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断案断心
栖霞殿外,正是青翠满目时候,大片大片的竹林,风岚肆意摇曳,那绿色便如若要随风沁出来一般。待到了申时,日头便渐渐的偏西下去,夕阳灿烂的光束所过之处,无论金黄色的琉璃瓦片,朱红色的高高宫墙,或是白玉色的砌阶雕栏,青铜色的麒麟门环,黄花梨的门扇窗棂,皆点上一层属于时光的色彩。 黄淳全身制式袍服的侍立在殿外,内里单衣白如初雪,衬出干净的脖颈肌肤,外面的从二品太子少师文官补服亦是干干净净,仿佛没有一丝被押解回鹏城的风尘仆仆,亦没有一丝授业恩师死于非命,未婚妻子生死未卜的忐忑。 他总是能将自己的内外情感控制到变态一般的程度,这一点,当年在暗哨武校那么多生死疲劳之中,在与罗倭交战,在新越北溟的种种赤谍周旋之中,从来都是他用多少夜内心泣血的痛,练就的伪装。 等了数个时辰后,一个小火者终于前来,“长公主传唤。” 他从容拱手应了声是,便随着那小火者,穿过前殿,穿过两边皆是新碧色春草的汉白玉御道,跨过栖霞殿正殿门槛,一片寂静中,他对着正铺开了一桌扎花样子,斜斜靠在塌上小桌边的长公主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 整个大殿里安静极了,虽则相隔尚有一段距离,却连彼此呼吸的鼻息交错都隐隐听得见回音似的。显是长公主已然遣开了周遭人等,有意与之密谈的意思。 长公主并不看黄淳,只微微颔首示意他免礼,仍然捻着手边桌上的花样子扎花儿,“这扎花的本事,在这后宫之中,本宫是头一份儿,便是绣房里最巧的绣娘,也越不过本宫去。” 似是很得意自己的作品似的,长公主将手边一只精致的红绒花冠放在眼前玩赏着,“本宫与哥哥皆是平民出身,这扎花儿虽则不入那些高门大户,足以穿金戴银的人眼里去,可在民间,那就是普通人家女孩子最能展现一番的首饰。 每年,以扎花为业的匠户做出千万朵花儿,染绢为芙蓉,捻蜡为凌藕,丝线结成花蕊,簪出最时鲜的样子,再做到发簪、冠梳、钗环、领抹子上面,沿街叫买一路过处,女孩子们斗草玩花,好不热闹。” 黄淳在下面安静听着,不时颔首,以示倾听之意。 “罢了,”长公主忽的似从回忆中醒来一般,自嘲一笑,“本宫老了,最怀念的,总是那些小时候的事儿,可惜,人,是终回不去的。” 黄淳看着面前这个威严的女子,灯笼锦丝袍外面尽是华贵的东珠盘口,比例适宜的金银丝线秀出典雅的云纹样式,高高梳着的把头中插戴满了翠玉金银,绢花压鬓,更显得光鲜夺目,虽是年华老去,却平生一种端肃气质。 长公主仔细端详着黄淳的目光,却从那目光中发觉了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怜悯,这怜悯刺的她肺腑生寒,忽的将一番心事勾起,“你可知道,本宫不杀你,只是因为自己的儿子。” “微臣知道。”黄淳的语气不卑不亢。 长公主挑了挑两弯黑亮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射出威慑的光,“但你那所谓未婚妻的性命,可与本宫的儿子毫无瓜葛。” “是。”黄淳似是仍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长公主略略有些烦躁,轻轻呷一口手边的茶,手指在茶杯上轻轻敲击,目光却仍看向黄淳,“那就说说,你的想法。” “微臣尊旨。微臣得蒙天宁郡王爷,”说到此处,黄淳忽然抬头看一看长公主,见她对于自己如此称呼王庚面色平缓,方继续道“微臣寻常寒微之人,蒙天宁郡王爷垂青,核查瑶月公主府大难之案数月,终于水落石出,故将本案所涉之案情,依照北溟法科制式,写成一本,以呈长公主凤目。” 说着,他从袖筒中取出折子,上前几步,双手奉于长公主身前,待长公主接过折子,方才退回原处站定,“奏本中所言各中证人与证词,皆已交由天宁郡王处羁押、核查。” 长公主看过奏本,鼻翼微微抽动,神色中似是丧失了暖意,只那张轮廓鲜明的唇,一开一合,语带讥讽前前后后翻看,一条一条边读边品评询问着: “‘公主府火事一案,有三个至关重要的疑点,解开这三点,则可顺藤摸瓜,彻查此案根由—— 第一,是当天炸裂的爆破物品,经查证,乃是我北溟售卖或预售卖与罗倭的武器中一部分。