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嘉谷游侠
他却一夹马腹,自得的向前跑去,金色的阳光在他已然有些白发的发梢上折射出灿烂的幻觉,俏皮轻风掠过他身上天青色的湖州锦袍,边际上勾出一层太阳的光轮。我也跟上前去,两人并肩驱马而行,“看去倒像一对游侠父子,”曹钦脸皮老厚却依旧保持着潇洒姿态的说道,“北溟的游侠,多半都是贵族公子哥儿,一天方能如此。在我的故乡,游侠都与流氓小子无异,没有精美的马鞍,没有很多的骏马,多数没落的武士成为浪人,再无所事是的做游侠,运气好的,遇到合适的主子,立些战功渐渐回到武士的阶层,武艺精湛的,可以去武馆作武师,而更多的人,就有一顿没一顿的靠打劫生活。” 他转过脸,见我凝神听着,又微微笑道“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自在的在外面奔驰了。几十年来每天都活在黑暗与斗争里,为的只是有朝一日为天皇和将军身死时,能够在神庙得到供奉。我本是不信那些的,但也并没有什么更可信的东西让我可以去把握。” 我几乎要听得有些同情他了,悠悠说道“那么,就不可以种田么?” “种田?”他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感染了我,随即又听他道“农户无名无姓,生死连什么痕迹都没有,这对一个武士,是侮辱。” “可是你不是农户出身吗?”我甩甩头,看到途中一个茶点铺,便用马鞭轻指道“我们过去歇歇脚好了。” “我不想再作农人,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一边和我去茶点铺系了马,一边坐下看向旁边茶铺老板道“老板,两碗云吞面,一壶茶。” 我们就着一张方桌坐了,方听得他又说道“农人世世代代辛辛苦苦,却一无所有,土地不是国家的,就是官员贵族的,将军的,地主的,灾年欠收借贷,丰年加税盘剥,最终只能卖地去做佃农,如若再赶上点兵祸,升斗小民何以立命?便是像北溟这般富庶之国,田产丰硕,不也是佃农比率有增无减,农人一生艰辛苟活?” 热腾腾的云吞面端上来,碧色春菜陪着蛋花在云吞和细面里驰荡,还有一壶翠色枸杞芽茶,看去别有风味,我将一碗往曹钦那边推了推,似乎有些同情之感,又有可怜可恨之叹,于是又拖过自己的一碗,边吃边说道“北溟的农民是很少有税赋的,付叔叔从一开始定的农业赋税就很低,从未想过盘剥,还时常出台各种政策与民休息,着实不知施行下去是如何拐了弯的”一边说着,一边感到这云吞口感酥绵鲜嫩、倒是有些偏方一般,让人唇齿清香。 他只吃了半碗,便放下,只看着我道“这次查过不就知道了?你瞧着,前几天是不会有任何暗使消息的,那些地方官员和乡绅、粮商、转租商会先温言好意的行所谓接风洗尘等招待,以拖延时间,而后对那些使者官员一一私下招待银钱,再缓出时间做出一本稍有问题却亦可交差,避重就轻的账册,而后将自己的人一个个捞出来,摘的干干净净。倘若使者认为难以交差,就和使者唱唱双簧给底下人看,让底下人再重新做一遍,然后又是一轮行贿,以及一本新的数据造册上去,直到使者捞的差不多,那本账也看过去有些真格的东西——如若能够借着这个拿住政敌或者家族仇人的错处那自然是更好了,若是不能,就漏些底层不重要的人出去,然后几方安心。就这样。” “不至于都是如此吧?天下乌鸦还有白色的呢,查问的使者敢情能这般办差事?