幽怨,轻声开口:“忘恩负义。” 耳熟,二两酒第一次听洛云纤开口,竟是觉着这声音似曾相识。他要做个小人恶人,这句忘恩负义,骂得一点没错。不管花魁那日是否特意奏上一曲替他摆脱困境,是否随着南宫雨陌将他从城外救回。可念渔已经死了,就躺在那里,天大的恩情也要留待日后再说。 他手中匕首稍微松了一些,厉声喝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这清高花魁又能好到哪去。念渔不过一个婢女,就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清高,就得搭上一条性命。要在粉门勾栏捞金,还不愿张腿卖笑,你算哪门子的花魁。说来可笑,整个青州城最大的老鸨南宫夫人竟是这样教导手下姑娘,你说若是叫旁人听见,会不会笑掉下巴。” 洛云纤紧蹙的眉黛之间隐有薄怒,二两酒的声声叱问响彻耳边,刚想开口,却是看到南宫雨陌微微摇了摇头。只好将话咽在喉中,轻哼一声扭过头去,只是那轻纱之下的俏脸竟有淡淡喜色。 南宫雨陌对此事不想多提,她那一句阴狠恶子同样是由衷之言。二两酒在她眼中太过阴狠狡黠,城府深沉,虽有几分小聪明,可眼界实在太低。何况想起朱雀那似有似无的回眸一眼,她的心中始终难以平定,冷声开口:“放人,从此互不相欠。” 二两酒闻言一笑,方才还在说他是个阴狠恶子,如今却把他当成天真傻蛋来打理。若是放了这唯一的筹码,他还如何走得出长歌苑的大门,如何走得出青州城的城门。 抓着洛云纤的手再度用力,只感觉这花魁的肌肤真不是一般的滑-嫩,就算隔着衣裳也能感到一抹温润。心神摇曳,暗骂一声色鬼,朝着南宫雨陌吩咐道: “劳烦南宫夫人替我打二两好酒,要最好最贵的那种。待我出了城去,我们的花魁仙子自然会毫发无损的回来。小子劝夫人一句,最好不要逼得个鱼死网破。我就贱命一条,能有花魁大美人作陪,就算去了黄泉路上,小爷也不吃亏。” 面露狰狞,言辞激烈,说到底还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样子。南宫雨陌看他看了十年,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大致上将他的脾性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摆出一副满不相信的样子说道:“你可舍不得死。” 看着南宫雨陌脸上那抹戏谑神色,双眼如明镜,似乎将他浑身上下看个清清楚楚。这种被人看穿的滋味,让二两酒浑身难受。腹诽一句,是不是他这守身如玉十六年的身子,也被人看了个精光,那可真是说理的地方都没有,故作凶狠的说道: “兔子急了也还咬人,杀人这点胆子我可不缺。何况在这长歌苑里十年,至今都还没尝过荤腥,可别指望着我怜香惜玉,就算我们的花魁是头母猪,隔着面纱我也当她是个绝世美人,照样拱得她欲仙欲死。” 低俗的二两酒,不光嘴里说说,手上也没停下。原本只是握着洛云纤的手臂,如今竟是慢慢摸上了纤腰。洛云纤面颊之上泛起酡红,还有那不争气的一抹羞怒之色,心里想着二两酒还真如南宫雨陌所说,就是个下流痞子。 南宫雨陌恨得牙痒,又怕二两酒狗急跳墙,若真伤了洛云纤分毫,可就得不偿失了。只好不情不愿的打上了二两极品花雕,放在桌上。 二两酒这才停下了手中动作,见南宫雨陌嘴角含笑,直勾勾的看着他,只觉浑身都不自在。拖着洛云纤挪到桌旁,迅速伸手将那酒壶挂在腰间,说道:“南宫夫人,还得麻烦你一趟。” 得寸进尺,见好不收。 二两酒一整夜都在放肆。 长歌苑外,花道士带着百余甲士严阵以待。二两酒拉着洛云纤缓缓出门,每一步都极其小心,花道士不敢动手,只好跟着二两酒的步子一让再让。南宫雨陌跟出楼外,面色瞬间沉下,厉声骂道:“可真是群尽忠职守的好奴才。” 花道士想退不敢退,想守不敢守。正在他骑虎难下之时,一道人影骑着快马飞奔而来,正是萧府老三。萧老爷子当年位至九卿,卸任之后选了这青州城颐养天年。膝下三子一女,也算后继有人。到了萧大公子这辈,更是枝繁叶茂。 萧大公子虽是长房长孙,其实也是最为无用的一个。若不是顶着嫡长孙的名头,就凭他那整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的尿性,早就被扫地出门。萧府长房共有两位少爷,萧大公子虽是不济,可他的胞弟萧潇下却是给萧府挣足了脸面。十年前被玄天宗掌门收做关门弟子,如今已是玄天宗少宗主,贵不可言,高不可攀的顶尖人物。
