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斤太满,二两刚好
二两酒在长歌苑里当了十年的青衣小厮,始终没个名姓。只记得十年前,他这个六岁小娃被一醉酒老汉卖进这粉门勾栏,换了二两酒,一滴不多,一滴不少,恰恰二两。这二两酒便成了他的名字,被人唤了十年,每次还得低声下气的点头哈腰。 长歌苑,风月之地,号称粉黛三百,当之无愧的稳坐这青州城青楼妓院的头把交椅。二两酒在这长歌苑里一直干着端茶送水,抹屋扫地的活计。虽是不累,但始终没有出头之日。就算再耐得住性子,也被这日复一日的枯燥日子给磨出了一个洞。小虽小,能藏得住他那丁点野心便是足够。 好在长歌苑里不论是故作清高的清伶红牌还是有钱就张腿的下滥娼妓平日里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那衣裳当真是能省一寸布料绝不少省半分。春光不乍泄,有rou不外露那藏在料子里面始终换不来半两银钱。姑娘们都深谙此道,半边胸脯摇摇晃晃,丰润圆臀扭扭摆摆吸睛更吸-精。 二两酒就算低着脑袋偷瞄几眼,心里便已是欲罢不能。那些个富家公子搂着红牌清伶,还故作一副谦谦公子的作态,看着怀里欲拒还迎的姑娘矫揉造作,竟也不立马提枪上阵。光是这手忍耐功夫,二两酒是打心底里自愧不如。 不管青州城里的百姓对长歌苑如何指指点点,深恶痛绝,长歌苑的生意始终蒸蒸日上,红红火火。早年有个老鸨喝到了兴头上,指着门外那些两眼放光还故作鄙夷的穷苦人家骂道:“咱们赚钱靠的是自个本事,赚的也是富家公子的银钱,既不偷鸡摸狗,更不伤天害理。瞧瞧你们这穷酸样,就算想进这大门也得勒上一年的裤腰带,看能不能挤下几个臭钱。” 这话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更是典型的笑贫不笑娼。 二两酒听着有些刺耳,不过心里觉着还是多少有几分道理。他在长歌苑里起早贪黑的干了十年,唯一的好处便是能不花半点银子偷瞄几眼乍泄春光。今日这楼子里红牌“蜜雪儿”房中来了贵客,青州城头号纨绔萧大公子萧雨生,随行的还有个器宇轩昂的道袍公子。 “蜜雪儿”在青州城里可是艳名远扬,每日求上门来想要一亲芳泽的风流公子都能踏破门槛。肌肤如雪,面若桃花,若是有幸能将头探进她那对白嫩胸脯,怕是得窒息而亡。能歌善舞,长袖飘飘,说是卖艺不卖身,俨然一朵粉门勾栏里的出尘白莲。 二两酒平日听其他小厮说起,光是进这“蜜雪儿”的房门就得至少一锭金子。今日他可算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能进“蜜雪儿”的闺房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计。暗中还偷偷的瞄了几眼那道袍公子,心中笑骂:道士逛窑子,如此光明正大跟进自个儿家门的,还是头一号。 待到放好糕点,他便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装聋扮哑。萧大公子也没有急着赶人,“蜜雪儿”更是难得的没有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倨傲嘴脸。虽都是在长歌苑里讨口饭吃,这低贱小厮与红牌清伶的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二两酒早些时候因为眼睛不老实,被那晃眼春光迷了心神,可没少挨揍。这些娇媚柔弱,小鸟依人的红牌清伶对上二两酒这等小厮,可不会想着什么仪态妆容。提起裙摆便是狠狠的踹上两脚,若不解气,还会赏上两个大嘴巴子。 其余小厮若是受了这顿打骂,只会觉着隔了层衣衫没能与这梦中情人来个肌肤之亲。要是能吃上两个耳刮子,那才叫心满意足。二两酒可不犯贱,自打三年前被教训过一顿,便是学乖了不少。要看这迷人春色,低头垂目,斜着眼睛不一样能看个明白。 偷瞄这本事,二两酒早就练得炉火纯青。 萧大公子一把将“蜜雪儿”搂入怀里,惹来娇躯轻扭,眼波荡漾。右手搂着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纤腰,左手却是好不老实的伸进了“蜜雪儿”的胸前,一阵揉捏抓拿。