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太白山大战后的第十五天,山西浑源恒山的脚下,三个人策马急驰而来,其中两个年轻男女,便是痛失爱侣,创巨痛深的綦毋竹和岑雪玄。陪他们同来的是大圣庄总管黄道善。他来一是代表齐元朗、林台天,向劈风剑客郑隐发出正式的邀请二来,因为此人既十分熟悉恒山的地形,又是个能言善辩,说服人的好手。三个人在小镇客栈中安置好马匹,开始登山。 恒山,其实有两座,一处在河北曲阳西北,又称作太行恒山,自汉至明,都是在那里祭祀北岳。另一处就是这座浑源恒山,它是桑干河和滹沱河的分水岭,直到清朝顺治年间,满清朝廷才将祭祀北岳的仪式,挪到了这里举行。 一入金龙口,但见谷深山崇,悬崖斗峙如门,东面峭壁上,刻着两个笔力雄浑的大字:“壮观”,系是李白所书。过了石门峪,直上磁窖口,建于弘治十六年的恒山山门,映入眼帘,好不壮观,山门东边有一座立于万历年间的石碑,上刻:“塞北第一山”。 黄道善兴致勃勃,如数家珍般讲述着沿途经过的风景名胜。出于礼貌,岑雪玄偶尔插上一两句,而神刀玄女的身心,依然沉浸在哀痛之中,若不是黄、岑二人在场,她真想痛哭一场。 “士英,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你,你却舍我而去,要是和你共赴九泉也好,可是杀害爹爹的元凶还没有查出来,害死哥哥和你的三垣魔宫仍未铲除,叫我有何颜面与你们相见在地下?我真的好命苦哇,现今唯一的亲近的人就是岑大哥,可偏偏又是自己最怕亲近的人,士英,你走了带走了我的心,可岑大哥毕竟跟别的人不同啊…… “岑少侠,綦毋姑娘,你们看见西边那个洞口没有?”黄道善的话,打断了神刀玄女的哀思。“此洞名叫罗汉洞,那里面塑着十八座罗汉雕像,别看外面不怎么起眼,那里面可是大得很哩,就是进去二三百号人,也不会觉得挤,有道是:“南罗汉,北悬空”,乃恒山的两大奇景,说的就是这里。” 再往上走了半里多地,黄道善又兴奋地大声道:“你们看,那就是悬空寺,上载危岩,下临深壑,真可谓鬼斧神工啊!此庙建于北魏后期,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其构造之精妙,堪称是巧夺天工,实为天下一绝。那里面更是奇特,竟是僧、道、儒三教合一,可说是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啊!” 过了被称为“四大夫”的唐代古松,继续北上,根据綦毋竹从毕士英以往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情况,黄道善推断出,郑隐师徒一定住在人迹罕至的夕阳岩。 踏上“步云路”,虽有精纯的武功在身,三个人仍不敢大意分毫。行不多远,前面猛的传来虎啸一般的巨响,令人骇然心悸。再看眼前山势,真是险到了极处,右边是入云陡壁,左边是无底深渊,巨石上刻“虎风口”三个大字。翻过果老岭,三人的目光一齐望向东面的一座险峻高峰。 “那就是夕阳岩!郑大侠可能就住在那上面。”大圣庄总管颇为自信地说道。却不想,距他们十来丈远的一簇繁茂灌木中,隐着一人,听了他是话,耸然动容,眼中刹时充满了敌意,随即向崖上攀去,疾逾飞鸟,一晃即逝。 再上一程,走在前面的昆仑游侠,忽的止住了脚步,机警地回撤了几步,四下打量。黄道善也是老江湖,情知有变,急忙挥手示意后边的神刀玄女停下来,自己抢至近前,急促地问:“岑少侠,有什么不对吗?”话甫出口,已然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歪歪斜斜地刻着“此路不通”四个字,树前地下放着一只死野兔,上前细看,是被利器从眼睛射进脑中而死的,血还没凝,分明是刚刚给人射杀的。 显然是一个警告,若再上行,无疑将遭到袭击,会是什么人呢?