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会者定离
我有心让她开心起来,“今儿个晴空万里,春阳潋滟,你这院落里一派姹紫嫣红的好光景,何不出去走走。” “对啊对啊!婉仪jiejie你这院子里的花开得这么好,不去赏花,真是可惜了。”银翘雀跃欢呼,“你们快来!” 说完,先奔了出门,立在百花丛间,沐浴阳光,许是惬意,她闭起了眼深深嗅着,瞧着她天真无邪的模样,我都不由为之一动。 我从未见过这般无忧无虑的人,心思简单一尘不染,毫无挂碍,让人好生羡慕。 我自幼见惯了姑姑掩在眉眼之下的愁思和凝重,好似那些哀愁会潜移默化般,我的心底也好像多了一道难解的结。 淳于婉仪却没有要起身跟着一起出去的意思。 “婉仪,你不去吗?” “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跟着,就不担心我们糟蹋了你这院子里的花?”我变着法子让她出去走走。 “我从未费心打理这些花草,只任它们自生自灭,如今你们来了,我还希望你们能给我采些花,做些糕点甜食,沐浴香薰。” “那便一起才是!”我拉过淳于婉仪的手,在触上的瞬间,她却尴尬地抽开了手,似的介意自己肌肤之上的缺憾。 我毫不介怀,执意拉过她的手,她倒再也不推拒,任我牵到房外的檐下,却在阴影处定住了脚步,不再往前。 “怎么了?”我疑惑,回头看她。 她似想起什么,“篮子和剪子都没拿,采什么花?我回去取。”说着挣开我,略显慌张地回了房,踟蹰了半晌,方见她手提木篮子装着剪子扶风摆柳地从房里出来。 “走吧。”我道。 她却将篮子递到我手上,莞尔道:“我鲜少出屋走动,好久没见阳光,这日头晃得我眼晕,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便好。” 我却明明从她眼里看出了渴望,渴望一沐日光,享受春光暖阳,继而鼓动:“正是因为鲜少走动,所以才这么容易就被晒晕了眼。” 她却敛起了笑意,冲我认真地摇头。 我只好无奈道:“那你在这儿歇着吧,我去采,花,今晚做糕点吃。” 她唇角这时才又浮起笑意,“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我欣然点点头,一道和银翘埋头花丛。 阳光微醺,惹人陶醉,花间芬芳,撩人心神,和银翘边赏边采,竟渐渐忽略了立在檐下的淳于婉仪,偶尔一两个眼神掠过去,都能看到她含笑望着我们,仿佛从这样的场景中追溯往昔,脸上流露着汹涌澎湃的怅惘,幕天席野,好似她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这样的侵袭。 她怕是又想起她jiejie,淳于婉鸢了。 再次将眼神向她递去时,看到她缓缓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要伸出屋檐投射的阴影外,掌心朝上,似要托住落下来的日光。 当她完全把手伸到日光之下,我竟有一丝冲动要出声阻止她。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坐实了我的不安,她曝露在阳光下的指掌竟渐渐冒出白烟,她的脸狰狞起来,五官因被灼疼而扭曲在一起。 她却固执不将手收回,我看到她的指掌开始一片赤红,紧接着泛起焦黄,肌肤一点点被烧烂,身体因疼痛而抖得厉害,眼里满是坚毅,连泛起泪意她也毫不察觉。 仿佛正在遭受痛苦的是我,我失声叫道:“婉仪!” 我一声叫喊喝退了她的勇气,再承受不住疼痛,她把手缩回阴影中,脸色苍白,紧咬着唇沉浸在痛楚中。 我和银翘急急奔到她身边,要替她查看伤口,她却赌气把受伤的手往后一藏,“没有用的,好不了。” “好歹也让银翘看看你的伤。” 她忽然激动起来,“我试了很多遍!每一次都会变得像一个怪物!我是一个怪物!”