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今人还对落花风
长伶君枯守库房彻夜,期间我吩咐任何人不要去打扰他,直到第二日灯笼再次高挂,他还在库房里,我来到库房前,发现送来的吃食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前。 我不由轻叹一气,推门而入,长伶君的身影端坐在废墟中,他闻声回头,我不由得暗暗吃惊,不过是一夜,他却像是一夕变老,脸上冒出胡茬,泛起的黛色平添沧桑,他形容憔悴,想是整夜未合眼。 “我把剩下的短蜡都点了,你不怪我吧?”他开口问。 我道:“这本就是要给你看的。” 这时我注意到他面前放着一盏正燃着短蜡的灯笼,灯壁上映着寥寥数字: 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这是赛蕊对他的嘱咐啊。 长伶君注视着他面前那盏灯笼,断断续续说起话来:“她走前想再看我一眼,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她不走,我就回不来,为了让我回来,她只能走。” “她最怕水,说变成鱼就再也不用怕水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是害怕的,长河又深又寒,她一个人在下面一定很害怕。” “我以前常夸她的头发长得好,细软柔顺像一匹绸缎,她为了不让头发被长伶灯的灵火煅烧,便将一头青丝束成股裁下,存放在锦盒子里,说保存着它们原来的样子,来世她再投胎,还能再长着这样一头我喜欢的黑发来见我。” 他喃喃自语:“如果有下一世,我一定是普通人家子弟,可能是米店的伙计,也可能是酒庄的学徒,说不定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一块烧饼被其他孩子抢了哭鼻子,然后被她遇见,我依然觉得在她面前很没面子。” 末了他低下头兀自轻笑:“你知道吗?我是在年少时遇见的她。当时在山野间,我一个男子汉对着山谷嚎啕大哭,她提着一盏灯笼就出现了,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一个人走山间夜路却一点都不害怕呢?我当时还以为自己遇见了女妖,还是和我一般大的妖精,可她长得好看,我不哭了,只盯着她看。” 笑着笑着他却忽然抱着头,低低呜咽起来:“我原本打算战胜回来,就给她一个名分,要她光明正大在我身边。” “我答应过她每年上元节都陪她过,可是她却先丢下我了……” “灵火焚身,分崩离析,她怎么能熬。” …… 这个主宰妄境,权倾一方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委屈极了的孩子。 我鼻尖泛酸,情不自禁伸出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 关于长伶灯的疑问到了嘴边,开口变成了:“明日就是上元佳节,长伶君会去陪她吗?” 第二日,我来到赛蕊与长伶君往年相约的山间,方攀到山头,便看到长伶君颀长的身影茕茕立在崖边,风鼓动他一袭月牙白袍,仿若谪仙遗世而独立。 若当年的上元之夜,赛蕊攀上山头,看到的是这幅景象,后来又该是怎样的结果? “她走后的那几年,只要心下烦闷,我总会来这里听一听她的声音。可是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我也不敢再听到她的声音,若不是你出现,只怕所有关于她的事我都要深埋心里一辈子。” 长伶君说着,抬起右手,指掌在风中一笼,催动灵力,上空倏忽风卷残云,山崖峭壁间,四下回荡起女子如银铃的笑声,“来年元宵佳节若君心不变,到那时,赛蕊才会嫁给长伶君!” 问世间情为何物?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过去了记载春秋,今人仍死守那一句来年之约,来年复来年,来年再盼来年,无数个重复的来年,君心未变,却再盼不到伊人的嫁衣裳。 “她希望你能为妄境富土安疆,做一个好丈夫,好君主,你没有辜负她。”