黄道善手捋胡须道:“这字是刚刚刻上去的,兔子也是才射死的,从手法上看,此人要么是个本性单纯,没甚文化的人,要么就是个孩子,武功嘛不是很高,可是轻功和暗器的功夫却十分了得,看样子不只是说说而已,咱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才行。”边说边绕过树,打算再探查一下。 冷不防,嗖的一声,一只袖箭飞来,黄道善急缩脖颈,出二指将箭夹住。岑雪玄、綦毋竹各掣刀剑上前保护,只见和远处的一株古柏枝叉轻摇,却了无人迹。 “好家伙,给老夫送了份见面礼。”黄道善诙谐道,瞅了瞅手中的袖箭:“好在是单发,又没有涂毒,要是连射,黄某怕是已经摸着阎王爷的鼻子了。看来发箭之人绝非凶暴之徒,八成是郑大侠的朋友或是门人,这也难怪,当年郑大侠单剑闯京师,刺杀魏阉,被锦衣卫和东厂的人追缉,再加上江湖结怨甚多,无奈才躲到这里,晦迹韬光。咱们这一来,想必扰了此处的清静啊!” “喂,你既然知道来这里不对,干嘛不赶紧回头,再往前走,小爷可就不客气啦!”一个尖锐的嗓音从远处传来,三人移目数丈外的一棵古松的树冠中,立着一位豹衣少年,眉清目朗,体态削瘦。綦毋竹心头一荡,某种熟悉亲近的感觉油然而生。 岑雪玄长声道:“这位小兄弟,我们有要紧的事情,来找郑大侠,绝对没有半点的恶意。” “哼,哪个人会说自己是坏蛋,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想上山,就得先过小爷我这一关!”少年昂然说道。 岑雪玄回头冲黄道善苦笑道:“好个刁蛮的孩子,只好跟他斗一斗了。”抬脸朗声说道:“小兄弟,比试可以,但我们是朋友,不能伤了和气,你说怎么个比法呀?” “这好办,”少年不假思索地便开了腔:“你从地上拣十个石子打我,我不离开这树,也不躲在树后,要是给你打着了,就算你们赢了,我会给你们带路要是打不着,那你就啥话也别说了,和你的朋友一起麻溜下山去吧。怎么样啊?” “哎呀,这么个比法你好象有点太吃亏了,我看这样吧,九粒石子太多了,就五颗吧,好不好?”昆仑游侠笑着说道,已经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个朴实的少年。 “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输了可不准打赖哟。”少年得意地说道,仿佛已经稳cao胜券。 “小兄弟,你小心着点啊,我可要打了。”岑雪玄拣了五粒小石子,发出警告后,抬手打出了一颗,由于对少年的身手不摸底,生怕伤了他,所以手上只用了三成的力量。少年眼见石子射近,不慌不忙,脚登手攀,灵猴一般,跃上了上面的枝叉,不等他稳住身形,昆仑游侠的第二粒石子业已射到,心下暗惊,知道遇上了高人。 他哪里晓得,自己面对的乃是,当今武林年青一代中的顶尖人物,若是岑雪玄全力施为,只消一颗石子,就能将他打成重伤。即便如此,这第二颗石子,岑雪玄已经又加了一成的力量,来势飘忽,少年慌忙拧动腰身,脊背贴着树干,身体悬空横着滚到了树的另一侧,虽然有些慌乱,但下面的三个人都不禁叫了声好,赞叹少年的轻功的高妙。 岑雪玄的手劲加到了五成,发出了第三粒,石子以极快的速度射到了少年的身前,无论他是上跃,还是回滚都已经来不及了,急遽间铤而走险,双手一松,身子哧溜滑下树干,脚下的一根树叉喀嚓断了,豹衣少年借力回弹,以极其潇洒的姿势,稳稳地坐在了另一根枝桠上,两条腿悠闲地在空中荡着,口中挖苦道:“老兄,还有两颗了,你可要用心打哟。” 少年的调侃反把岑雪玄逗乐了,可是心里却是犯了难。要把少年打下来并不难,难的是不能伤他。而貂衣少年的轻功和反应之机敏委实了得,再不用全力,真的要守信下山了。正自焦虑,綦毋竹跨前两步:“大哥,让我来打好吗?” “好,千万别伤了他。”岑雪玄信得过神刀玄女,退到后面。綦毋竹接过石子,大声道:“喂,那位小兄弟,剩下的两颗由我来打,你可要当心点呀。”手指用力,石子在掌中由二变四。” “行啊,要不要再拣两颗呀?”少年满不在乎地说道。綦毋竹应了句:“不用拣了,着打!”四粒石子出手,并用上了家传夺命铁菱的手法,打向胸口的两粒,来势甚猛,可离着少年还有两尺远,忽的势衰斜坠下去。