“蜜雪儿”含笑扭摆,故作娇嗔,却是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贴到萧大公子的身上。 二两酒心中暗叹:“我的个乖乖,那些奉她为白莲的世家公子实在是太蠢了些,说到底还是底气不够,腰板不硬。若是学这萧大公子砸够了银钱,就算是朵白莲也能让她带起点点淤泥。”轻微娇-喘入耳,二两酒只感觉口干舌燥,心神晃荡。心里止不住的呐喊:上啊,上啊。让小爷看看那“蜜雪儿”是不是真的“蜜-xue儿”。 不过片刻,萧大公子似乎玩腻了那双叫人垂涎的玉兔,或是碍于这房里还有其余的两个雄性牲口。这鱼水之欢若是叫人看了出活春宫,始终不美。抽出手来,送到“蜜雪儿”的唇边帮他含-弄一番,香汗虽是没了,可又沾上了“玉液”。 萧大公子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蜜雪儿”的臀-瓣上,还故意轻捏一下。“蜜雪儿”媚眼如丝,脉脉含情,起身为萧大公子和那道袍公子斟酒。 花柳之地,言谈无忌。萧大公子又是城中头号纨绔,自然不怕嗓门太大。只见他轻轻摇晃着玉杯美酒,将“蜜雪儿”搂至身前笑道:“在这烟柳之地招待李兄,实在是萧某罪过。” 李姓道士见着那“蜜雪儿”的妩媚勾人,心中早已激荡难平。若不是这小娘们被萧大公子视作禁脔,怕是早就虎躯一震,来个饿虎扑食了。这便一把将旁边的婢女扯入怀中,莽撞粗鲁的疼爱了一番,这才说道:“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二两酒以前觉得婊子立牌坊已经够无耻了,如今听了这两声“盛情难却”,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只可惜这房中三男两女,他们倒是各自成双,就他自个儿一人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吞上两口唾沫都怕扰了贵客雅兴。 道袍公子接过酒杯与萧大公子碰杯满饮,这才说道:“少宗听闻大幽近日调兵遣将,意欲挥军犯我大商边境。这便让李某前来,跟在萧兄左右,省的被不长眼的无知莽夫扰了公子清净。” 听到此话,二两酒竖直了耳朵,再不去想那“蜜雪儿”的旖旎春色,一字一句的听着这臭味相投的二人,在这粉门勾栏里指点江山。 大商与大幽征战不断,虽是少有胜绩,但也能守住国门,哪怕这国门接二连三的一退再退。青州城在大商中部,本是富庶烟花之地,从未受过战火侵袭。萧大公子只以为这道士特意来此,是受够了道门清规,想着来这俗世求个快活。这便嘴角勾起弧线,似笑非笑的盯着道袍公子,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神色。 “蜜雪儿”听闻又有战事,仰面看着萧大公子,含笑问道:“大幽狼子野心,一群粗莽匹夫只知道打打杀杀,这次又不知会打到哪里?” 萧大公子捏着她那尖尖下巴,看着“蜜雪儿”双眸之中的妩媚之色,大笑说道:“就算打破了国门,莫非还能打到你的床上不成。”“蜜雪儿”伸出玉手在萧大公子胸前轻轻一点,娇嗔不语。 二两酒看着这平日里故作清高的红牌,如今这般低眉顺眼,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快意,心中暗想:若是大幽的三十万铁骑打到了这青州城里,你这sao娘们还不得一天到晚都张开双-腿。也不知这细皮嫩rou的小娘子,受不受得了甲士兵卒的二兄弟。 萧大公子和“蜜雪儿”打情骂俏一阵,这才说道:“大幽仗着有社稷学宫坐镇,就以为能独吞天下。那群食古不化的老腐儒若是真对行军打仗指手画脚,那大幽不知要多少不怕死的奴才才能填满我朝长平候的胃口。” 道袍公子听到这长平候三字,面色一滞,双眼微微眯起,举起酒杯润了润喉咙,这才说道:“苏墨寒踏着累累白骨拼下这二品修为,虽是走了终南捷径,可想要百年之后白日飞升却是痴心妄想。” 萧大公子面露不解,那道袍公子故意卖了几个关子才小声说道:“兵家老祖‘人屠’公孙起在世之时,一身修为与天人无异。可在飞升之时,也差点被天劫打得魂飞魄丧,未能登天成仙。