况且——”我正想说况且基层还有一路使者查考核实,却又思忖着曹钦未必知道付邵的安排,还是不要多言为好,于是我抬起脸,向着太阳,咪咪眼睛,伸了个懒腰,方又继续端起碗说道“况且还有我们暗查嘛。” 谁知他扑哧一口喷出了茶水,把来问话的老板喷了个一头雾水。我颇为不解,又看不出他玩什么花样,就只愣愣瞪着他。 “你多大啊?” “二十啊。” “身边有什么人可差遣的?” “没啊。” “那你是冲到官府后院层层封锁的某个隐秘箱子去查每年的租税账目,冲到县衙里点差胥吏的薪饷多少出自羊身,还是一副公子哥气质的跑到村里去抓住一个大爷问他们家今年交多少厘税,然后去县衙,府衙或者院判核对,理论?你算老几呢?别人凭什么搭理你呢?差几个家将把你轰出门去就此不理不睬不就是了么?况且,就是是彻查了,不论是地主、粮商、达官贵人或是将军们,谁家自己去和佃农签状子呢?都是中间的转租商从中转租再签画状子,到时候就是抓了转租商法办,也不过是个替死的兔罢了。况且现在乃是新春,正值刚刚办结了去年的前账之时,这个时候查账,真不知付邵何种想法。” 说话间我也吃完了那碗云吞面,喝口茶,放下银钱,便和曹钦各自牵了马向嘉谷关骑去。我思忖着这曹钦说的倒也有不少是个常情,不消说农事了,便是各界商事,军事,皆是官方承办再多次分包转办,说是官督商营,其实却似是一种层层买办之势,这税负确不是一纸政令可以见得,归根到底,毕竟广大乡村,众多人口,目不识丁或见识有限者甚众,地方乡绅官员只需摆出一副亲民姿态,然后苦口婆心的将一切推说都是上级的命令,自己也无奈啊,便可一干二净的完成自己一层的盘剥和钻营,至于其上一层,大抵每层也皆要接上一层皮,本就是与民争利,除了个别看透了官方性格,比官员狡猾不让,会闹能折腾的刁民,多数百姓不过是任由鱼rou罢了。不过听得曹钦所言,我竟然几日之间应无什么人联络和差事可查了,我倒也难得清闲。可转念一想,想必长公主也已然放出曹钦被诱捕,身在何处的线索,不多时候,就有的是事找上门了。 和上次只身前来,从阴山森然重重幽陵中穿出去搬救兵的心境全然不同,此时方感到嘉谷城的不同与美,嘉谷关水陆漕运码头上商船往来如织,舳舻蔽江,桅灯映岸,陆路两岸山脉层峦叠嶂,来往如织的行人衣裙当风,袍袖儒雅,带着让人怀旧的新越古风,浮屠塔一样的雪杉树和终年碧绿的松林、翠柏、欗树在嘉谷关两侧卫兵般一线开列延展,其后方圆百里的桑田青苗送迎,周青山环抱的嘉谷城及其郊原已然新耕,而我们预备前往的东孚县,景县,溧阳县和舞涯县四县怀抱嘉谷第一大湖清平湖,湖水清澈如镜,晴天中波光粼粼,山林秀木当风。依着郊原驱马饮马,都甚是方便。待到了晚上夜幕降临,便依着安排来到一户农家,敲了门,便有一位桑农打扮的五旬老者和一位二八年华的桑女迎来开门,为我们铺排安置。 “敢问二位如何称呼?”曹钦笑问。 “老夫齐白,这是小女宛娘。”老者说着,四人彼此见了礼。 我四下看去,这是一户很普通的农商之户,拱形北溟竹排的围墙中有三间不大的房间,后院则是两间小窝棚,不同于鹏城中的粉墙黛瓦,这种古木青砖的农家也别有一番趣味,家院旁左侧是一家冒着缕缕炊烟的豆腐坊,而右侧则是一家寻常的晒盐作坊,皆似隐于竹林中一般,幽静怡然,恍若隔世桃源一般。待用过晚膳,我便自爬上农户屋顶,将自己四肢躺在屋顶上看星星,豁达深邃的天际似要给我博大的心胸一般,湖光山色,广袤苍穹,尝使人宠辱皆忘、遗世独立之感顿生。曹钦在下面见我这般,也便借着月色攀爬上来,一同躺在星空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许多话,而我也并没有十分在意这些。“你可有什么理想么?”曹钦拖着悠悠的戏谑声调问我。 “理想么?我想成为靖亲王的副将!”我眉飞色舞的答道。
