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夏密深处
北溟建武十九年十月四日,皇四子礼亲王方凭于夏密岛战殁。主上方均诚命辍朝一月,并着付邵相公遣法科礼部设九坛国丧制祭——自北溟建国以来,裁撤各项礼制,新政新风,这等国丧致哀还是第一次。一时间鹏城家家户户门前香案林立,青烟氤氲祭器琳琅,思念哀悼之祭文诗歌载着绵绵哀思如潮汹涌,素幛挽联盈满街巷,而同在此战中表现高尚的人道情怀和救援精神的盛铮与付延年两位将军则一战成名,在哀悼礼亲王这位民族英雄,表达滚滚哀思颂扬之余,另一种救援情怀也被官方表彰颂扬,并刊行邸报,排曲演艺于上至凤凰楼下到乡塬渔樵之所。然而,此时远在夏密岛的我们这些人,则对此并无什么深切的体会与感受,除了恩旨擢升了我与盛铮的职务外,那些颂扬讴歌之辞于我而言,远远不如万金家书的来到显得合乎将士们远行之心。 更重要的是,我在秦清的来信中,得知她已然有了两个多月身孕的事。这对我来说,算得上沉沉心坎,诸多铺排压力中,最聊以快活的事。我用不多的闲暇时光和那些已经有家有口,儿女双全的将士们聊天。在对家庭生活,粉雕玉琢的孝子贤孙围坐堂中,承欢膝下的诸多恨不得一朝白头的遥想和思念中,得到灵魂的寄托。盛铮与祝映鸿两人都喜欢下棋,而我则喜好观棋,于是三人常常挤在一处。夏密岛上还有许多当时换防前来的羽山岛水师旧人,却并不得空相聚。 军中礼亲王停灵完毕准备入葬的丧仪那日,我与盛铮却并未参加,而是奉命带领五艘鸟福船前往罗倭的凭风港东侧驻地诱敌,祝映鸿也想前来,但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啃硬骨头差事,所以冯将军没有答应他同往。 夏密岛、枫岛和琉岛三岛诸多港湾中,最重要的拱心石乃是凭风港所在群岛环礁,堪称罗倭在北溟南洋上最大的后勤基地与兵站。此番前往诱敌,一来是以报仇雪恨为名,探查其驻军实力虚实,二来,则是促成对凭风港所在群岛实施伏击。三来,则是张开罗网请君入瓮的第一阵。夏密岛这个山地险峻、密林厚覆、奇峰突冗的大岛,罗倭与北溟交替攻守,争夺海贸海权的历史可以与北溟国史等身。双方都囤积了大量粮饷物资,驻兵十几万,太阳还未从群峰密林中升腾照耀大地与海洋,而清冷的月光照在船的左舷和右舷上,迎着冷清的炮筒和投机,伴着当日丧仪的哀歌,船队渐行渐远,只那歌声依旧飘荡开来: “归去来,重重渡,落日千山扑簌簌,铁马冰河来入梦,虞姬相伴也断魂。 大风歌,楚狂客,消尽愁心向碌碌,愿君关山及早出,海上天涯人同天。 低声语,离歌唱,向死而生从头路,生虽殁去爱相随,合欢永夜销魂梦……” 一句一句慷慨而歌,之后便又是那阙悲风曲,今日出征听来,虽是清唱合歌而已,却似也别有一番动容豪迈,千回百转之感: “当时罗帕写宫商,千山落叶岩岩瘦,悲泣皓月天上镜,百结柔肠寸寸愁。 商量管弦弄团扇,一片惊心成长诀,****相生不尽事,空担风月病客愁。 有心补天天无情,衔环来世愿双飞,万里故人关塞隔,凤翼谁写梅花弄? 和泪谨封断肠词,钟鼓琴瑟两相知。思君如月何处寻,灭烛怜光长忆君。” 歌声渐渐远去,和着晨雾浮在风中,暑气渐渐升腾,海的色彩越发浓烈喧然。我们并没有直接沿夏密岛走海路,而是沿着密林中的蜿蜒水道隐蔽以较小的战船行进,希望从东侧以奇兵给南部驻军的罗倭水师以袭击。 “罗倭从前的水师旗乃是太阳旗,为何忽的换成了Z字旗呢?”盛铮和我在舰桥瞭望塔站着,忽的,他回过身,对着我和旁边的瞭望执事官笑道。 “想必是因为罗倭以共享海贸利益为筹码,向色目帝国廉价购入了新式战船,而色目帝国的国旗也是太阳旗,罗倭有求于人,被迫改用了Z字旗吧?”我大口呼吸了一下空气,又看着船上为了诱敌所查边的忠贞不渝五龙水师旌旗,烈烈的风,扶摇般吹过密密丛林之后,便减了速度,却并不会因此改变它的方向。 越向蜿蜒水道中行去,便越是巨树参天,蒿草过膝,水洼星星点点,群蛙鼓噪,一片荒败景象。 “罗倭真的会因为此番我们在举行丧礼而放松警惕,让我们得手么?”