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金簪引蛇(二)
“哎,何苦摆那么大阵势,莫要唬着顾娘子,恶犬伤人,拿了那犬便是了,与顾娘子何干。”柳爽抬起胳膊,虚浮地挡在索庭跟前。 顾坊的人,上至风灵下至部曲家奴,在商队中混迹多年,多凶横嗜血的匪盗不曾见过,此时索庭手中蠢蠢欲动的那支马鞭,与他夸张了的暴戾,落在他们眼中,全然无觉。 风灵暗自好笑,索庭的身子骨单薄,偏还要虚张声势来唬人。 风灵摆了摆手,“索公子说我家大富伤了人,不知当时情形如何,可有人瞧得明白?” “这还有诈不成?众人皆见了。”索庭气恼地瞪向风灵,“我与柳公子路中遇上你那头大犬,柳公子因识得是头上好的猎犬,不过停下逗顽逗顽,不料你那牵犬的部曲有意不控,教大犬猛扑上前,若非柳公子身手矫捷,此时那手臂不知可还能保下的。依照《厩库律》,畜产抵人,你便将那犬交付出来,余者一概不咎。” “恕风灵直言,这便是柳公子的不是了。”风灵谦和地笑了笑,向柳爽屈了屈膝,“索公子既言及律例,大约只顾了前半截子,未将这一条通读。犬只伤人,饲主同罪,不假。然,若有意逗弄戏耍犬只,致使犬失控啮人者如何?索公子可瞧了这一条?” 围观者中,好些人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索庭一怔,随即失了耐心,指着牵犬了部曲,“分明是那贱奴有意放纵,顾娘子该不至为了一名贱奴,一头犬,要行得不偿失的蠢事罢?” 牵犬的胡人部曲突然梗着脖子高声囔了起来,“分明是在扯谎!扯谎!该将他拔舌割唇!” 索庭抖开手中的马鞭,照着那部曲的劈头盖脸甩了过去。忽然,他只觉手腕一麻,下一息马鞭已不在自己手中,又一息,鞭稍带着一股锐风,“啪”地一声在他脚边炸开,将他惊得一下跳开老远。 “他吓傻了,说胡话,索公子也要同他计较?”风灵收回马鞭,“他这胡话,索公子倒也能听明白?” 索庭将将镇定下来,被风灵这么一提,头皮陡然发起紧来,适才只顾着恼怒,竟未留意胡人部曲囔出并非唐人的官话,却是突厥话。 索庭当真是傻了眼,风灵趁势向前逼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敦煌城内能懂粟特话的唐人不少,能懂突厥话的唐人仿佛屈指可数,风灵算得一个,看来还须算上索公子。风灵识突厥话是为行商,索公子所为何?” “你说的什么疯话。”索庭的声音透露着他的胆怯。 风灵不理会他毫无底气的低斥,嫣然一笑,抬手将发髻上的鹿形金簪慢慢扶正。索庭顺着她的胳膊抬眼望去,目光触到她发间的金簪,犹如触雷,脸色霎时一片僵白。 “索公子?”风灵柔声唤道,将方才从索庭手中夺过的银柄马鞭递到他眼前,他却呆呆地不知道伸手去接,风灵倒提着马鞭在他眼前晃了几晃,索庭这才猛吸了口气,得了些许意识。 风灵手中的马鞭终是被人接了过去,却非索庭。 柳爽依旧笑得极亲善,几步上前替索庭接过马鞭,“舍弟性子急躁,便是如顾娘子这般的娇娘子也不知道怜惜,多有得罪。说来不过是场误会,全因在下而起,惭愧,惭愧。” 柳爽一面作着揖,一面不着痕迹地将索庭轻轻推了一把,索庭恨恨瞪了风灵一眼,也只得退至柳爽身后,以求淡出风灵的视野。 “在下爱犬,见了上佳的猎犬便迈不动步。偶见了顾娘子的这头猎犬,甚是欢喜,不禁驻足玩赏一番,大约是这犬认生,亦受了惊,难免露齿。好在并无撕咬,便也无事了。”柳爽轻描点写地将前事解了一番,紧接着急转了话锋,面上的笑意也似变了意味,“顾娘子果真难得,好身手亦好心思,倒是将舍弟唬得不轻。他一介纨绔,怎堪这番惊骇。在下先领了他去歇息压惊,后会有期。” 临行又有意无意地将风灵打量了一转,却独独不去瞥她髻上的鹿形金簪。风灵抿唇笑了笑,“既同是爱犬之人,方才风灵冒失一鞭,还望柳公子索公子莫往心里去,情急之下,错手了。”
索庭狠狠地咬牙不言语,柳爽以身遮挡了他,笑呵呵地告辞,片刻功夫,索家的家奴健仆尽数随着索柳二人离去,风灵拂尘似地拍了拍手,亦召拢了自家的人一同离去。 走出老远,风灵的脸上显出些许果不其然的得意,向佛奴赞道:“这差事办得不差,我便说索家与贺鲁有鬼,今日情形看来,果然尽在料算之中。他若心中坦荡,如何一见那鹿形金簪便似丢了魂魄,分明就是认得那金簪子,亦知晓从何而来,便是由他传递入城的也未可知。可万莫教我拿住了他家的错处,若得真凭实据在手,我瞧索氏一族如何再与我为难。” 四散着瞧热闹的人见这边散了场,自然也心满意足地走开去。路边一间两层木楼的小食肆,楼上木栏边,亦有人将这场热闹从头瞧到了尾。此刻事主既散,他若有所思地轻晃着手中的陶碗,忽开口问道:“韩校尉,柳爽当真爱犬?” 一旁陪坐着的韩校尉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禀都尉,柳爽虽身无半分技,却极爱猎犬猞猁之类,以往在长安时,但凡是个爱犬的,谁人不知柳府大公子的犬舍比皇家的更齐整,连得当今圣人行猎时,亦向他借过猎犬。” 风灵逞勇,主动迎击柳爽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可她探听了柳爽爱犬的消息,以猎犬作诱,将他引来,无端地当街演了这么一出,究竟所为何,他却捉摸不透。从头至尾,瞧不出什么端倪,若必要找出些不寻常之处…… 那便是她发髻间那支有些惹眼的金簪,她有意显露,索庭一见消了气焰,柳爽分明见着索庭的怪异神色,却刻意不去瞧那簪子。除开这支簪子,再无其他可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