下面的两粒则是劲头十足,后发先至。 豹衣少年又惊又气,喊了声:“你耍赖…”翻身下滑,打算先躲开上面的两颗,再没法应付下边的,谁料却是避虚就实,正凑上了下面的两粒,堪堪及身,本能的出手抄接,全身的重量落在脚上,着力的树叉断了,人落在地面,脸腾腾的红了,气咻咻道:“你赖皮,有能耐就接我几手暗器。”也不管对方应是不应,双臂挥舞,一刹时,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暗器如密雨般向神刀玄女倾泻。 开始时,綦毋竹还接了十几只,哪知少年的暗器越来越快,越打越刁,难以招架,只得尽发内力将之震落。少年见状收了手,得意扬扬的说道:“不行了吧,要不是看你不象坏人,给你个琉璃瓜,管保你这辈子找不到婆家。” 黄道善笑呵呵上来打圆场:“小兄弟,这一阵算打平好不好?咱们两个再比一场如何呀?” “哼,我才不上你的当哪!你们仗着人多,车轮战,我去叫我哥和大师兄来,咱们三个对三个,一决高下!”话音未尽,人已如鸟飞逝。 “这娃娃倒蛮机灵的,不知他哥哥和师兄是何等人物?时方才看他发打暗器的手法,倒叫老夫想起一个人来,二位可曾听说过千手幻将荆飞龙的名号?”黄道善语气沉重地问道。 岑雪玄和綦毋竹的脸上,都显现出敬畏的神色,连连点头。昆仑游侠浓眉紧锁道:“传说此人暗器功夫天下第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难道那个少年会是他的传人?”想到可能遇到千手幻将这等绝顶高手,岑雪玄不禁且喜且忧。 “不错,此翁的暗器功夫堪称举世无双,十几年前,老夫有幸目睹了荆飞龙与称霸江湖的暗器高手西门山斗技,那时候,他的身手就已经是出神入化,时至今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功夫怕是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其实,这个荆飞龙原本也是西门世家的人,只因为他的母亲是婢女出身,自幼便受族人歧视。长大后由于他悟性极佳,功夫进展神速,更遭族中第一高手西门山的嫉恨,想方设法排斥,压制他。一怒之下他离开西门家族,复了母姓。” 三个人爬过一段陡峭的石坡,黄道善接着讲述道:“此翁匿迹江湖十余载,苦练内功暗器,研创出诸如:血蛇螺、琉璃瓜、断魂圈,霹雳毒风钻等古怪歹毒的暗器。重出江湖,一举重创宿敌西门山,出了多年来的胸中恶气。那西门山则是一蹶不振,半年之后一命呜呼。继任的家族首领早已传令江湖,悬赏一万两白银,要荆飞龙的人头,他却没了踪迹,一晃十几年过去,想不到让咱们撞上了他的门人,不知是福是祸?” 临近崖顶,上面出现了两个人,豹衣少年的身旁是一位三十出头的道士,个头不甚高,却异常粗壮,紫脸膛,重眉环眼,藏青道袍,头插骨簪。少年指点道:“大师兄你看,就是他们。”紫脸道士上前稽首道:“三位,驾临敝处,不知有何见教?” 神刀玄女心头一亮,抢上两步,抱拳施礼道:“敢问这位道兄,可是姓梁?”道士讶异道:“不错,正是小道梁长清,但不知这位姑娘何以知晓?” “啊,我叫綦毋竹,是令师弟的朋友,”神刀玄女一指豹衣少年:“那你一定就是毕士超了,对不对?”少年一吐舌头,快步凑到綦毋竹的跟前,仔细地看了看,笑嘻嘻问道:“这位jiejie,你一准是我哥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綦毋竹的心,猛的一缩,贝齿深深咬进了朱唇,强压胸中的悲痛,使劲点了点头,然后扭开了脸,飞快地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少年笑逐言开:“我说嘛,要不是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哥他一定不会把师父的住处,还有师兄和我的名字告诉给你的。