关于这一部分的记档,核查过海事进出货品,以及我方与罗倭所签署之协议,应属于已售出之部分,然则,何以已售出之军用危险品,会出现在瑶月公主与祝映鸿将军的府邸呢?’是啊,为什么呢?” 说着,她看向黄淳,示意他自行解说他查证过的结论。 黄淳略略拱手,施了一礼,方回禀道:“回长公主,微臣经过多方探查,又经由求证化名荆金水的付延年将军,知其在睿亲王的首肯下,我方与罗倭所签署之协议,分为名义约定与实际约定两种。 在实际约定之中,所售出的低价军用品中的三成,将作为睿亲王相助降低了军用品均值报价的酬劳,反哺于睿亲王帐下。又因罗倭正处于内战之中,所以,这批物品直接在海事部门登记作为‘漂没’的部分,并不曾运送出海,而是囤积在睿亲王统管的几处仓储之中,并由付将军登记过账。 微臣又核对了原本的仓储数目和所过账目,发现在目前的两次出货中,所有未出货品皆不曾出售,却有部分缺失,而并无相关任何说明,缺失部分的仓储管理又非常严格,守卫森严,基本可以排除失窃的情况, 随后,微臣刑讯了当日公主府幸存下来的几名在前院伺候的仆从,并从瑶月公主的贴身丫头溪然口中,得知睿亲王多次赠送祝映鸿将军成车物品,但府中却未曾见过这成车物品乃是何物,所以微臣斗胆推断,这成车的物品,便是缺失部分的炸药等物品。 所以公主的贴身丫头都未曾见过那几车物品,是因这些物品不便让公主得知其中详情。想必祝映鸿将军出于想留些私房钱也好,出于不想让公主及宋家人得知睿亲王的交易中取利之事也罢,又或者是出于某些朋友或官场上的人际往来——就暂且留下了这些物品,又因一时并未有机会脱手这些物品,而这些物品性质又非常稳定,皆有保险链环,非寻常火焰之类可以引燃,所以祝将军就暂时将这些物品存放在了偏僻后院的地下暗仓中。 但最终,祝将军自己竟也因为拼死援救公主和小世子而葬身火海,从这个事实结局看来,祝将军绝未想到这点之外的情形,实属无心,而赠与他此物之人的心思,则不可确知。” 长公主一边听他叙述,一边看他奏本上对此一点的陈词,眉心紧紧蹙着,良久,又道,这一条,倒是与本宫所思相差不多,你且说你的第二点,说着,又将奏本翻回去: “‘第二,是何以最后的火势炸裂中夹杂黄汞火油的烟毒。黄汞火油,乃是北溟水师专门为应对罗倭黄火药所制成的,一种带有大量毒气的禁用品。在本国,除却战事之外,任何有关黄贡火油的交易都属禁绝,更不必说是售卖他国了。 本国的黄汞火油存放都属一级绝密,又因其制作皆是分别制作,最终的合成,与其开发,存储一样,所能掌握的人极其有限,祝将军与瑶月公主府中众人,皆并无可能与此物品有何接触,那么后院中加剧炸裂并引发恶性中毒的黄汞火油,是从何而来呢?’” 这一段再看下去,长公主的面色更是乌云盖顶。 黄淳却恍若未见,只接着回禀陈述道:“微臣记得,当日小世子坚持一定要离府去寻瑶月公主和祝将军玩耍,是说因得了一件稀罕物品,而自己无法解开。微臣失职,当时以为是小孩子玩耍,兼之小世子原本一个人成长就很是寂寞,常常前往公主府玩耍,所以当时,微臣并未深思小世子究竟是得了何物。 直到此番彻查此事,当日陪伴护送小世子的贴身侍卫统统罹难殒命,只有在外等候的车夫燕九幸免一死,据他回忆,当日小世子一路从集市和灯会逛到公主府,如从前出门一样,随身所有侍卫的银钱都被掏光,用于购买路过遇到的,小世子所喜欢的各类新奇民间玩意儿,最后路过一个冰糖葫芦摊子跟前,又没有银两了,小世子硬说不便贪占小民便宜,就打开了自己喜悦抱着的一只小匣子,从中取出一包药粉,与那摊主换了一只糖葫芦。 微臣随即又依照燕九所述,糖葫芦摊主的体貌特征,前去询问,确认确有此事,并从其手中购回了这包小世子所谓的新奇“药粉””黄淳说着,从里衣褡裢中小心取出那包物证,再次奉于长公主。 “微臣又前往兵仗司,兵工部等处,着多名精湛掌事细细探查了此物,确证此物乃是黄汞火油粉。因微量黄汞火油粉不以爆裂催动时,若仅仅在空中飞扬赏玩,可能产生如若漫天萤火虫一般五彩斑斓的情景,且光彩耀目,白天也可见到,所以很可能,将这匣违禁黄汞火油粉赠与小世子的人,就是捉住这一点特性,吸引小孩子的注意,从而的手的。 至于究竟是何人赠与小世子的,因此类物品不在日常世子府来往登记之中,往往皆是贴身侍婢或是侍卫,也可能是与小世子交好的府内人所赠,因为外物进入世子府邸,都要进行查验登记,只有这批由长公主您亲手选拔的贴身侍从,以及由主上和宋贵妃娘娘亲自选任的世子师傅们,才有可能做到。”