我安慰道。 他却说:“当年灯馆一应人手都经由我招纳,灯馆里也有我的眼线,若你是她招的门徒,我不可能不知道。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长伶灯,但我说过如果你在我身上下功夫,是要失望的,长伶灯并不在这妄境之中。” 我心下一沉,仍旧不死心:“可为何妄境百姓众口相传,长伶灯已被寻回?” 长伶君苦苦一笑:“百姓们传的不是长伶灯被寻回,而是由盗灯之人亲自送回。赛蕊自从离开就再也没回来过,又怎会由她送回。那不过是我为了安抚民心撒了弥天大谎罢了。” 果然不出所料,原来一直都是长伶君以灵力苦苦支撑,制造是长伶灯守护着妄境的假象,将妄境守护得仍是一片欣欣向荣之象,已是不易。 他为了减轻百姓心中的怨念,不惜长年损耗灵力,制造长伶灯仍在的假象,说是为了安抚人心,却也是为了护她。 “这么说来……长伶灯顺着长河飘走,便从此寻便无踪?” “都说得长伶灯得天下,我宁可从来没选择过长伶灯。”长伶君言语里是灌满了勘破红尘的荒凉。 我才发现他原本深邃的星眸,如今是惨败的灰褐色,满目苍凉。 …… 此刻,山崖之下,垂着的藤条间,子桑玦飞身藏身其间。 “王弟,别来无恙。” 子桑玦身边的藤条又是一阵动荡,崖壁间又多了一人,子桑玦像嗅到危险的猎豹,顿时浑身戒备起来。 “王弟好情怀,竟深夜来这山崖间赏风景,怡情冶性。” “王兄也是闲情逸致,和我想一块儿去了。”子桑玦故作轻松,企图掩饰崖顶的境况,可哪里瞒得过灵力高强的子桑东阳,子桑东阳凝神一听,便将崖顶长伶君与阮陵苏的对话一字不落听了去。 末了大笑:“是何等奇女子,值得我的王弟漫漫长夜,为她守在崖壁?我倒要去瞻仰瞻仰!”说完便借着藤条,轻身跃起。 子桑玦见状,紧跟其后,奋力一跃,跃到子桑东阳前头,堵住了他的去路,“王兄何必去打扰,若因此得罪长伶君,怕是又给王兄的霸业增添一分阻碍。”
子桑东阳眼角闪过凶狡,“王弟费心了!没想到王弟手下,竟有人能这样接近长伶君,王弟麾下可真是人才济济。” “长伶灯已不在长伶君手上,就算接近了长伶君,也无甚作用。” “长伶灯不在长伶君身上,可是通过那女子,可以知道长伶灯在何处。” “王兄是要跟我抢人?” “手足之间,何来抢夺之说?王兄只是要向王弟你借人罢了!”子桑东阳说着一掌朝子桑玦劈去,趁着子桑玦躲闪,迅速向崖顶飞攀。 不想,又被子桑玦拦下,子桑玦手缚藤条,双足立在崖壁上,背对崖顶,面朝崖下的子桑东阳道:“亲兄弟明算账,这个人,我不借。” “王弟,你这是怎么了,我可从未见过你这个紧张样子。”子桑东阳看着子桑玦穷追不舍的攻势,不由得一笑。 “那请王兄莫再紧紧相逼。”子桑玦脸上却严肃,一扫往日戏谑。 子桑东阳也收起笑意,目露凶光,“这可由不得你。” 话刚说完,藤蔓仿佛活了起来,越长越粗,死死缠住子桑玦的四肢,子桑玦意识到中计,为时已晚,子桑东阳嗖嗖两三步跃到了崖顶。 “阿苏小心——!” 崖下传来一声子桑玦的呼喊,随之而来的是直扑身前的一道阴影,长伶君敏捷地将我带到一旁,躲开了来人。 只听来人对长伶君道:“她若不跟我走,那我只好取她的命!” 长伶君凝神,随时准备迎击,“那要看看你过不过得了我这一关。” 来人几步流星洒踏,和长伶君过起招,这时子桑玦从崖下飞身而起,“没想到我的王兄竟不会做划算的买卖!你杀了她,谁来寻长伶灯?” 原来这人便是子桑玦口中所说与他水火不容的兄长子桑东阳。 “她为你办事,让你寻得长伶灯,还不如玉石俱焚。”子桑东阳言语中杀气尽显。 怎奈长伶君和子桑玦联手,防御密不透风,他一时攻不破守势,放弃了我,转而攻击子桑玦和长伶君,三人酣战,就连我也没有注意到足边疯长的藤蔓,那些藤蔓如蟒蛇缠上我的四肢,我一时竟动弹不得,却也不敢声张,若引得他们分神,怕是中了子桑东阳的下怀。 每每这时候我就十分懊悔平时没有听沐蠡师父的话好好修习,没有了瑶琴护身,我连一个防身的诀都划不出。 子桑东阳看到我被他用灵力催动的藤蔓缠住,而长伶君和子桑玦二人注意又都只在他身上,他忽然收了攻势,趁着长伶君和子桑玦二人怔愣的空隙,他避过二人,掌风狠戾朝我击来,我躲闪不得,只觉胸口猛然一阵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