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谈判
张正点头,良久才问道:“他在竹庐可有什么异常?” “回大人,傅岚禹每日不外乎是赏花饮酒,偶尔去竹林里闲步,甚是悠闲怡然,大有乐不思蜀之意。” 张正冷笑一声,沉声说道:“他倒是沉得住气,超出老夫的意料,此人不可觑。” 胡宇默然立在一侧,良久,只听张正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眉宇间有掩饰不去的疲倦。胡宇问道:“大人可是为了乐亲王一派人的事情烦恼?” 张正缓缓睁开眼,呷一口茶,说道:“老夫颁布的新政最大的阻力便是来自此派人。如今南边水患,西北征战,京畿几个要地试行新政也是需要一大笔国银,国库却空虚,不想,那些禄蠹之辈这时候不同仇敌忾,却起内讧,可谓是内忧外患啊。” 张正说着情绪颇有些激动,继续开口言语道:“这些老狐狸,收刮了百姓不少油水,也贪赃了不少库银,只怕随便一个亲王里的财物也是胜过国库。老夫颁布的新政对百姓有益,自是大大折损了他们的利益,自是百般阻挠设障。” 说到这里,张正再次叹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惭愧,低声说道:“这便是老夫不得不让傅岚禹献出金银之因。老夫此举,确实不光明,功过是非只好留给后世评定了。” 胡宇默然倾听,片刻,不解问道:“大人,为何不直接跟傅岚禹说明,用权势与他交易财银,而是要绕这么一大圈子?” 张正抬头看了一眼胡宇,喝了茶水润润口,不疾不徐地说道:“老夫曾在竹庐里与他谈过此事,怎奈他不为所动。此人性情洒脱,又不拘礼俗,对世人趋之若鹜的权贵并不感兴趣。这么多年了,你何尝听过他有意参与权势之事?甚至是避之不及。” 胡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这倒是,这些日子,听竹庐里的眼线汇报他的日常行事,确乎是个风流闲散之人。可是,即便他对权势不感兴趣,大人又何不以朝廷的名义请他捐资助库?” 张正眉梢一挑,再次发出一声冷笑,说道:“此人对权势不感兴趣,但不代表他就对财势不在乎。你见他吃穿用度,虽未逾越,可是却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让他轻易交出财势,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张正言罢,发出赞赏的笑意,接口继续说道:“这便是老夫看好他的地方,这世间聪明人很多,可气度见识聪慧者却是寥寥无几。有人高高在上,凌驾天下之人,却不过是困于权势一隅,一生不过为之走卒。如老夫者,聪明但未必聪慧。还有人,舍权取财,驾财行云流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不为财所困,借财成事。傅岚禹,便属此者。你以为,让他主动献出他的财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胡宇听了张正的一席话是恍然大悟,想起初次见他的时候,便被对方身上的一股气质所折服,大概这也是大人惜才而不杀他的原因吧。 是夜,张夫人让宁桐做了宵夜端去书房给张正。宁桐熬了一蛊雪梨银耳羹,又下了一碗清汤面放在食盒里,而后拿给张夫人过目后,这才提着食盒前去张正的书房里。 宁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潜伏在张府一个多月,现在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机会,于她而言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无论成功或失败,她的身份都会暴露出来。在暴露的前提下,若能和张正谈判一番,那么就是成功的。而如果未谈判便暴露,那么张正绝对会提高警惕,她就很难再有机会接近他了。 快到书房的时候,宁桐因为紧张,提着食盒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里的不安,这才继续迈开步伐来到书房外。 宁桐轻轻敲着书房的门,在外头口齿伶俐地说道:“老爷,奴婢奉夫人的话,做了宵夜给您送过来。夫人说了,公务忙不完,但是身子却会透支,请老爷务必顾好身子。” 