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与君为盟
眼前朦朦胧胧的景象在眼睑睁阖间慢慢清晰,是客栈客房的布置。 这实在是个漫长的梦,我伴着赛蕊度过了一年多的光景,看过了发生在她身上的变迁和动荡,仿佛自己就是她,懂得她的悲戚酸楚和一切切肤之痛。 如果梦里的一切属实,那么就不难说明为什么长伶君看着水袖的脸,会出现缅怀故人的神情,因为水袖的确与赛蕊有几分神似。也不难说明,为什么我靠近长河,会感到长伶灯壮阔的力量。 思绪混乱,为今之计,是要确定是否真的有这一段往事,佳人已逝,只能去找那一座长伶君为她置办的灯馆。 此刻我忽然注意到桌前的笔墨纸砚,连忙下塌奔过桌前,磨好墨,依着梦里的情状,将灯馆在妄境中的方位描摹纸上。 越细思灯馆的布置,我越觉得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就仿佛我曾亲临其中。 稍一思索,脑袋一阵锐利的疼痛闪过,我不禁捂住头,门却在这时候打开了。 “你醒了!可是哪里不适吗?”一个模样娇憨的女子端着一盆水走进来,看到我捂着头,不禁紧张道。 “这是什么地方?”终于找到一个能问话的人,我连忙一股脑问出自己的疑惑:“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睡了多久?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女子清脆利索地答道:“这里是悦来客栈,一位叫公子玦的人将你送来的,你睡了半月有余了,我是他的安置在客栈里丫鬟,公子玦让我每天来伺候你。” 虽然有板有眼,可只觉这女子太过实诚刻板,好似一个木头人。 我又问:“那他人呢?” “不知。” “他可有话留给我?” “没有。” “他不会把我卖了留在这作丫鬟吧?”我失声问道。 “嗯?”女子没反应过来。 “谁把你卖啦?”这是房外响起一声爽朗的笑,子桑玦衣袂生风般走了进来。 小丫头看到公子玦,也不恭敬行礼,依旧一板一眼禀报: “公子走后,大殿下的人未曾来过,阮姑娘身体无恙,只是一直沉睡,方才刚醒。” 子桑玦不以为意,“多睡些并非坏事,银翘你没看到她现在比刚来时气色好多了吗?” 银翘一点不客气,“这个银翘当然知道,阮姑娘的身体不同于常人,能从梦里汲取力量。论医理,银翘可比公子精通。” 我心里却一阵惶惑陡然升起。 我来到妄境一直以阿苏自称,从未与人透露半分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位唤作银翘的丫头怎知我姓阮?子桑玦也不甚惊怪的模样,想来也是知道的。 而且这小丫头是什么人,竟能窥探到我身体的秘密。 “你怎知我姓阮?”我也不打算继续兜圈子。 “我知道的事情远不止于此。”子桑玦好整以暇,来到桌前,同时也看到了我面前的图纸。 “这画的是什么?”他问。 “闲来无事,信手涂鸦,你不觉得我的画功不错么?”我反问。 银翘失笑:“阮姑娘在公子玦面前卖弄丹青,可是班门弄斧了。” 子桑玦眉眼带笑,“我看这画却似乎另有玄机。” 我只能干笑掩饰:“能有什么玄机,不过就是妄境的大致全景图,我觉得这里美,可这美带不走,是以将它画下来,一轴画卷走天下。” 他点点头,玩味道:“是全景图不错,可也很像路线图。” 还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扯开话题:“我现在有件重要的事要做。” 他眸里一亮,“我帮你。” 我挑衅地朝他扬起下巴,一字一顿道:“我,要,沐,浴,更,衣。” 他显然没料到,微微一顿,也仅一瞬的光景,一本正经道:“此事我虽无甚经验,但若是帮你,我想也是可以的。” 我不再理会他,对那女子道:“姑娘,能否麻烦你给我烧点热水?” 银翘脸上绽开明媚笑靥,“阮姑娘不必客气,唤我银翘就好,我这就给你准备去。”说完噔噔噔跑了出去。 子桑玦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道:“银翘这丫头很喜欢你,我相信她也会很讨你欢喜,兴许你们可以成为好姐妹。” “你还不打算出去吗?”