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4 钱警官，或者说钱所长，已经不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小民警了。现在的他，肚子微挺，体态日渐丰腴，迎新春政法系统五千米长跑的冠军也拱手让给了城西派出所的新丁。 “廉颇老矣！”钱所长站在自己独享的大办公室里，望着对面的中学，越是看见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娃，也越是真切地感受岁月的无情。 “你这就想好要考公安大学了？”钱所长娴熟地给自己点上烟，对着自己背后那个半大小子如此问道。 钱阳已经长得和他叔叔一样高了，年轻人的朝气在他身上显得是那么充足，他如同一只小豹子一样在屋子里来回巡视着，似乎在遐想未来自己如果能够在这里发号施令…… “是的，我都已经想好了。我要当警察。” 钱所长皱了皱眉头，他倒不是有意要驳侄儿的心意，只是他嫂子一心想把独子栽培成留美的博士而不是什么片儿警。 “你可想好了，你的分可是够上北大的。” “那是我妈说的，我妈觉得我去哈佛都是委屈了呢。”少年人总是不爱听家长的唠叨：“我其实不是做学问的人，张嫣才是呢……我就想当警察、穿制服。” 这还是个制服控啊。 钱所长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烟：“当警察可不是穿制服那么简单，要学很多东西，要见很多东西，风光的时候有但是不多，更多的时候是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吐，你可要想好了。” “早就决定了。” 钱所长知道年轻人没那么容易就听话的，他把烟头掐灭在不锈钢的窗棂上：“既然这样，这个暑假你就在所里实习实习，过了这个暑假你在好好地考虑考虑要不要当警察的事情。” “谢谢叔叔。”少年人大喜过望，但钱所长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张嫣你还记得吗？你的小学同学。” “记得。她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不算是新事。她父母都去世之后她继承了一笔遗产。” “这个我知道。有好几套房子还有不少钱。” “他姑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现在他们希望担任她的监护人。” “他们？”钱阳咂摸着叔叔的用词。 “与其说是张嫣的姑姑，倒不如说是她的姑父对这件事情更加的热心。毕竟他似乎是做生意失败了的样子。” “原来……” 钱所长摆摆手：“这只是我们之间的谈话，你不要讲出去。现在我给你安排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考察一下这个候选的监护人是不是够资格。毕竟张嫣已经够可怜的了。” “是的，我明白了。”钱阳爽朗地把这事儿答应了下来：“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那就去吧。”钱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挂钥匙：“这是我办公室的钥匙。” “叔，能有制服吗？”钱阳接过钥匙，还有些贼心不死。 “想得美，你以为临时工就那么好当。”钱所长哼了一声：“当临时工也要遵循基本法，不然会给人一种钦定的感觉！” 辞别了最关爱自己的叔叔，钱阳溜达到楼下对面街铺里的冷饮店里先喝杯烧仙草再说。 张嫣与赵祁一起度假去了……哎，金童玉女，钱阳也只有艳羡的份儿，毕竟他俩在一个高中读书，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肯定是要比自己擦出火花的机会要多。 不过，钱阳也不会这样轻易地就把女神拱手相让，竞赛嘛，总要有点难度才好。 他从屁股兜里掏出一本便签本，翻开空白的一页后写下了“张嫣”这个名字，然后打了一个横杠，写下另一个名字：“张发雪”，再打了一个横杠“薛大兵”。 薛大兵，老薛，钱阳在脑海中快速得检索着有关他的信息。 在钱阳小的时候，这个名字就和投机倒把四个字联系在一起，是属于那批脑子灵活，敢闯敢浪的弄潮儿。只是市场是残酷的，竞争是无情的。老薛曾经是县城里第一批买上日本彩电，装上空调，住进别墅的时代骄子，也是现在旧县县城西关街上某个生意并不景气的五金店的闲人店主一名。 钱阳放学路上会路过那家店铺，但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倒是他家斜对面似乎有个游戏厅的样子，这倒反而印象深刻。 “关键是看人品。”钱阳自言自语道：“别的都还是次要的。” 未来的警监大人跨上一辆半旧不新的捷安特公路自行车一路极速狂飙到西关街上，找到那家游戏厅把车停好锁上——这里的小偷贼拉拉得说，不锁车的话，三分钟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锁好了车，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打量着斜对面的那家五金店，昔日的居委会主任张大妈此刻正抱着猫在店门口闲坐，一名帮工的小伙计拿着账单在清点库存的货品。 仿佛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但是钱阳坚信如果一切都那么正常的话，他叔叔也不会真闲得无聊让他过来看老太太逗猫玩儿。 