以杀证道,自古以来能真正飞升成仙的更是屈指可数。在这俗世里打打杀杀,靠着人命拼气运,哪有道家仙门顺应天道,骑鹤飞升来得舒坦。” 二两酒听得心神震动,萧大公子却是眼中精光乍现,迫不及待的问道:“不知舍弟在玄天宗里修行了十载,如今是个什么修为。” 道袍公子答道:“少宗如今已是四品修为,再过不久便能迈入三品之境。九年之后,百花山便会招选客卿。少宗若是能与那百花山的圣女结成道侣,再辅以双修之法,定然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二两酒不知这百花山是个什么来头,不过从这道士口中说出,定然也是化外仙门。萧大公子听见这圣女二字,眼中春意弥漫,赶忙问道:“那百花山圣女和我朝皇后相比,你看如何。” 道袍公子抿嘴轻笑,张口答道:“人间绝色和仙门圣女,萧兄你看如何。” 二人相识一笑,一身yin-欲全发在了“蜜雪儿”和那女婢身上。二两酒倒是难得的没有注意这无限春光,心里想着那长平候苏墨寒若是来了这长歌苑里,怕才真是长歌骤歇,叫人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分。 不过那等人物离他实在太远,眼前这萧大公子都能让他唯唯诺诺小心伺候。穷人命贱,甚至比不得富贵之家的一匹良驹骏马,一袭华裳貂裘。但老话常言好死不如赖活着,二两酒在这长歌苑里低声下气,溜须拍马苟且了十年。其余的没有,最能的便是放低身段,该有多低就有多低,能有多低就有多低,毕竟他这等低贱小厮本就没有身段可言。 可再低贱,二两酒始终存有私心,始终抱有野望。他想着这辈子是难有机会学那萧大公子将“蜜雪儿”这等红牌清伶搂在怀里,肆意挑弄。不过若是能与这楼中其他姑娘睡上一宿,来个梅开二度,那便极好。只是这等好事,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落到他的头上。 其余小厮虽是清贫,好歹也有几个穷亲戚。若是哪日一人得道,还不得鸡犬升天。可二两酒却是连祖坟冒青烟的事情,都不敢妄想。爹娘都不知道是谁,更别说那八辈祖宗。好在长歌苑里龙蛇混杂,最不缺的便是三教九流。 二两酒若是无事,便会暗暗揣摩观察这寻欢来客的一举一动。看那武夫壮汉坐如磐石,听那文人sao客吟诗作对,学那富贾官家诡诈多变。就连这纨绔子弟的嬉笑怒骂,二两酒也是牢记于心。勾栏里出不得惊圣文章,但总有几个自诩风流的勾栏才子喜欢摇头晃脑。虽是难登大雅,但在这粉门妓院里一首绝妙艳词也是千金难求。 读万卷书,二两酒这辈子是没指望了。想着行万里路,怕是也得饿死在半道。这便只好把平日里所见所闻一股脑的装进肚子里,若是哪日能攀上枝头,说不得也要学那风流大家卖得一身sao气,信手拈来七步成诗。
“换酒。” 一声高呼将他从臆想之中扯回了现实,他还是那个低贱的青衣小厮。 二两酒恭恭敬敬的小跑上前,端起那空空如也的酒壶便要告退。低垂的双眸还轻轻扫过“蜜雪儿”露出的白嫩大腿,吞了一口唾沫,自家的二兄弟又是有了反应。好在青衣宽大,他又身形瘦弱才没有露出端倪。 可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色-欲却是被“蜜雪儿”清清楚楚的抓个正着。只见她伸出玉手抓住刚欲转身的二两酒,将那酒壶端起,身子一软便靠在萧大公子的身上。有意无意的说道:“二两酒,这酒壶之中可是还有几滴上等花雕,比你这二两酒可要值价不少。” 二两酒不敢抬眸,刚刚那一瞬间的触碰,便是觉着“蜜雪儿”那柔软玉手如那羊脂白玉,温润柔腻。心里还想着这“蜜雪儿”实乃尤物,难怪这双腿之间,胸脯之上能值千两银子。可待“蜜雪儿”的话音落下,心底里却是恨不得将这艳货按在酒桌上捅她个三进三出。 他可没想过能在萧大公子面前留个什么印象,讨点什么好处。可这“蜜雪儿”的话却是让萧大公子云里雾里,嘴里反复念叨着二两酒三字,似乎来了兴趣,戏谑的问道:“这二两酒的名号从何而来?” “蜜雪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身若无骨的朝萧大公子怀里挤了挤,柔声说道:“这小厮六岁被卖进长歌苑里,换了二两浊酒。