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汉献帝后裔
“老朽岂敢欺宣城王,”羊侃欠身正色道:“程越附于侯景而又谋于侯景,就其本性而言,确实难言忠义。老朽也曾细观其面相,此人鹰立虎行,仰月横堂,绝非屈居人下之辈,表面上看他举手投足间神似谦谦君子,但从骨子里论,其人必是个不敬王侯,不畏天命的乱世枭雄。”说到这,羊侃看了看满面疑惑之色的萧大器,摆了摆手制止了他噙在嘴边的问话,沉声道:“宣城王是想问老朽既知此节,为何会劝止你将其除掉吧?” “不是老朽不想除掉他,”羊侃长吁了一声,萧索地说道:“实在是此人杀不得啊。” “杀不得?!”萧大器直直地盯着羊侃,愕然道:“既是枭雄之姿,便有****之祸,侍中为何竟说杀他不得?” “老朽且问宣城王,此次彭城之战,我方胜算如何?”羊侃没有正面回答萧大器的问话,只把眼光投向远处明丽的阳光里,在那阳光的尽头,高远的天际线上,一团絮状的乌云正在慢慢堆积,他叹息了一声,嗓音就像一缕让人捉摸不定的风:“贞阳侯萧渊明,能担当此次北伐的大任吗?” “贞阳侯历任显职,甚为陛下所亲爱,应当无碍吧。”萧大器迟疑了一下,不安地说道:“再说,此次征伐彭城,侍中你也在军中坐镇,纵偶有不当之处,料也不妨大局。” “唔,你是这么认为的?”羊侃随口应了一声,皱着花白的眉毛继续道:“起初,陛下想要用鄱阳王萧范为都督,鄱阳王温和有器识,久历战事,在益州刺史任上时,曾开通剑道,克复华阳,用其为将,可谓得人。但朱异却以残暴少恩为名僭于陛下,这才临战换将,启用了贞阳侯。贞阳侯此人临事犹疑,不能决断,又喜好在军中饮酒,全无节制,恐怕不是北伐的合适人选啊,至于老朽,”羊侃说到这,长叹了一声,道:“前有贞阳侯督军,后有南康王督帅,一介老迈,又有何作为!” “侍中以为,此次北伐将会无功而返?”萧大器小心翼翼地从旁说道。 “无功而返倒也罢了,不过是靡费军资,虚耗百姓而已,”羊侃幽幽道:“平西谘议参军周弘正擅于观天象以测吉凶,他在临行前曾对老朽说:‘近年内国家将会有兵戈之乱。’老朽只是担心他会一语成谶,而北伐的失利,将会是国家战乱的开始。” “侍中是在担心侯景趁北伐战败窥视江南吧?”宣城王咬着牙道:“可恨程越不愿透露侯景南归的真实意图,否则我们也不至于坐看他狼奔豕突一筹莫展。不过侍中且放心,”萧大器目光灼灼地望着北方,慨然道:“万一此次北伐不利,我将向陛下请命担任汴州刺史,侯景不是说要进军涡阳吗?我就陈兵在他身侧,誓死不让他东进半步!” “宣城王英雄气概,老朽自叹不如。”羊侃赞赏地看了萧大器一眼,沉声道:“侯景不过是外贼,只要我朝廷上下休戚一体,纵算他有天大的野心,也会尽数埋葬在江北淮南,激不起多少风浪。老朽担心的是,国家之祸将来自于外,却起于萧墙之内啊。” “萧墙之内?”宣城王皱着眉头道:“侍中之言何意?” 羊侃掰着手指历历数道:“陛下自禅得大宝,至今四十余年,如今年过八旬,身体已然大不如前,膝下诸子均不愿居人之下,邵陵王萧纶为丹杨尹,湘东王萧绎在江州,武陵王萧纪在益州,所用权侔几与天子不相上下。临贺王萧正德,因之前为陛下养子的缘故,凶残暴虐,横行不法,甚至公然招罗亡命之徒,陛下惜其早年经历,也并未多加阻止,一旦皇帝不豫,这些都是朝廷****的根源所在。” 说到这,羊侃躬身朝萧大器一揖,沉声道:“老夫已老迈了,家中三子也都深受皇恩,各有差事。今日之言,若宣城王能听则听之,若以为不妥,只将老朽及劣子下于有司,问个大不敬之罪即可。” “老侍中为国之心天日可鉴,小子虽愚钝,却也知美言不信,信言不美之意。”宣城王忙躬身朝羊侃拜了一拜,激动地说道:“我父虽贵为太子,然却时时深忌诸弟权势,不得不精选士卒以护卫东宫。侍中所言,小子感同身受。只不过,”萧大器看了看羊侃,拱手道:“这与是否除掉程越有何干系?愿侍中教我。” “你我所言者,乱也。”羊侃捋了捋胡须,沉声道:“而程越,乃是这治乱之人。” “程越是治乱之人?”宣城王诧异地看着羊侃,疑惑地问道:“侍中方才不是说,程越乃枭雄之姿,如何到了这里,又成了治乱之人了呢?” “枭雄怎么就做不得治乱之人?”