张正与张夫人感情向来和睦,因而听说是夫人的意思,当下收了脸上的不耐烦,应道:“进来吧。” 宁桐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张正正埋头在案几前,案几边上的公文垒了好几堆。她从食盒里舀了一碗雪梨银耳羹,端到张正身边,说道:“老爷,这雪梨银耳羹可生津润肺,有益于您的嗓子。” 张正也不细看,顺手接过宁桐端过来的雪梨银耳羹,两三下就喝完了。宁桐欲要再盛一碗,张正阻止了。她只好作罢,便端出了清汤面,听说张正素来也喜吃面食。 果然,张正一闻到清汤面的香味,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走到桌子边落座,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宁桐站在一边,知道是时候开口了,整理了一番思绪过,宁桐轻轻咳了一声,轻语道:“大人,傅岚禹是在您的竹庐里暂住了一段日子吧?” 张正惊愣,抬头盯着宁桐,脸上浮现出惊诧的神情。他将手中的碗筷一放,脸上浮现出警惕的神情,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宁桐嘴角微微一扬,不卑不亢地应道:“女是傅岚禹的未婚妻。” 张正的神情再次表露出惊诧之意,起身看着宁桐,试探地问道:“如此说来,你不远万里前来京都救夫?” 宁桐不置可否,径直说道:“大人,请恕女贸然唐突了,女是有原因如此,请大人听女细细倒来。” 张正恢复了往日不动声色的神情,缓缓走到案几前落座,警惕的双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容色明丽娇妍,身段窈窕,气质如兰,难能可贵的是身上散发出的一丝英气,这英气里含着几分胆识和几分气度,心道:果然是傅岚禹看上的人。 宁桐见张正显然是给她机会解释,感激一笑,说道:“大人,两个月前,女还在金陵城办完傅老夫人的丧事。可怜傅老夫人临终前对自己的儿子念念不忘,却不得见到儿子最后一面,只能带着遗憾离世。” 张正一听,身子微微一颤,微微皱眉,心里浮现出一丝愧疚,淡然道:“想来他还不知此事。” 宁桐神色凄凉,点头应道:“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他,自然也无法告知此事。岚禹临行前,告诉我们,他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天便会回来。不想,他这一走便是半年,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女静待了他半年,可是连封信也不曾见他写回来,女便担忧他出了事情。” 说到这里,宁桐抬眸看着张正,眼里微微透露出一丝责备之意。沉默的当儿,她再次整理了一番思绪。 前几日,她借着出张府买东西的机会,又去了客栈偷偷会见黑羽。黑羽告诉她,他不但见到了傅岚禹,还收到了傅岚禹传递出来的信息,让他向张正透露域外的财势。想来,张正已然是知晓了此事。自然,桐园的事情他是早就知道的。 因而宁桐心里打定主意,倒不如坦诚谈判,至少让他感受到她的诚意,事情成的几率便会提高。 “后来女得知,岚禹是被囚禁在了京城,便决定来京城了。” 张正眉头一皱,直视着宁桐,问道:“你是如何得知,他被老夫囚禁在了竹庐里?” 宁桐见对方也不掖着藏着,心下微微一喜,如此便省了些心思绕老绕去了,便坦然道:“大人,岚禹可以比喻做大人的左手右臂,岚禹自然也有他的左手右臂,女自然是从岚禹的心腹口中听闻此事的。” 张正眉梢一挑,听宁桐既回答了也没有回答,心道:这丫头倒是聪明,这话也回答得挑不出错来,便又问道:“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宁桐笑了笑,应道:“一个月前,女来到京城,本想当街拦住大人的软轿,但担心如此会引起轰动,对大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也担心会对此后的事情造成影响,因而当下便改变了主意,想着不如私底下与大人谈一谈。可是,大人是何等人物,岂是女这等无名卒能轻易见到的?正好,那日听闻贵府招买一个丫鬟,女便接着那次机会进到了贵府。” 张正眸光微微一凝,冷笑一声,一字一句说道:“如此说来,你就是如此忍耐了一个多月?倒是难为你了。” 宁桐坦然一笑,说道:“夫人待女温厚宽容,委实谈不上忍耐。且女以前是开饭楼的,对于饮食这些事情倒也算上手,因而也没有人怀疑。” 张正想起夫人时常在他面前夸赞这丫头的厨艺,就是他自己也觉得不错。回头一想,这丫头不但没有在饭中下毒,这一个月来还在上头花费了心思,想来并不是要他的命,当下微微松了口气。