一同站在舰桥上的名叫勒思静的年轻圆脸瞭望岗执事官侧过脸,向我和盛铮问道。 “不知道,”我拍拍他肩膀笑道“但是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你是第一次作战么? “嗯。”他脸上刷的绯红,旋即捏捏拳头道“但我不怕的。” 我冲他笑笑,又看向盛铮,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于是道“你手上的伤要紧么?别到时候拉不开弓啊。” 他也笑了,但那笑容在脸上绽开不过一瞬,他的目光便凛然起来,我也看到了那块品字形凸立的大块绵延礁石,就在离凭风港珊瑚礁脉浅水区不过四十里的地方。许是火山喷发频繁之故,这堡礁如若子岛般,却横在水道中。天色渐渐分明,盛铮立刻下令舵手“左三舷,三舵满舵,注意前方堡礁,全部半帆,瞭望”边下着命令,边对我正色道“从前我们水师的驻军不曾提起还有这堡礁啊。付将军觉得当如何?” 我凝住内息尽举目力看去,那大堡礁上似是仍有少许驻军,心中一惊,又更细细看去,谢天谢地,幸是没有烽火台和瞭望哨,许是与母港离得很近之故,罗倭驻军稍有懈怠之感。“上面有驻军,人数不多,但是怕他们观察到我们,还是将新溟船抛锚暂缓于此处,我带五百人上去探过,方不给身后留下隐患才是。” “还是我来吧,”盛铮略略看了一眼,便不容置喙的对我道“若是有事我发联络花仗给你,你们待命隐蔽。”说罢他便去后舱命令集合。我思忖着他必是觉得我乃新越故人,新越以骑兵陆战为长,不习水性,故而看轻我,可他动作着实快,不等我和他争辩,他便已经速速点了五百水兵,各自脱下外层衣甲,拿好各自武器,藤牌狼筅长刀匕首火铳,一个个如若游鱼般嗖嗖钻入海水中,顺着升潮,藤牌为舟,小心的划着水,向那堡礁潜渡而去。 我只得命令戒备暂缓行进。密林中一时落雨一时晴,云层上的雨林鸟雀犹如童话般啸叫。大约半个多时辰后,湿漉漉的盛铮和一行人渐次回来,手中提着一串串割下的耳朵,我赶忙上前迎上去端了水递给他,吩咐迅速秘密接应回来的将士们,他举了茶杯一饮而尽,我一边下了命令“继续拔锚起航,半帆航速,东南方向,桨手就位。瞭望轮岗。”一边和他进了舱室,他接过毛巾,将手中的耳朵丢在一边,一边擦干了身子,一边穿上衣甲。我看了看那一大堆血涔涔的耳朵,只觉他蜂腰猿背,鹤势狼形,清隽脱俗的身形下,杀伐决断之心绝非寻常,便轻轻问道“岛上有多少人,怎么这么快就全解决了?据我所知,一个罗倭武士想要成为武士学会基本的武士刀使用技能也需要五年,一个武士多半最差也可比半个武林人士,纵然是沦为浪人的,也不至如此毫无战力才是啊”。 他却毫不在意道,“他们战力自然不弱,只是我带的这五百水兵都是靖亲王为了抵御罗倭武士专门训练多时,熟练于鸳鸯阵的老兵。此处并非他们的前线,乃是后方,关押战俘,囤积部分粮草辎重,估计乃是一处后勤小岗,人数不多,不过,若非担心打草惊蛇,我本意并不是要急于屠尽绝杀的,必要弄几条舌头好拷打逼问一番,问出个子丑寅卯也好,还要放上一把大火把他们那点粮草辎重烧个干净。可惜,为了大事,只得先不管这些,回头再来收拾!” 我却突然如若触电般头脑中闪过一道火光,轻声道“你说那里有驻军还有粮草,但是粮草辎重又不多,那是多少呢?怎么还有战俘?罗倭在这等孤悬海外之处,怎可能还留下战俘,难道是,季西胜将军?但是,你为何并未将战俘带回呢?” 盛铮又大喝了一口水,方才道“我还没来及和你说呢,那堡礁上并无多少人,有关押过战俘的痕迹,但是关押的地方早已没了人,听闻是关过级别很高的北溟将领,我也觉得可能就是季将军。” 我叉了腰在舱中走了几个来回后,方才谨慎的说“你觉得不觉得,罗倭留下在夏密岛这边的驻军很可能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他们不断的自杀式袭击,为的是拖住我们,阻碍我们对羽山岛水师决战的支援可能,而他们的主力已经在暗暗撤退了呢?” 他的眼神突然变幻了一番,眉毛轻轻挑上去,又悠悠说道,“即便就是如此,我们纵然知道,也只能与他们在此处进行我们的战事啊。”