“哈哈哈,”曹钦乐了,一边继续戏谑道“好大的志向!不过我二十岁时,也是如此,那时候我想成为将军家中第一家臣,专职侍奉将军的那堆娇妻美妾。” “我哪里和你一样,”我赶忙争辩道“我是觉得靖亲王海战时太帅气了,你知道么,那些水师将士各个随意看看天就知道风帆升几度,开几石弓,而靖亲王几乎眨眨眼就似乎能得知天气洋流,敌我战情,将士心理,且霁月清风,光明磊落,乃是个堂堂的丈夫。站在这样的人身边,便是做个副将,也定是极威风的。哪里只想着温柔乡的各种幻想事。”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人间自古有情痴,此事无关风与月。”曹钦说的很淡然“好了,我要回去睡了,天还不甚暖和,你可仔细在这里睡着了凉。” 我目送他而去,自己便又一次坠入星辰和浩瀚夜色中,朦朦胧胧,意态阑珊,梦里似寻她千百度,又似人在枯藤老树旁等待靖亲王,似乎已然当上了他的副将一般,但却见得他周身血光,口鼻渗血,我无比惶恐从梦中醒来,感到口舌干裂,身似火烧,周遭也是一边炽烈火光。待我揉揉眼睛仔细确认了又一次之后,方才发现整个院落已然烧的一片烈焰,下面已然有二十个盗匪样的黑衣人,与那扮作桑农老者齐白和宛娘打成一片,此时我方才明白此二人应是长公主身边密谍,却见那群黑衣人把两人围在垓心,不得冲出。月光明亮如昼,我仔细看过却不见曹钦身影,赶忙冲进偏堂曹钦所住卧房中寻找。进去却见榻上躺着一人,我上前辨认,就是曹钦。我便赶忙将他向外拖出,却不料一拖之间他不见起身,周身软绵绵垂下去,我自其口鼻一探,摸得一手鲜血,而不见丝毫气息,我大惊失色,反复确认,却只能确认这是一个死去的曹钦——才走第一站,诱敌的任务才刚开始,便以如此的结局了事,这是曹钦为了保全罗倭忍者网络而自尽,还是有人前来杀人灭口?是谁要此时杀他,又有多少人知道此番情形呢? 我心中千个问题纷涌而至,而门外的盗匪却也齐齐杀将进来,我推翻桌子,从后侧翻滚而出,抽出圆月弯刀,与齐白和宛娘一道御敌。刺客手中皆是一色陌刀,刀长八尺,皆是唐刀陌刀手阵型,下劈砍杀,如墙而进,格斗击刺,凶悍非常。我与齐白耳语议计,方才使老者手持狼筅藤牌只扑中间束着黑带的刺客面门,周遭刺客纷纷来使,宛娘的流星锤已然如若霰雪雨雹齐发,一时命中的四人登时双目带血,仰面倒去,而我于侧后叩开暴雨梨花针直射黑带刺客背心,刺客应声倒地,四下其余人等却群聚不散,似不知晓曹钦身亡一般奋力死战,不多时刺客倒下八人,我们三人也浑身鲜血,待我奔直马厩窜上马匹时,却不料马儿口吐白沫将我翻倒在地,一个刺客趁机循声将手中两只陌刀刺来。我心道不妙,却见宛娘冲到跟前,奋力将陌刀挑开,不意另一刺客直冲而来,翻身刺向宛娘,我再挡时已然不及,宛娘小腹被陌刀刺中,而剩余刺客再次整阵而来,齐白冲我大吼,快走,我略略犹豫,赶忙奔袭而出,直上山侧丘陵。脚下不稳之间,翻滚而下,跌撞间不知撞了多少树木,直至翻倒河边,浑身如若破履蒙身一般,这才回头看去,见那群刺客仍不依不饶追逐而来,心下惊异,又见河边桑田鸟雀草人,心下定计,直接拽下衣衫,批于河边桑田草人身上,而后侧身躲于山阴隐逸侧面,那群刺客果然循着衣衫和血腥气息扫荡桑田,寻觅而去,待他们走远,我方才赶忙折回寻找齐白和宛娘宅院,待要看看他们情形如何。且一同探问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