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子非鱼(1)
盛夏的天,九曲长廊十分幽静。 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池塘,荷花盛开,清香满园。 珞薇一步又一步,走近那个站在长廊尽头,负手而立的男子,眼神却不住地瞟向长廊外的屋顶。 记忆中,鹤九就是个从来不走寻常路的人,倘若地上哪里也找不到他,那他必定是飞到屋顶上了。懒洋洋躺在上面,屈起一条腿,用手枕着头,淡漠而又率性,任他九天浩渺,千世浮华,统统沦为他不屑一顾的背景罢了。 鹤九、鹤九…… 长廊算不上长,甚至她都没有走多少步,可是还未到那人的跟前,她的眼睛就莫名酸胀了。 那人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回身,抬眼,微笑,看到她的眼睛后一怔,一连串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发生,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先俯身朝她行了一礼。 他是天虞山阴魔族长,她不过是城主的徒弟,于情于理,他都不必对她行礼。 而在珞薇看来,把它认作是对于当年之事迟来的道歉,也就受下了。 “我该称呼你什么?” 寒阳说这话时显得谦逊有礼。 “……随你。” 珞薇本来开口想说墨盈雪的,毕竟这是她好不容易为自己挣来的身份,可是到底不过一个称呼,现今于她来说,竟然感觉没有什么分别了。 “珞薇姑娘。” 寒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久不见。” 珞薇心底冷哼,假惺惺! 见她没有说话,寒阳也无法缓缓步入正题,只能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是有件‘趣事’想告诉你,不过……有些说来话长,不知姑娘可有闲情听一听?” 珞薇心底早开骂了,废话不想听我还来干嘛!有事说事,罗里吧嗦婆婆mama的真恶心! 但毕竟一族之长,而以目前的形式,羽千夜似乎会重用他,所以,珞薇还是淡淡开口:“请讲。” 正刮起了一阵十分清凉的风,寒阳挺拔的身躯立在廊下,外衣被风吹的上下摆动,恰有一种岿然不动的强者气势。珞薇突然明白什么叫做虎狼,什么才称得上王。 寒阳的面具是一只冰冷深邃的白虎,正如他深不可测捉摸不透;琰鸢目光锐利而充满野性,正是一头凶狠暴戾的野狼;而羽千夜,将二者留为己用,才是能统领千军万马号令天下的王。 他背对着她,沉吟了一会儿,倒像是在想一些合适的语句,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约莫算起来,姑娘在坠落断合顶的第二年,天虞掌门就再也没了消息。” 珞薇闻言一怔。 “可真要说起来,到底是不是真的第二年就杳无音信了,也不得而知。因为汜叶神女的身份是神族内部机密,怎样也不能透漏给外人,那日仙试之后,掌门人就吩咐,天虞山大小事物,都由上桓真人暂时接管。” “你想说什么?” 寒阳转过身,当作没有看到珞薇越来越僵硬的表情,“或许是我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好,但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天虞派陌掌门,似乎在姑娘‘消失’之后,也跟着‘消失’了呢。” 珞薇冷冷道:“陌辰汀本就是个甩手掌柜,性子又是那般洒脱不羁,他想干啥干啥,又何必扯上我呢?再说,真假未婚妻的事情,当时弄的仙界人尽皆知,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难道会放着这么一件落人口柄的事不管,跑去处理天虞山一堆麻烦事?而对于闲言碎语,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搭理,由时间淡化一切,他选择在风口浪尖上时退出众人视线,未免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 “啪!啪!” 寒阳接连鼓掌,“竟不知,姑娘有如此好口才!” 珞薇看着他,不说话。 “这些放在常人身上,一切都说的通,可惜……陌掌门他并非常人啊……” 寒阳悄然凑近,语气间充满蛊惑的意味。 “陌掌门若当时想要闲云野鹤,何苦用个掌门累赘自己?若空有掌门头衔而无实权,那么天虞山近七百年的门规是谁废除?又是谁让如今的天虞山变成了一个五界共存的天下第一修仙大派?他是声名显赫首屈一指的上仙,从不计较杀生,因犯门规在他手下丧生的弟子不知有多少,关于他的议论难道会不及一件家丑来的大吗?我可不认为他是个因为害怕家丑外扬而躲起来的男人。” “够了!”珞薇气急,“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跟我争论堂堂天虞掌门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吗?” “当然不是。”寒阳语气里带着歉意,讳莫如深的眼眸里却划过意味不明的笑意。 “寒阳只是想让姑娘认同我的判断。” 他今天说话用的都是敬语,端端让珞薇生出一种很不适意的感觉。 “这些年来,天虞派看着还和一百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于平静到枯燥,那是因为,它交到了一个古板乏味的老头子手上,就连原本五年一次的仙试,也被改成了十年一次,对除了人族之外的其他几族,似乎也有了歧视现象,而对于这一切只有一种可能:它原来的主人不但离开了,甚至完全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珞薇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起来,大脑先于理智做出选择,已经停止了思考,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就好。 那带着蛊惑的声音再次缓缓靠近。 “那么,它的主人究竟去了哪儿呢?何故连他一手经营的门派都不管不顾?就没有人想过找他吗?” 珞薇突然想起,前不久,洛胤轩那种无助而又颓败的表情,他说:珞薇,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汀了。 “我们都知道,陌掌门并非常人,仙、魔、妖、鬼界他随便去到那里只怕都会引起sao动,毕竟有着银光闪闪的银身,还有那么强烈的仙气,藏起来费力,一不小心还容易被发现。可是——有一个地方他却可以来去自如,哪里呢?” “——人间!” 珞薇耳朵竟然轰鸣了一下。 “他只要隐去周身仙泽就能混到常人中不被发觉。” 蛊惑的声音。 诱惑着她,去联想某种猜测,去猜测某种可能。 “他去人间,一去就是一百年呢,那这一百年里,他干了什么呢?” 寒阳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看着珞薇那张木然的脸。 她低着头,眼帘低垂,看不清什么表情。 但是下一刻,她就又突然抬起,大大亮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按照族长的意思,陌辰汀现在应该回来了吧。” 寒阳点头,“据可靠消息,他已经回到鸿影居了。” 珞薇倏而扬起一个粲然的微笑,恍若这世上最单纯的孩子发出的最纯净的笑。 她说:“鹤九不可能是陌辰汀的。” 寒阳一愣,显然没意料到珞薇的答案会这么肯定。
珞薇继续道:“我伤愈之后第一次见到鹤九,他就已经灵力尽失了,试问一个毫无灵力的人,怎么上得了天虞山,进的去鸿影居?” 寒阳没说话。 珞薇忍不住冷哼,“羽千夜竟然会让你来当说客!说服我不要上断合顶,不要去救鹤九,不要去和霁昀决斗?他错了!就算鹤九没有被她挟持,我和她这一战也是在所难免。” 从前,是她半点儿也容不下她,而现在,她也容不下她了。 “就算这是一个局吗?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霁昀见都没有见过鹤九,怎么突然就把他抓去了?鹤九又是怎么离开东海去了南海?” “就算有一万种可能性说他是陌辰汀,可是对我来说,他不是陌辰汀的可能性,一个就够。” 珞薇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陌辰汀,那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明明已经尽力想撇清和他的一切联系,可为什么,还是有人要把她和他联系在一起? “寒阳,能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就为羽千夜做事了吗?” “很久之前。” 淡淡的语气,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很久算是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 空气中还飘浮着淡淡的荷花清香,廊外的池塘里,接天莲色无穷碧。 珞薇轻轻吸了一口,沁人心脾。 好,他不说,她来说。 “从我们一行人进入天虞第一峰,进入你的地界开始,你们就开始行动了对不对?当时我明明在外围,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给吸到了擂台上,是你还是他?之后,身手了得的你在落水节那天跟霁昀交手还毫不费力,到了天虞仙试的时候,你却突然成了她的手下败将,惹得一时哗然,这才让霁昀有机可乘,下战书约我断合顶一决生死;可我偏偏又没有死,醒来后便成了你们这边的人,为你们做事。”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可我不明白的是,我灵力低又没有任何值得被利用的,何苦要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寒阳居然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模样竟带着赞赏,珞薇看着他,只觉心底寒意更甚。 “确切地说,还可以是更早之前。” 珞薇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骤然捏紧。 “你原本都回到了南海,原本都打算和你的乳娘一起远走高飞归隐山林了对吧?那么是什么,让你们再一次回到了天虞山,发生了这之后的一切呢?” 珞薇骇然,“夜蓝村,知未镜!” 卑鄙!她竟不知道,他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布好了局,一步一步等着她来钻进去。 “的确,很多事情没有你看着那么简单。可也正因为这样,很多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怎么?你还想为他辩解什么吗?” “珞薇。”寒阳看着她,眼神里竟然有些哀伤,“我没想到,你对少主的敌意有这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