竹jiejie,方才在下边,小弟我口无遮拦,胡言乱语,你可不要见怪哟。对了,我哥他怎么没回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刚刚与黄、岑二人通过姓名的梁长清,觉察出气氛有些不对头,忙过来岔过话头:“士超哇,别光顾着说话,还不快去禀报师父,有贵客到了。”少年应一声:“知道了。”转瞬便没了影。紫脸道人心下惴惴地问:“黄前辈,岑兄,士英他……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黄道善打了个唉声:“梁少侠,你们可曾听说,前些日子在太白山,发生了武林正邪两派的大决战?” 梁长清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小道追随师父十几年,很少下山,更没有在江湖上行走,以至于闭目塞听,孤陋寡闻。请前辈见谅,关于正邪两道决战的事,小道愿闻其详。” “唉,这件事情可是说来话长啊,梁少侠请暂且忍耐,待会儿见了尊师,黄某自当细说原委。”岑雪玄见黄道善压下了话头,暗舒了口气,他担心神刀玄女能否承受得了,再提她的心中伤痛。 梁长清的心里好不忐忑,既想马上知道师弟的吉凶,又怕听到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一行人各怀心事,默然前行。 峰顶背风处,有数间茅庐草舍,豹衣少年毕士超,同一位半百老者迎了出来。岑雪玄、綦毋竹情不自禁地将关注的目光,一齐投向了这位各自心目中,崇敬已久的传奇人物。 郑隐,五十出头的年纪,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须发已是银霜半染,目光湛湛,步履稳健。众人见罢了礼,进了草屋,在铺着獐子皮的石礅上分宾主落座,每人一盏恒山特产黄芪汤。神刀玄女双手捧着粗瓷汤碗,心里想着这里就是毕士英练功和生活了十三个春秋的地方,亲切之中更增悲苦。 黄道善清了清嗓子,开始侃侃而谈,从大圣庄血案说起,到宗相大师惨遭杀害,接着是飞云堡精英喋血终南山,最后是太白山大决战,以及锦衣卫如何插手,迫使正邪双方停止大规模仇杀,而以少数几人较量,以决胜负。大圣庄总管这张嘴,当真了得,只听他阴阳顿挫,娓娓道来,神情郑重,言挚意切,非但郑隐师徒三人听得热血沸腾,豪情涌动,就连亲历其中的岑雪玄和綦毋竹也难抑激荡心情。 “郑大侠,”黄道善神情昂奋地站起身来,慨然直陈:“时值武林多事之秋,可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邪恶不除,良善难安。眼下林老盟主,钟大侠俱已是内创在身,有心无力。舜王坪之战,是关系到侠义道的荣辱兴亡的关键一役,胜则侠义道扬眉吐气,天下怡安,败则道消魔长,中原武林必陷万劫不复之地。故此林老盟主和我家庄主,首肯岑少侠和綦毋姑娘的建议,特邀请郑大侠出阵,以确保决战的胜利,既可一雪申屠堂主、桑堡主、宗相大师的血仇,又可以使侠义道重振声威,必将名标青史,万人敬仰,请郑大侠当仁不让,尽早下山。” 劈风剑客的心中矛盾重重,经过这十几年与世无争的隐居生活,他早已无心江湖之争,但是无论到什么时候,他的那颗侠义之心也绝对不会泯灭,耳闻一场场悲壮惨烈的正邪较量,禁不住激情澎湃,直欲挥剑向敌,诛除邪恶。然而,他也明白,此番出头,势必遭到从前宿敌的疯狂追杀,更何况这么多年自己足不下峰,江湖上武林中不知出了多少高手,舜王坪之战,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倘若辜负了侠义道群雄的重望,自己的声名性命尚不足惜,折辱了侠义道的声威,岂不成了武林的罪人? 沉吟良久,开口说道:“诸位,事关整个侠义道的兴衰存亡,郑隐乃武林一份子,自当责无旁贷,舍命与争,可是话说回来,并非在下自谦,十数年来,郑某一心授徒,从未跟高手较过技,功夫只怕是有退无进,若是勉强参战,则胜负逆料,要是林盟主、齐庄主还有其他的人选,在下就不打算强自出头,以免贻误了武林大业。” 