我心中翻过无数麟浪,却还是按捺住自己,摇摇头道“并非如此。如若他们以必死之心将此处立志要战成一片修罗屠场,人间炼狱,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智取,用兵家之计堂堂正正作战固然是正途,也是真正能决定胜负的实力所在,然而,尽可能减轻伤亡,则需要玩弄权术,从其内部攻陷。” “我们从东侧登陆佯攻诱敌,冯将军率主力从南侧、西侧、北侧中之一选择主攻战场,莫非算不得玩弄权术?”盛铮眼睛瞪得铜铃大,看向我道“那还要怎么玩弄法呢?如何从内部攻陷呢?”我听他如此说,心中不由叹息,怕是必定此番要有恶战了,想到我即将成为父亲,不由也有些惜命的耐心说与盛铮道“那叫兵法,兵法虽则兵不厌诈,却并非权术。权术乃是忖度人心险恶处,因势利导以使其动摇。” 见他越发凝神来听,我又继续道“据我所知,如若罗倭武士一旦必须参与必死之战,则他们的国家会以其国家神道教的名义和天皇的荣誉给予他们冠冕而不可更改的命令和讴歌。他们赴死前,会留下绝命书,将头发胡须和指甲包下,连同财物一起留作遗物交人带回本国。他们会吃最后一顿丰盛的餐食,甚至抓紧时间沐浴更衣,换上最崭新的水师战袍,临行前,会得到当地最高军官大帅和各级将帅的亲自握手鼓励和送行,并给与他们承诺,承诺他们的牌位将永远在靖边保国的神道寺庙中留下,成为军神,并享有后辈永生永世的香火和尊重。如若他们的樱花号人rou火龙弹有去无回一般,他们在行死士之事,因而必定充满了人性中的求生与挣扎之心,即便再多的讴歌、颂扬、送行,总还是有人因为阵前不愿赴死而被当做懦夫斩杀。此种行动,必定军心最难以稳定,而其督阵官的压力和监督也最为严苛。” 曙光已经渐渐照亮繁密的树林和花朵,然而天气依旧沉闷,低低的云彩似乎压在树上一般,不多时,无常的战争闪电划破让人发狂的死寂,闪电打下来了,大自然的闪电。从铁底湾方向急骤涌来大团的乌云,一下子使黄昏的天空变得黑暗,雨说来就来,开始是雨滴,旋即变成雨帘、雨幕,雨墙。天空变成一片暴风雨的海洋。一片固体的水墙,把一切东西都淹没了。 “抛锚,准备列队整军。”我看着集合上来这些年轻的将士们,明白作为诱敌之军的我们这队人,很可能在此番战事中失去生命,这些将士大都年轻,有的人尚未成婚,也有一些人已有妻小,鲜艳绚烂的青年生命,或者转瞬就要凋败埋没于异乡荒岛,伴着繁花巨树永远长眠于此,念及此处,又想到秦清,心中的酸楚深深的泛开涟漪。我努力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声音,调整了语调,沉稳朗声道,“全部桨手,炮手,连弩手,赶缮战船所有战备人员各自就位,准备开火轰击,掩护全体登岛步兵将士。”说完,我又努力拥抱了盛铮,这是我从未对秦清之外任何人使用过的,作为一个新越长大的将门子弟很难接受的北溟表达,然而此刻,我觉得唯此拥抱,恰如其分,我们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背,随即松开彼此。我对他道“我带步兵将士登陆,你负责在水上支援。保重。” 盛铮用双手蹭了蹭精致的面庞,拭去了额角的汗珠,眼眶虽然似是有些微红,却仍语气中毫无做作姿态的豪然笑道“定不辱命。付将军也好好杀敌,这一站下来,我们谁杀的少了,战功小了,可要回去输掉一盘翡翠斋上好的翠玉棋盘棋子啊” 我不由笑了,和他又一击掌,拍拍他的胳膊,方才带队转身走下玄梯,走到底层甲板上准备登陆。 大雨中,逆风航行的鸟福船冲出了雨云区的边缘,巨大炮火终于开始了惊天动地的呼啸轰鸣。黑油与黄火药的气息在岛上绽放开去,如若惊天动地的流瀑,又似黑暗无边的曼陀罗花。 “带好盔甲,带好武器,茅草,板夹,准备登岛作战!”外侧的围栏已经打开,我拔出圆月弯刀,指向天空,划出出战的符号新月形,用茅草铺过泥泞浅滩的北溟将士们在号角和战鼓中,列阵冲向了凭风港东侧罗倭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