宁桐见张正不动声色,当下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不安的心也渐渐镇定了下来,笑了笑,问道:“大人,您是否还有问题要问女?女定然如实相告。” 张正发出一声笑意,语气里带着一丝长辈的赞赏,摇头说道:“老夫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 “既如此,可否允许女问大人一个问题?” 张正眸光再次一凝,不置可否。宁桐见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略一犹豫,微微行了一个礼,以示歉然,而后开口问道:“大人,您要如何才能放了岚禹?” 张正嘴角一挑,见对方开门见山,倒也没有回避,看着宁桐,不疾不徐地说道:“以你的聪慧,不可不能不知道老夫的意思。” 宁桐听对方也是开门见山,只觉得像是眼前的一团迷雾散去,那山便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但是,她却很清楚,这山虽是清晰可见,但攀上去却是不简单。这便是与高手过招的凶险和刺激。 宁桐轻笑一声,落落大方地说道:“大人,想必岚禹域外的事情您多少是知晓了一些。既然钱财乃身外物,散去也可。再者,钱财能为己所用者,方才显出钱财的益处。用这些钱财换取一个自由身,简直是极乐意的事情。岚禹的性子,我多少是了解的,想必他不会在意,因而我便替他做了主,将域外的所有财势充公归库。” 宁桐之所以敢如此说,自然是从黑羽那里得知,张正早就将域外的钱银充公了。如此说,只是给他一个台阶罢了,也提醒他,傅岚禹之所以愿意拿钱办事,前提是,归还他自由,从此以后再不受摆布。 张正心里一愣,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局上,对方占了上风。当下淡然一笑,漠然道:“那你便替老夫跟他道一声谢了。” 宁桐见对方领情了,顿了顿,继续说道:“女来京城的时候,也将桐园的地契带来了。大人,您应该也清楚,金陵城离京畿不远,甚至仅次于京都,亦是个极其敏感之地。而桐园在金陵城有名气,达官贵人也好,外邦贵族也罢,多少都会聚集在那里,可以说是个不错的情报之所。而且,桐园的收支也不是一笔数目,每年缴纳给朝廷的金银至少也有三四成。女不过是个农女,岚禹也不过是个闲云野鹤之人,桐园对于我们而言确实派不上多大的用处。可是,对于大人却不同,一来可以得到您想要的情报,二来收支又能充盈国库,可谓是一举两得。因而,女决定将桐园自愿献给大人,只求大人让女和夫君能够平安快乐地做一对闲云野鹤的夫妻,不问世事,也不被世事所打扰。” 张正听宁桐娓娓道来的分析,心里被深深地打动了。宁桐所说的这两点,像是一把重锤,准确无误且掷地有声地击打在他的心脏上,似乎连他的魂灵也因此受到震撼。 张正笑了笑,说道:“你就如此信任老夫?就不怕老夫杀人灭口?” 宁桐看出张正的渴求,听他如此说,显然是同意了,当下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大人不会做出如此不仁不义的事情来。女从百姓口中听闻了关于大人的功德,又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女深知大人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是个忠臣。这也是女愿意献出桐园的原因。” 看到张正动容的神情,宁桐再次强调道:“大人,以您对岚禹的了解,想必深知,他不是个对权势有兴趣的人。以岚禹的能力,若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大概也是位高权重的时候。然而,我看到,这些年,但凡遇到与权谋相关的事情,岚禹皆是有心无力,一副身在庙堂之外心在江湖的样子。因而,大人对这方面的担忧不是有些画蛇添足了吗?” 张正听罢,爽朗大笑,这笑声是释然,更是赞赏,道:“巾帼不让须眉者,老夫今日总算是见到一个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