黄、岑二人,乃至梁长清和毕士超都不觉大失所望。綦毋竹再也按捺不住,泪水夺矿眶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劈风剑客的面前,悲声说道:“前辈,这一仗您一定要去,不为别的,您也要替士英报仇哇!” 一句话,直惊得郑隐师徒三人骇然离座,毕士超一下扑到神刀玄女的跟前,声泪俱下的问:“竹jiejie,我哥他是怎么死的?是谁害了他呀?” 极度悲痛的綦毋竹,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一时语不成声。眼中含泪的梁长清过来揽住小师弟,少年伏在师兄的肩头恸哭不止。 “士英他……他真的遭到了不测吗?”郑隐话音微颤,俯身搀起綦毋竹,把目光投向了黄、岑二人。 接下来,黄道善便语调沉痛地讲述了,毕士英在大圣庄,如何勇斗三垣宫群魔,救下神刀玄女,而后千里护送宗相大师,力战巨擘,太白山穿梭送信驰援,最后冲入魔宫腹地,掉进陷阱丧生的大致经过。 劈风剑客颓然坐在了榻上,脸上的肌rou不停地抽搐着,眼中泪光闪动。梁长清悲声道:“师父,绝不能放过三垣宫那帮恶贼呀,士英的仇,我们一定要报哇!”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情逾兄弟,万万没有想到,分别还不到半载,竟成永诀,怎不令他痛心疾首,肝肠寸断。毕士超带着哭腔嚷道:“等我二师父回来,咱们一起去,把什么破宫砸它个稀巴烂!” 劈风剑客投袂而起,怆然道:“士英,好孩子,不枉为师教你一场,小小年纪能嫉恶如仇,舍生取义,为师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好吝惜的?黄总管,岑少侠,綦毋姑娘,舜王坪之战,郑某就当仁不让了。天也不早了,就请几位在我们这里留宿一夜吧,明日,我与你们一同下山。” 晚餐算不得丰盛,却也足以表现出主人的好客之情,更何况是在异常的悲痛之中,尤显得难能可贵,分量非轻。 黄芪炖山鸡,烤山鸠,卤狍子rou,实实在在。郑隐、梁长清强忍心中哀痛,殷勤劝客。可除了黄道善因为使命达成,心境愉悦,大快朵颐外,其余几人俱是伤痛于心,食不甘味。 漫长的不眠之夜,又在他们的眼中增添了几道血丝,压抑在心底的悲痛,此时已经渐渐转化成对仇敌的愤恨,复仇的,愈加强烈、迫切。
用罢早饭,郑隐叫过来两个弟子,语重心长地说道:“长清啊,为师知道你和士超也都想去为士英报仇,可是这一次说好了的是决战,不准额外的人参加,没法子,你俩就只好留在山上看家了。士超的师父下山云游去了,你千万要看住他,别让他一个人跑到山下乱来,会白白送命的。” 紫脸道士尽管心中极不情愿,但他性情沉稳,深明大义,当下躬身道:“弟子谨遵师父的教诲,在此预祝师父旗开得胜,重惩魔宫贼子。” 劈风剑客动情地点了点头,又拉过少年叮嘱道:“士超哇,你还有半年才能艺成出徒,日后一定有机会给你哥报仇,乖乖听你大师兄的话,切不可私自下山,蛮干胡来,听到没有?” 毕士超见事情已经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便甚为乖巧地点点头,没再吭声。为劈风剑客取来宝剑,与梁长清目送郑隐和黄、岑诸人向山下行去。 崖顶上只剩下了师兄弟二人,他俩谁也不再提报仇的事,梁长清既要照顾小师弟的起居饮食,还要时刻提防他偷着下山,半点也不轻松。毕士超则比平时安份了许多,一天到晚,两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疯似的练功,直到气尽力竭,方肯罢休。两天、三天,直到第五天,梁长清的警惕有些放松了,可就在次日的清晨,他发现毕士超不见了。 年轻道士惶急得不得了,既为辜负了师父的临行嘱托而愧疚懊恼,又为技艺还没成熟的小师弟,涉险江湖而担心着急。