萧家老三面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勒马在前。从怀中取出两大锭金子交给那为首甲士,拱手说道:“今日劳烦诸位,这点银钱就当请各位兄弟喝酒。” 百余甲士面面相觑,暗叹萧府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出手阔绰。眼神直溜溜的盯着两锭黄金,在为首甲士的带领之下慢慢退后,消失在夜色之中。萧家老三看了一眼花道士,并未多言,毕竟是萧潇下养的狗,他这做三叔的也不好多说。转头匆匆扫了二两酒一眼,朝着南宫雨陌拱手说道:“南宫大人是不是太过欺人太甚。” 二两酒再度被赤裸裸的蔑视,甚至是无视,心中并无多少不快。反正十年来,他都是一块臭狗屎,真要是有人把他当个人物,他怕是会浑身难受。南宫雨陌显然并不将萧府老三放在眼里,不咸不淡的说道:“这青州城里,萧三爷怎么也算个人物。不过你那点心思,旁人不知,莫非我还明白。” 萧家老三面色一沉,看着南宫雨陌腴美诱人的身子,眼中的欲色一闪而过。花道士惹不起南宫雨陌,他同样惹不起。见她将话点破,这便笑道:“可死的始终是我萧府长孙,南宫大人莫非也要一肩抗下。我那小侄萧潇下虽是不才,但在玄天宗里怎么也能说上几句话。到时候他要替他哥哥报仇,是不是也算在你们桃花庵的头上。” 二两酒听此一言,暗骂一声晦气。竟是忘了这萧大公子的弟弟可是道家仙门的天骄之辈,听闻道行高深的仙人大能皆有一手八卦推演的功夫。怕就怕那萧潇下请了玄天宗的长辈仙师出手,那他二两酒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还不得被人一把逮住。 心中惴惴,又见南宫雨陌拈指一笑,故意回头看了看他,满面寒霜的盯着萧家老三说道:“今夜之后,萧府就算把这座城拆了给萧雨生陪葬,也与我无关。好心提醒你一句,就玄天宗那几天牛鼻子老道,还没有那个胆子敢来我百花山闹事。” 玄天宗,百花山。 二两酒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宗门还是从萧大公子和花道士的嘴里。看南宫雨陌气势凌人的样子,想来百花山比玄天宗高了不止一筹。再有先前的桃花庵,应是百花山的一座山头,正如这俗世豪门也分个嫡系支脉。 记得当日听来,大商皇后是人间绝色,百花山上又有圣女如仙。二两酒心中悸动,看了看身前的洛云纤,莫非那面纱之下遮着的真是倾世之容,傲视美颜不成。 萧家老三来此本就没带多少火气,甚至心底里还多谢了二两酒帮他除去了一块绊脚石。此时听南宫雨陌说起百花山,便是知道明日这长歌苑就是无主之物。最终会落到谁的手上,各凭本事。能挣的甜头已经到手,他便不想多留,朝着南宫雨陌拱手一拜,最后提起嘴角朝着二两酒说道: “年轻人,我劝你一句。今夜之后,最好主动来我萧府门前,我保证让你死个痛快。如若不然,剜心剔骨,剥皮拆筋的手法,我萧府里可是从来不缺。” 劝人去死,还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二两酒恨不得跳起一脚将他踹个人仰马翻。萧家老三似乎还在等着二两酒,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一个必死之人,他给出的价码好如天大的恩赐。二两酒摇了摇头,不愿搭理。萧家老三深沉双眸之中闪过一丝厉色,干笑两句,好似嘲讽他不识抬举。 “不知死活的蝼蚁,竟是还有几分胆气。那你可要跑快些,旭日东升之时,我萧府八百铁骑可不会再给你喘息的机会。” 萧家老三丢下这话,策马扬鞭,便要离开。好比一个买卖,萧大公子惨死就是萧府给出的价码,长歌苑明日易主就是能得的甜头。等到明日八百铁骑将小厮二两酒逮捕抓回,来个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想来萧大公子泉下有知,也能够安心了。若是还不瞑目,可那又如何,莫非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二两酒看着萧家老三面泛红光,回眸之时眼中还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心中难免有些不平。他这把杀猪刀,捅了个烂透的纨绔公子,竟然还未他人做了嫁衣。他可是个心眼极小的小人,怎能干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便扯着喉咙喊了一声。 “萧三爷,既然要我快跑,是不是也该给点银子当做盘缠。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小子死在了哪个旮旯里,萧府八百铁骑苦寻无果,那玄天宗的少宗怕是不会轻易罢手。” 威胁,这是来自二两酒这个青衣小厮的威胁。不说有用无用,至少心情大好的萧家老三还真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金子丢在二两酒的脚下。只是那目光里的嘲讽讥笑怎么也掩藏不住,如看死人,如看傻子,如看一条不要命的疯狗。 “跑快些。” 萧家老三放声大笑,扭过头去,一拉马缰,慢悠悠的朝着萧府而去。二两酒右脚一点,将金子点起收入囊中,小人嘴脸尽显,带着满满笑意。趁着这呼呼风声和皑皑白雪,二两酒终于又硬气了一回。 “萧老三,告诉你手下奴才可要追紧些。千万别等小爷回来找你,到时候你的八百铁骑可别成了‘扬州瘦马’,小爷还没使劲就软成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