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西州暗涌(一)
“我知你同索家那女子情分不浅,你先与我作个担保,不论她处境如何,再不去见她,只当从不知她下落。”拂耽延扶着她的肩膀,所说的每个字都透着谨慎。“这于你于她都好,这道理你该当明白。” 风灵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她心里确是明明白白,这些年她更名换姓藏匿在西州过得安安稳稳,若教故旧之人认了出来,欺君的罪名恐是要毁了她的全部。 拂耽延这才放心道:“王氏遭废后,因谩骂武后,教武后斩断了手足囚于酒瓮中致死,这法子……便是索良音的主意。本以为她鼎立襄助武后夺了后位,自该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可她离了长安倒出人意料。而今她悄无声息地回了沙州,本也无人知晓,可巧我遣去探听消息的那人是沙州旧部,曾在千佛洞前见过索良音一舞,印象颇深,才走到沙州,便在街上遇着,一眼认出,打听了两日才知,她而今托身在法常寺内,作了个音声儿。” 风灵失神半晌,慢慢地在一张高椅中坐下,阖眼沉默不语。隔了片时,一行眼泪竟从她的睫毛地下悄悄地滑落。 拂耽延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教你知晓还惹起你伤怀,早知不如不说。” 风灵抬手拭去面上泪痕,睁开眼幽然道:“不过是那些旧事一同显在脑中,有些受不住罢了。人皆说双身子的心绪更多些,果不其然。” 不过几息功夫,她又笑了开来,拉了拂耽延的手,絮絮道:“从前在沙州女社中,大族中的闺阁女子皆因我是女商,并不喜同我多话,彼时与我交好的,音娘是一个,韫娘是一个。音娘常受她长姊欺负,怯懦无助,性子又好拿捏,你也知我心性如何,少不得要多顾着她一些。韫娘便不同了,她家最是看重门庭礼教,偏她也是束缚不住的,倾慕英雄气概,说来胆儿也是不小……” 她偏头倚在拂耽延的臂上,说起那些年少时张狂胡闹的事来,颊边漾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末了又扳着手指头细算了一回:“晃眼十二、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拂耽延不接她话,却字字听进了心坎,遥遥忆起瓜州初见时,她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女娃,带着一群部曲独自在外讨营生,强作老成无畏,却在贺鲁头一次袭敦煌城时,骇怕得蹲在路边偷偷哭泣。 他愈想愈是得趣,面上笑意一点点深重起来。 “你笑甚?”风灵警惕地望望他可疑的笑容。 拂耽延探手扶正她松软的发髻,摇了摇头:“不笑什么,不过想起了你年少时一些事。” 风灵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忽释然一笑,扶着腰站起身:“多少日子不曾好好用过一餐饭食了,营中饭食又艰苦,脸也见削了,我予你做饭去。” 拂耽延只在家中逗留了一夜,次日便要回营房,临走时又留下话,道弥射率处密部突厥兵将至,大约就在这两日里。那歇尚未出世时得他庇护颇多,他又是那歇义父,待他到时,总该带着那歇去见上一见。 风灵倒是盼着弥射能将张韫娘一同带来西州,上回见她还是那歇周岁时,这四五年间听闻她又添了小特勤,尚未有机会得见。 再一转念,风灵不禁自嘲糊涂,这是要同贺鲁决一死战,又非礼节性的互通,弥射怎会带家眷前来。 拂耽延走了数日后,腊月二十三小年至,宅子里少人冷清,佛奴与阿幺一家便一同过来了。佛奴搬了几册账目来予她过目,年节已在眼前,这些事本该在半月前便做得,只因风灵身子渐沉,人疏懒了下来,便一直拖怠着未看。 阿幺带着她那一双孩儿与那歇往厨下去制年节里该用得着的面果甜食,佛奴与风灵便得了清静一册册地过账。 “大娘,你近来可是开罪了什么人?”佛奴费了一番踌躇,终是忍不住将手里的算筹往案上一搁,径直问道。 风灵茫然地冲他摇摇头:“我如今还能开罪什么人?莫说我已过得如同隐士,便是稍张扬些,整个西州肯同我为敌的又有几个?” 佛奴将她这话一体会,也觉不无道理,慢慢地点着头,脸上的疑虑却半分未消。
“怎的外头有人四处开坏于我?还是扬言要与我作难?这情形,早个十年,倒不新鲜,如今还真是稀罕。”风灵漫不经心地打着趣儿。 佛奴却一丝笑容也挂不上脸,拧着眉头,正色道:“大娘莫要嬉笑,仔细想想近来究竟招惹了什么人,或是无意中开罪了也未可说。咱们顾坊门前,这几日总有人探头探脑,也不知瞧些什么,外头甚至有人在打听云麾将军夫人的来历。闲言碎语的,听着好似家长理短,背后的私话,细品之下,可是句句都在探挖你的底细呢。” 风灵僵住了手腕,搁在膝头,她的脑中倏地闪过的,是秦岩一双深究不放的眼。“都是什么人在说那些闲话?可知起头的那人是谁?” “我听着那些话,自是不必大娘来吩咐,一早顺藤摸了过去。你万猜不着那些探听的话,是从哪儿起的头。”佛奴的神色忽然紧张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跟着压低了几分,“正是……” “长安来的粮草使秦岩。”风灵冷声接道。 佛奴的话蓦然教她截在了喉间,怔了好几息,方吃惊道:“难不成……是……长安的旧识?” “曾在殿上就盐铁论有过一回争辩,后来税商,又共事过好一阵。与柳氏很是亲近,柳氏门庭一冷,他许是受了牵累,教人发配到这边境来为大军筹措军粮。前些日子在大市上遇见,他死缠烂打着要相认,还一路跟着进了洛水坊,亏得他还知晓分寸,未敢递帖子进来。”风灵因此事的提醒,又记起当日的事来。那时她本想告知拂耽延,却又不愿他大敌当前时分了心,故有意按下不提。 “坏了!”佛奴一掌拍在自己的腿上:“那秦什么的,莫不是……莫不是想要将你揭发出去,好借此在朝中翻回身?” 佛奴突然点中了风灵心底最不愿碰触的那个念头,她颓然将一直在手心里攥着的算筹抛在了案上,寒冬腊月里,那算筹上竟是裹了薄薄的一层汗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