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崩溃倾泻,眼泪簌簌,“治不好……” “银翘。”我向银翘求助,却发现她脸色灰暗。 “婉仪jiejie说得对。” “什么?”我不可置信,不明白为何连银翘都束手无策,说出这么懊丧的话。 “婉仪jiejie被人种了蛊毒,蛊毒种子由施蛊人养着,只有施蛊的人能解。”银翘灰心丧气,“蛊虫寄居人体,日夜啃食骨血,直到一日蛀空五脏六腑,再侵蚀皮囊,肌肤一寸寸溃烂……蛊毒被种在婉仪jiejie身上很久了,已经开始侵蚀到表皮。” 闻言我腿下一软,照银翘的说法,那么如今婉仪已是一副被蛀空了内里的皮囊,已经回天乏术。难怪婉仪说自己的皮肤会忽然溃烂,这并不是托辞。 我问:“那为何接触日光会被灼伤?” “这是蚀蛊,千万种蛊毒中的一种,若曝露日光之下,便顷刻灰飞烟灭,就算不接触阳光,也会一天天被蛊虫啃净五脏六腑直至体无完肤,最后还是不免一死。” 我握住婉仪的手:“事到如今更不能坐以待毙,婉仪,你告诉我们,是谁给你种的蛊,我们一定让那人为你解开。” “我又怎会知道,我连身体里种了这么奇怪的东西都不曾察觉。罢了,事到如今也迟了。”淳于婉仪唇边一抹凄厉的笑意一闪即逝,她吸了吸涕泪,抬起波光粼粼的眸子望着我和银翘,“都采了什么花?我芙蓉糕做得最好吃。”
这一夜,淳于婉仪在院中设了小宴。 桌上清汤绿菜,不同的是多了一碟碟精致的糕点,白中透粉,粉中凝红,满满陈列一桌。子桑玦不拘礼,命土圭水臬一齐同桌用膳,六人凑成的小家宴,亦稍显热闹。 子桑玦本意就是要离开,如今得知婉仪身受蛊毒,便借口离开替淳于婉仪寻找解药,所以这一顿饭,也算是话别宴,为我们一行人践行。 “各位对婉仪的关心,婉仪无以为报,婉仪在这里敬各位一杯。”婉仪举起酒盅,对在座众人道。 “姑娘哪里的话,我们在府上叨搅了这么些日子,为姑娘做点事情也是该的。再说,我们也不会见死不救。”子桑玦说着也举起酒盅。 “先干为敬。”他仰天一饮而尽。 “子桑公子豪爽。”婉仪举杯同饮。 她放下酒盅,自叹:“其实解不解蛊毒婉仪已经不在乎,只是想再见jiejie一面……” 我们面面相觑,土圭倒十分热诚:“姑娘宽心,若我们见到你jiejie,一定把她带来见你!” “对,寻药找人,两不误。”水臬也应诺。 说得容易,但人海茫茫,这么多年过去,婉仪都没找到的人,岂是我们说找就能找到的。 婉仪听了这一番慷慨激言,依旧神色感动,似积郁了许多委屈,此刻忽然喷涌而出,她两肩剧烈抽动,哭得梨花带雨,把众人哭得错愕:“婉仪,你这又是为什么。” 婉仪闻言,胡乱擦掉脸上的泪,“让大家见笑了……”说着,又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端举酒盅,对满桌人粲然一笑,“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 我纠正她:“又不是后会无期,什么离别不离别的。” 她慨叹:“可你们一走,这宅子里便又冷冷清清,只剩我一个。” “若不是你身子有恙,我们一定带上你。”我十分可惜。 子桑玦的话语安人心神,“我们会尽快为你寻到蛊毒解药,回来找你。” 银翘道:“对啊,婉仪jiejie,你就在这儿安生等着大家伙回来吧!” 婉仪不作期许,也不接下承诺,似看开了世间诺言,心意领了,却绝不能当做盼头。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浮世间聚散无常,相遇的人,也总会有分开的一天,正如我们如今坐在同一张饭桌上,而明天就要各奔天涯,如淳于婉仪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不醉笑陪君,不诉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