当时买他那领家见他眉眼不错,以为捡了天大便宜。听说当时城中的王不胜王公子还来看过他,甚合心意,准备再过两年便收做娈童。更是留下了千两银票,说这二两浊酒至少值半斤花雕,还给这小厮取了个名字——王半斤。” 旧事重提,二两酒心中思绪便已如涟漪阵阵。初入长歌苑时,六岁的二两酒生的还算好看,虎头虎脑,颇有灵性。那领家也未曾让他做活,放在后院里好生养着,平日里还有位门前冷落的姨娘过来教他读书识字。 可半年之后,他非但个头没变,反而日渐消瘦。那领家一看之下便是心知道这谈好的买卖算是黄了。一腔怨气全部撒在了二两酒身上,他也顺理成章的做了这楼中小厮,住在马厩旁边的柴房之中。 犹记得那寂寞难耐的姨娘偶尔还会带来丝竹管乐放在门前,凄凄婉婉的奏上一曲。那幽怨自怜的眼神看着二两酒,仿佛是见了往日的薄情郎,掩面低吟。时而来了兴致,还会趁着门外无人之时将手伸进他的裤裆里轻轻揉弄挑逗,嘴上却是说着:“这小鸟是鸟,可实在是太小了些。” 二两酒如今十六,个头依然比同龄之人要矮上半头,兴许是平日里弯腰低头太多,都不长个了。可二两酒心里清楚,长不长个儿与弯不弯腰没多大关系,至少他自认他那根脊梁还是能够立得笔直。 萧大公子听完之后抚掌大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盯着二两酒打量了几眼,这才问道:“我倒是未曾听说这青州城里何时多了个王公子。” 二两酒不敢答话,多说多错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只是卑微的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萧大公子却是不依不挠,见二两酒不敢张口,顿时恼怒,一脚飞踹踢到他肚子上。二两酒本就瘦弱,一脚之下竟是飞出了门外,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不敢乱动。脸上没有丝毫的恼怒,依旧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护着怀中的酒壶,若是磕碰半点,他这条命怕是也赔不起。道袍公子轻蔑一笑,看着二两酒摇了摇头,沉声骂道:“听说龙虎山上的小天师也才命重六两六,你这下贱东西也值半斤?!” 二两酒就趴在门前,恭敬的垂着头,耳边响起众位世家子弟的拍手叫好之声。这楼中青衣小厮不少,鱼公领家见此一幕,更是不敢上前相劝,就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不会有。 萧大公子见二两酒瑟瑟发抖,不敢起身,似乎也不想与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多费口舌,轻描淡写的说道:“二两薄命都是便宜你这废物,滚。” 是滚,绝不是走。 二两酒当真是从二楼厢房一路滚着下来,没有吭上半声。心里面却是多了两个人,“蜜雪儿”和萧大公子,就藏在他心中那个小孔里。里面还有他满满的野望奢想和忍气吞声十年的滔天戾气。 滚着下楼,舔脸回窝。 二两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装傻充愣,不敢有丝毫的怨恨。想要在大人物眼皮子下苟延残喘,人下人的二两酒比谁都清楚应该如何去做。长歌苑里十年,受到的冷落白眼,污言秽语,拳打脚踢何尝少过。他不一样活了下来,不一样靠着单单一个忍字认了十年的怂,装了十年的蛋。何况只是一脚罢了,又如何抵得过往日夜里那挖心烧脑,生不如死的苦痛折磨。 躺在冰冷硌人的木板上,二两酒心中有怒不敢言,只能妄想。想起“蜜雪儿”的谄媚娇笑,想起萧大公子的嚣张跋扈,更多的还是想起那个白骨换气运的苏墨寒,还有那个命重六两六的龙虎山小天师。 最后想起他自己,二两酒,王半斤,不禁自嘲一笑,骂了句:“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楼小厮,活该。” 人命如纸薄,半斤太满,二两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