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得收拾行囊,提了自己的大铁剑,下山去追赶毕士超。他没有想到,此一去,无意之间,竟然逃过了一劫。因为就在他离开的第二天,三位怪客攀上了舍身崖。 领头的是一个干干巴巴,年近五旬的老道,一袭宽大的灰色道袍,穿在他的身上,逛里逛荡的,就跟套在竹子竿上差不多。深陷的双眼,冷芒隐现,此人便是门犀的第一心腹毒龙真人巫竟中。 “巫道兄,这儿好象没人,那两个小鬼也不知跑到哪去了,连个玩物也没有,真是没劲。”说话之人是个胖大僧人,油光锃亮的大秃脑袋,直礅在腔子上,几乎看不到脖子。此僧法号智园,系京师智化寺的住持。 说起这间座落在禄米仓胡同的智化寺,还颇有一番来历。该庙乃是英宗皇帝,专门为最宠信的大太监王振所建,复辟后,又在庙里设立了“精忠祠”,以祭祀死在土木堡的jian佞王振。因此但凡品行高洁的僧人,没有一个愿意去那里住持,惟有这位智园法师,这住持一干就是十好几年,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其人的品行不用说便可想而知了。 巫竟中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两个毛孩子杀与不杀,无足轻重,咱们就在这里等郑隐回来,到时候他大战之后,体虚力乏,取其性命易如反掌,为门公公除了心腹大患,酬劳是绝对不会少的。” “杀他,是你们的事,我可要先跟他斗上一场,以报当年的一剑之仇!”第三个人冷傲地说道。黄梁木偃月道冠,月青缎袍,剑柄上镶嵌着一颗,流光溢彩的青色宝石,正是点苍第一剑士丛向希。 五天前,门犀接到了“方丈”的飞鸽传书,得知了宿敌郑隐的确切所在,心中狂喜,自忖东海派的崔图已经能以指望,索兴遣出三大王牌,赶赴晋北恒山,铲除宿敌。不过他仍加了小心,因为这三个人的身份,与端木典、鹿中平等人不同,都不是正式的东厂官差,若有人追究起来,大可以推说成是江湖恩怨。况且,此番让三大高手先行设伏,击杀恶战之后的劈风剑客,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绝绝对对没有失手的可能。 五台县大圣庄内宅 轮剑罗刹独孤仪让侍女莫妙言将林逸叫来,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逸儿,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听了母亲的开场白,林逸的心里不知怎的掠过了一阵紧张。 “嫣云那孩子,你以前也是见过的,我与你爹原本打算娶她过门,跟你三姐一起办喜事,哪知祸从天降,先是綦毋公子,接着又是你姐,唉……听说桑家的人明天就要回飞云堡了,我看趁嫣云的长辈都在这里,不如就把你和她的婚事定下来吧。” “娘,jiejie的尸骨未寒,我哪有心思行定终身之礼。还有就是桑姑娘,她的身质单薄,性情柔弱,依我看不太适合我们这种武林人家。”林逸深知母亲说一不二的性格,谨慎地推脱着。jiejie林迪的死,对他的打击远远没有消除,更何况,在他的意识深处,不时闪现出一个俏丽的倩影,常常令他爱意横生,是她神农馆中的那位性情刚烈,矢志复仇的女孩子。 独孤仪不以为然地反驳道:“这个时机当然不是那么太好,可是这一阵子,叫人伤心气闷的事情太多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是想找点喜庆的事,提振一下咱们侠义道的士气和精神。再就是嫣云,乍看上去是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她的身手并不差,而且是外柔内刚,她敢跟着你三姐去闯三垣宫的分舵,锦衣……那些神秘杀手袭击我们大本营时,她竟不顾自己的安危,帮着我把你姐从yin贼的手中抢出来,难道这样的女孩子,还不配做我们林家的媳妇吗?我看她可比你那个毛毛草草的师姐顺眼得多。