羊侃笑道:“曹孟德剿灭黄巾,兴复汉室;桓符子西平巴蜀,北伐中原,两人不都是世之枭雄吗?”说完,羊侃也不管宣城王不以为然的眼神,神秘兮兮地轻声道:“宣城王可知建康城西市的方士王虚否?” 宣城王点头答道:“王虚号称江左神仙,时人称之为汉末之左慈,如此鼎鼎大名之辈,小子自然是听说过的。” “宣城王既然听过他的名号,自然知道他所预言之事颇为应验。”羊侃饶有兴趣地说道:“今年正月,西市上有人见王虚胡裘皮帽,牵一跛脚瘦猴公然穿街过巷,众人惊奇,纷纷问他何故,他只是掩面悲泣而不语。到了三月,北方传来消息,说是侯景叛离了高氏,领河南全境南下归梁,大家这才体会到了王虚怪异举动的意思来:胡裘皮帽,胡人也;瘦猴谐音为侯,指代侯景,而跛脚正是侯景的一大特征。” “这事我也听说过,”宣城王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莫非这王虚与程越有何瓜葛?” “王虚既已预言了侯景归梁之事,好事者自然少不了去问他凶吉,”羊侃没有理会萧大器的问话,自顾自地说道:“众人择日登门,再三叩门却无人应答,大家发一声喊,一齐破门而入,却见室内凌乱不堪,如遭劫掠,屋中立有一长杆,一端驻在桌面上,一端撑在房梁上,长杆上还卷着一副卷轴。众人忙将卷轴揭下来打开看,却见是一副汉献帝刘协画像,画像四周有四行小字,上书:‘猴入台城,王孙坐亡;得汉者嗣,失汉者丧。’”
“‘猴入台城,王孙坐亡’,此言虽耸人听闻,却勉强能算是针砭时弊。”宣城王强笑了一声,不怿地说道:“不过这后面的‘得汉者嗣,失汉者丧’却是十足的无稽之谈了,莫非在这位王仙人看来,能延续我大梁宗庙社稷者,非汉献帝刘协莫属了?可汉献帝刘协自山阳驾崩到现在已有三百多年了,他的后人也在永嘉年间的五胡乱华中被屠戮殆尽,又如何能来为我大梁拨乱反正呢?可见方士荒诞不经之处太多,时人多被其故弄玄虚蒙蔽了。” “王虚最让人信服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没做过荒谬的预言,”羊侃半眯着眼看着远处,肯定的语气中仿佛带着金石之声:“汉献帝后嗣虽身死国灭,但子孙沿袭并未断绝,归一堂程越,正是末代山阳公刘秋的第八十一世子孙!” “什么?!”宣城王闻言失声大叫了一声,随即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看了看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无聊地信马由缰的溧阳县主,骇然掩嘴道:“程越是汉献帝后裔?!怎么可能,不可能!就算是汉献帝后代还尚存于世,但汉家姓刘,他姓程,两者怎么可能会扯上关系?!想必是侍中年老,听错了传言吧。” 羊侃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老朽虽年迈昏聩,但这件事却绝不会弄错,如宣城王不信,自回去问问皇帝陛下便知真假。当日陈庆之将军在汝阴受程道雍等人之恩被送返梁国,临行之际,程道雍便将程越的身世告知了陈将军,并说族中因事得罪了高澄,恐有灭门之祸,不欲牵连程越,让陈将军启奏陛下,速派人将程越接到建康。” “这事陛下也知晓?难怪此番出台城时,陛下会命我探听程越下落。”萧大器涨得满脸通红,沉声问道:“如此说来,程越原本姓刘,与程道雍并非同一家?” “确实如此”羊侃咋摸着嘴说道:“据陈庆之将军转述,末代山阳公刘秋在胡乱中被杀后,其长子刘儋在山阳国国相程邕的拼死护卫下逃往南方,辗转来到汝阴落脚,为保护刘儋子孙不受朝廷袭扰,程邕散尽家财,大肆招附程姓族人,并以程家为名建立了归一堂,凡刘家男子皆名列堂中,程家入为另册,以掩人耳目。凡女子皆不与他姓通婚,一应嫁娶事宜尽归程家。” “难怪皇帝陛下亲口夸赞程道雍为天下第一长者,”宣城王喟然叹息道:“为护旧主,举全族而甘为附庸,历八十一代二百余年,竟无一人泄此密辛,程家之为人,堪称人臣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