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始料未及(一)
风灵浑浑噩噩至年三十夜里,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真的是要嫁做人妇了。先前的一切忙碌,似乎是在筹办旁人的婚仪一般,她只无趣地观望,应付往来家下的打趣儿。 至腊月三十夜,她原先的闺房已被阿幺与金婶拾掇成了喜房,院中也支起了青庐、礼拜祭案等物。 整个顾宅上下灯火通明,一派欢跃。风灵蓦地有些不自在,她并不想将这场婚仪宣扬出去,越简单越好,可眼下这做派,只差没大肆宴请城中巨贾显要,昭告全沙州了。她隐隐不愿见这些排场,可又不忍拂了众人的一番好意,心下很是一番踌躇。 佛奴在外院置备她每年除夕夜必得东向遥拜的桌案,从窖中提了些酒上来备用,风灵路过,随手拎走了一小坛子,也不看是什么酒,在屋前的木阶上坐下便饮了两口。 入口才知是葡萄酿,还是康达智在时,命人送来的,风灵也不记得是哪一回他走货时带回来的,左右她家中的葡萄酿无不出自康家的酒肆。 风灵心头一沉,洒了些在地下,又仰头饮了一大口,葡萄酿原不辛辣,这一口却呛得她嗓子眼发痛。 佛奴从外院进来,笑嘻嘻地唤她:“大娘,供案备下了,不若早早拜过,好早歇下,明日才有精神头做新妇子。” 风灵自木阶上站起身,往外院走去。佛奴皱了皱眉:“怎又吃酒,往后做了官眷,整日里提着酒坛子,成什么样,好歹收收性子。” 风灵睥睨不理,将酒坛子往他手中一推,自顾自地往外头走。佛奴顺手抬起小酒坛也吃了一口,葡萄酿的滋味带着微微的酸涩在他口中滚过,连他也怔了怔,默然又饮了一大口。 外院风灵已燃了清香,先向东遥拜了双亲,默告了私自成婚之事,再面长安而拜,例行三跪九叩之礼。 佛奴立在一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风灵每年除夕夜遥向长安而拜,本是定例,他从不曾多想,眼下却突然心头一跳。 待风灵拜毕伸手入铜盆净手,他抢在等着哄闹的部曲们的前头,拉过风灵,正色道:“七夫人以往总不许你去长安,你可记得?” 风灵一愣,点点头,“记得。” “都尉若是果真换防回了长安,你该当如何?”佛奴担忧地朝那供案瞥去。 “我……”风灵不是未曾想过,当拂耽延向她提起婚娶之初,她便想到了这个。长安是她的禁地,却也是拂耽延必将要回去的地方。她不知阿母为何不许她踏进长安城,仿佛是一桩性命攸关的事。 只阿母定下这规矩时,她身边没有拂耽延,而今她的终身依托英武卓绝,肯替她担当起一切,纵使性命攸关又如何,她有甚好惧怕的。 “我自然要随他同去。”风灵坚定地答道:“阿母曾说,我每年除夕遥拜长谢的,是长安城内的两位恩人,我若去了,正是要见他们一见,既是恩人,当面拜谢了,不比每年遥遥默拜来的诚心实意?” 佛奴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过了半刻,为难地晃了晃脑袋:“夫人若问起,大娘是想我照实说了,还是……” 风灵莞尔:“这三两年里头,你打量我不知?说什么同我作个伴,自打你跟着我从余杭出来时,我便明了,你便是阿母送来看着我的。你且说说,这些年里,什么事你不曾报予余杭知晓?” 佛奴跺了跺脚,急道:“大娘这般看我,不止将我佛奴瞧低了,连带着将自己也看低。我从不曾私下往余杭传过什么话,大娘愿信不信!” 风灵笑意更深,口里不说,心底却道:我怎会不知,怎会不信,这世上的我可信的已少了几个,再不能少了谁。 她不语,佛奴只当她不信,发急诅咒。风灵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酒坛子,灌下一口:“年节里头,莫要浑说,我几时说过不信了?” 说罢她转身要招呼部曲们同去吃酒,阿幺不知从哪处一步蹿上前,抱住她的腰肢,将她往内院拖,口中求道:“好祖宗,明日是你的大日子,做人一遭也只这一回,好歹尊重些,快回去歇了,莫再胡闹。”
她一面央求,一面朝佛奴频频使眼色。佛奴接了她的眼色,忙挥手驱赶那些部曲:“谁都不许给大娘酒吃,一口都不准!要吃酒的只管来找我,陪着你们醉躺下方止。” “他既敢放这样的话出来,你们便去,将他按浸在大酒缸子里头,我看他那张嘴还能不能利索!”风灵一面被阿幺拽着朝内院走,一面指着佛奴笑骂道。 直至交子时,风灵依旧大睁着眼,仰面躺在睡榻上,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竿柏叶燃烧的爆裂声,煞是热闹。这些喧天的动静,落在她心底竟是一派平和宁静,她浅浅地牵起唇角,不论前路如何,总该是笑脸来迎新年的罢,免得来年一年里头不得欢喜。 流逝不断的时间,带着整个尘世情愿或不情愿的人,在热烈欢闹的爆竿声中,在内室深沉的浓黑中,在风灵清浅的微笑中,不可抗拒地走进贞观二十年。 次日将近正午,官媒娘子便兴冲冲地上门来了。她的到来,向顾宅宣告着忙碌开始。阿幺从内院小步跑出来,上前先递过一个火红的囊袋,口里说了一些吉祥话,笑嘻嘻地将她往里头引。 官媒娘子满面欢喜地迈进屋子,人未到,声先至:“顾娘子大喜!大喜呀!” 风灵自妆案前扭转过身,粲然一笑,明眸皓齿,神彩照人。“劳烦官娘子。” “老身厚一遭面皮,称一回‘全福人’,来替娘子梳头绾髻,好教娘子早早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官媒娘子口中说得好听,手里也不曾闲下,一手挑起风灵肩头的一绺乌发,一手执起案上的玉篦,果真就一绺一绺认真梳起发来,口里的吉祥话一刻都不曾停下。 阿幺在她身后捂嘴轻笑,心里头的憧憬将胸膛撑得满满涨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