当然啦,我无意指责张姑娘的为人,只是想告诉你,紫薇姑娘出身高贵,我们家的很难容得下她的,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 “娘,您不要乱说嘛,我和小师姐只是同门之谊,”林逸只感到心烦意乱,局促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就被家室所累,我还打算在江湖上再闯荡几年,然后再谈婚事。”瞥见母亲面现不悦之色,咬了咬牙,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我打算利用这两年的时间,查清楚伤害三姐,以及害死祖师兄,石师兄的真正凶手,给他们报仇!” 独孤仪有些吃惊地望着儿子,三年不见,他确实长大了,做事情开始有自己的主张了,明明知道应该鼓励他有所作为,但是,母亲的本能又使她暗生不安和惶惑,稍稍平息了一下波动的情绪:“那好吧,你的心愿也是我和你爹的期望,不过两年太久了,你不在乎,我怕嫣云受不了,女孩子大了不出嫁,肯定会有人说闲话的,就一年吧,我去与桑家的人打声招呼。”林逸点了点头,却带着几分勉强。 “师弟,”张紫薇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见独孤仪在屋里,吐了一下舌头,慌忙敛衽施礼:“林婶婶,我……我找林师弟有点事情。” “啊,逸儿你去吧,那件事情就那么定了,别再三心二意的了。”林逸听得出母亲话中的弦外之音,含混地应了一声:“孩儿知道了。”随张紫薇快步走出了屋门。 张紫薇看看左右没人,拉起林逸的衣袖,一路小跑来到了大圣庄的后墙下。林逸诧异地问:“小师姐,到底有什么事呀?慌慌张张的,怎么,你还背了包袱,拿着剑,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哇?” “你先别管我,你先说说,你娘找你,神神秘秘的都说些个什么呀?”紫薇姑娘紧张地追问。 “哦,也没什么,她是想让我跟桑家妹子订下终身之约,也借机给这里的人打打气,提提神。”林逸淡然说道。 “那你答应了没有哇?”姑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不紧张。 “没有,我说还要在外面闯一闯,给jiejie报仇。”年轻人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是异常坚决。 紫薇姑娘的眸中闪现出欢愉的神采:“对,迪jiejie的仇咱们一定要报,我会全力帮你的。”随即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哎,方才我一个人闷得慌,去庄子的南边走走,你猜我看到了谁?是二师兄显平,他们四个人好象是奔这边来的,一准是来找我的,我可不想跟他们回去,反正你也要走,不如咱俩这就悄悄离开这里吧。” “这……不太好吧,既然显平哥来了,好歹也得照个面呀,再者说,我原打算等舜王坪决战有了结果以后再去京城。” “不,我可不愿意跟他们磨牙,决战还有半个来月,就这么干耗着多没劲那,要不这样吧,我先去京师逛一圈,你去的时候到我舅舅家找我,他家的住址以前我告诉过你的,你还没忘吧?” 林逸自知拿这位小师姐毫无办法,便无奈地点点头:“师姐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啊,借你吉言,千万别忘了咱们的约定哟,我在京城等你,咱们不见不散。”张紫薇叮嘱了一句,飞身掠出庄墙,朝东北方向放步飞奔。脑海之中禁不住浮现出,堂兄张显平四下找她不着,沮丧焦灼的模样,不由得顽皮地笑出声来。她的雪花宝马留在了大圣庄,无法骑出来,但是她有的是川资路费,到了前面的镇店,不愁买不到上乘的坐骑。摆脱了羁绊的紫薇姑娘好不惬意,殊不知,自己的这一次京城之行,将要面临意料不到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