话说到这里,长公主更是怒不可遏,直将折子扔到黄淳面前,怒斥道:“那第三点呢,你所谓的前两者性质通常情形下都较为稳定,必须有足够的燃烧量和燃烧点才会引燃,释放巨大的破坏,那么公主府邸的后院里,不过是烧锅做饭的火,何以能有如此的引燃物,又是何人不想活了第一点是有人利用祝将军不小心的存放,第二点是有人利用小世子童心未泯的带入,第三点呢?你总不会说,是有人利用了瑶月公主,又做了什么吧?” “长公主息怒。关于这引燃物一事,微臣并非确证,只是推断而已,”黄淳躬身蹲下,捡起被仍在脚边的奏本,合上,略略抚了抚上面的灰尘,拱手一礼,却又接着回禀道“瑶月公主府的侍从仆从,都是宋家千挑万选,沾亲带故,利害一体的人物,何况如此惊天的事情。微臣倒倾向判断,当日厨房的爆炸,虽是引燃一切的导火索,但却并非侍从何人所为。” “哦,那何以厨房会突然如此炸裂?”长公主又眯起了长长的眼。 “这种厨房突然炸裂的事情,微臣身边倒是有过那么一次,”说着,他看向长公主,微微含笑“长公主可曾知道这么一个笑话,当年翠微侯府,有人在厨房钻研可以自动添柴吹火的工具,但因一时未能看顾,就将翠微侯府的厨房炸了。倘若如法炮制,有这样一件装置,以同样的方式,帮助长公主府的仆从们添柴吹火,而正在此时,长公主府因为各种事情繁多,厨房的仆从都被引出去了那么一小会儿,那么,会是什么情形呢?” 长公主终于沉不住气起来,掷了手中茶盏,茶盏直直摔在大理石砖地面上,碎了一地,几乎是与此同时的一刹那,暗哨的两列刀斧手齐齐奔出。 …… 孔立飞禁不住盛铮调侃,领着我二人前往他当年号称是为洛儿送一份礼物的厨房鉴赏。 待走进那厨房一看,我与孔立飞不禁一同哈哈大笑。 盛铮一只肩膀微转搭在孔立飞左肩头上,啧啧道:“喜气,真喜气,够红火啊”“可不是么?”我看着这满是红光的厨房:灯烛、墙壁、桌椅、甚至擀面板子和擀面杖上皆贴着喜气洋洋的红喜字,北边靠墙,东边有一套似是当年那套“自动添柴”的烧火灶头装置升级版的同款厨灶,只是在火头边上有一只漏出双喜图样的椅子,那椅子与厨灶是成套固定的,开合装置不甚方便,要经过一套九连环解锁,想必是怕婢子们烧火时有了这个,一时溜闪走了水,方找出这么个磨人的法子。 一张长长的工作台桌子上,长长短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擀面杖,下面的贮藏间内,各种菜品的准备也渐渐齐活儿了,我和盛铮讨了喜宴当天的菜单子来看: 龙凤双喜,燕窝双喜,双喜金银鸭,双喜鲑鱼,四喜丸子…… 酱爆猪叉,生烤羊叉,牛肚切片,八仙过海,叫花鸡…… 枇杷酒酿,水蜜园子,冬菇肘花,桂圆芋头羹…… “怎么样?有没有补充?”孔立飞笑嘻嘻趴在我与盛铮肩头问道。 “没有,”我转向他,非常严肃庄严以及严谨的说“绝对代表了双喜派新郎,硬菜派新娘子,以及甜蜜派长辈的不同饮食口味。” 笑声顿时满溢了整间屋子。 孔立飞与熊洛儿成婚那天,天气极给面子的灿烂晴好,是风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朝阳涂抹在街巷的砖瓦上,全不似我与秦清成婚时那般大雪难行,虽似是少了几许那样雪中红妆的美轮美奂,但难得一应亲朋好友都一个赛过一个的早,尤其是宁亲王与黄淳两个,竟是比我还要去的早。 许久不曾这样热闹,又目睹这样甜蜜的场面,我的心思渐渐变得有些恍惚,许是喝了几杯的缘故,心底那些汩汩流淌的思念让一切场景都变得恍惚起来,恍惚之中新郎抱过新娘,恍惚之中孔伯母亲手将极贵重的传家双风牡丹点翠头面,整整齐齐插戴在新娘子绾好的青丝上,恍惚之中交杯酒,同心结,拜天地,诉衷情……我为孔立飞高兴,可不知为何,我的胸口又满溢着苦涩的悲哀与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