五金店的东面就是一条小巷子，巷子的深处——钱阳记得是一个废弃已久的车间，老计划经济的产物。现在有很多无业的青年在里面搞各种偷偷摸摸的活动，那里面的内容是绝对可以让钱阳这样三观正确的好孩子感到崩溃的。 他跨过马路，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就听到一声暴喝：“打不死你个小兔崽子”。旋即就看到了一个染了发的瘦高青年从五金店的后堂抱头窜了出来，那身手矫健的如同是猿猴一般。钱阳只恍惚看了一个侧脸，便见被追打的青年窜到小巷子里，几秒钟的功夫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小巷深处。 “他爹，他爹。”刚才还在抱着猫的张大妈扯住那个怒气值全满的光头大叔：“小永他还是个孩子！” “还惯着他！”大叔一甩手，扔开了张大妈，走到巷子口探头看看，已经看不见了人影，只能骂骂咧咧些什么小兔崽子、小时偷针长大偷金之类的絮叨。回头看见张大妈，仍然不免训斥她：“都是你把儿子惯坏了，现在人是个废物，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干，还从家里偷东西。” 在钱阳的记忆中。当居委会主任的张大妈是一个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但十来年过去了，没有想到现在的张大妈却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家庭妇女，面对丈夫的厉声训斥，居然和乡下的小媳妇一样不敢顶撞。连那姜黄色的老猫都识趣的躲到梧桐树上去以免惹火烧身了。 钱阳暗暗记下这一幕，装作只是偶尔路过的样纸，也顺路拐进小巷子里。只是背后依然传来的大叔的训斥声，让人觉得这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这个片儿区似乎是属于叔叔的辖区啊，回头去问一下吧。”他从胸前掏出记事本来记下来这一笔。 小巷的左手边就是车间的围墙，墙上长满了各种杂草，墙根处不时还能看到些许狗洞，有几处残垣已经破损不堪，即便是一个初中生都能很轻易地放进去。 钱阳站在一个破口处向车间里面眺望，琢磨着要不要进去——毕竟那里面流传着各种传说。好学生钱阳是一次也没有进去过的。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前面拐过来一个推自行车的大男孩。他看了看钱阳，忽然开口喊他的名字：“阳子！在干嘛呢！” 钱阳略略侧身看过去，只见来的是一个有些依稀面熟的男生。 大脑里过了那么零点几秒之后，钱阳终于想了起来：“啊，这不是老魏么！longtimenosee啊！” 老魏，学名叫做魏方。钱阳的小学同学，小升初以后大家就分道扬镳了，倒是没有怎么见面。 “好久没见了。”魏方推着车过来：“在这里看什么？喝冷饮去，我请客。” “这么大方啊！”钱阳也觉得这里面没什么看头：“走，去USE坐一坐。你现在在哪儿啊，真是好久没见了……” 魏方的父母也是原来的国有企业中层小干部一枚，有着小确幸的幸福生活，但并没有能够逃离过滚滚压过来的历史车轮。他的爸爸魏工程师虽然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真正的天之骄子，也不免于下岗转型去做推销员的命运。但好在金子在哪里都是发光的。老魏虽然离开了设计岗位，转型成了推销员，但却意外的收获了事业的第二春，成为了赵祁他爸爸的大成公司的销售经理，驻点深圳，负责对港外贸业务。而魏方的mama，则安心在家里教导儿子顺带和姐妹淘们打打小麻将。 魏方这孩子，老实，有点儿木讷。家长们都这么说，“真像他爹年轻时候的样子”——老魏经理也是过了三轮之后才开了窍，原来在国有企业做设计员的时候也是一棍子打不出来三个屁的书呆子，后来下了海才变活络的。 “现在你也在人中读书啊。”钱阳艳羡这些学霸们，怎么都一个个智商爆表呢。 “花钱买的。”魏方轻描淡写地说道：“交了五万块钱赞助费。” 我想交也没有资格呢。钱阳真是恨不得怼死这些学霸——凭什么他就能和自己的女神在一个学校呢！ “你在几班啊，赵祁他也在人中你见过吗？” “哦，我在五班，他在十二班，还有张嫣也在。她是三班的学习委员。” 私以外，全员大大。 钱阳为自己感到悲哀，相当的悲哀。毕竟自己是那么爱慕张嫣，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又和他最远呢？人呐，真是不知道自己。过去在一个班组的时候不晓得珍惜，现在远隔几百公里却又单相思的要命。这帮可恨的家伙，也真是的，守护着这么一位完美的女神，如此的近水楼台也不晓得先得月，暴殄天物啊！ 与老同学道别之后，钱阳怀着对女神无比的惆怅，一个人骑车回到了家里。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翻出一个月饼铁盒，那里面装满了这若干年来他与张嫣的书信。她很少与他谈及风花雪月，只是交流读书的心得。尽管他很想与她说说故事里的那些人那些事之外的东西，但她却只和他聊聊那些故事里的人和物。 “我的女神啊……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办得漂亮了，那么你会对我说一声谢谢么？”可怜的小男生钱阳在自己的日记中如此写到，这般婉约的文字，让日常借着打扫屋子名义偷窥儿子日记的母亲看了也不由得为之心酸。 哎，这真是：多情人总被无情恼，却道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