我下了逐客令。 “你还未告诉我,这图纸的玄机。” “你不是自诩知道许多事情么?怎么这图纸里藏了什么玄机你却看不出来?” “其他事看不看得出来,我并无把握。我只消看得出,阿苏你是为了长伶灯才接近长伶君这一件就足够了。”子桑玦抛出这句话,将我呛得惊诧不已。 他原来都知道。 “你知道我这么多事情,可我却不知道你的,你既对我有所隐瞒,又怎么期许我会对你坦诚相告?” “我对你没有可隐瞒的事,只是时间仓促,还未来得及坦诚相告。”他坦荡荡地一掀衣摆,坐下了。 “这纸上所画,与我所图有关。怎么,你所图的,也和我一样么?”我问他。 这图的,自然就是长伶灯。 他倒也坦诚,“若我所图与你不同,一开始我就不会随你进入舞坊。” 我冷眼相待,“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他笑:“彼此彼此。” 可我还是不懂,我问:“我初到妄境,从来没见过你,入舞坊之前也不过在东市跳了一场舞,你是如何看出我想要的是长伶灯?” “正是因为你这一支舞。” “我那一支舞?” “不错。据我所知,这支舞出自万彦宫廷,万彦国灭国之后,再也没人能再目睹昔日万彦艺术文化的风采,懂的人也越来越少,会跳这舞之人,必是出自万彦宫廷之人,而且,还是个身份不一般的人。” 这舞是姑姑亲授,照子桑玦的说法,姑姑不就成了万彦宫廷的人? 我辩驳:“你瞎说。” “看你这个样子,想来也是不知道个中原委。”他抿了口茶,缓缓道:“当年万彦王子玉木消失,民间从此诞生出一盏长伶灯,这长伶灯跟万彦国脱不开关系。你的一支万彦宫廷舞,足以引来所有觊觎长伶灯之人的目光,让所有有野心的人盯上你。” 我不以为然,“你说会跳这舞的人就与长伶灯有关,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长伶灯在何处,该如何取得,只怕你要失望了。” “你是不知道,但你和长伶灯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找到你,自然也是能找到长伶灯的。” 我嘲讽道:“所以我的一支舞,引来了觊觎长伶灯的你?是这样么?” 他一贯言笑晏晏,谑道:“引来的人自然不止我,还有我的兄长,他可不是什么善茬,那百里卿和苳慈,都是他手下的人。” 我惊道:“那位大殿下?” 他点点头,“兄长为人阴鸷凶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曾问过你,知不知道百里卿是什么身份,现在也不妨告诉你——他和苳慈一双师兄妹,都是我兄长手中一柄杀人嗜血的刀。看到你身处险境,我只好出手相助,谁让我是个君子呢?” 我嗤笑:“都是心怀不轨的人,你却自诩君子,将别人贬为恶人,还真是冠冕堂皇。为了一盏长伶灯,世人可以自相残杀,我想要,你也想要,那我们岂不是成了敌人?” 他自顾斟了两盏茶,将一盏放到我面前,留下另一盏握在自己手中缓缓转着,望着热气袅袅,他道:“为什么就非得是敌人?你我联手,事情会简单许多。” 我问:“那你怎的不与你的兄长联手?” 他淡然道:“我们同父异母,自幼关系如同仇敌,可谓是……不共戴天。” 我却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立时哑口无言。 他又笑:“再说,我与他不是同一类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问:“你的所谓联手,是相互利用的意思么?” 子桑玦却蓦地眼波一滞,好似我方才触碰了他心里敏感的地方。 他出神喃喃笑道:“这些话早些问,也许并不坏。” 我莫名其妙,只好继续道:“两个相互利用的人,也应该有相互信任的前提,我却一点不了解你的底细,要我怎么能放心和你联手共谋。” “既然你这么说,那咱们现在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要谈也要让我先沐浴。”我斩钉截铁。 “边沐浴边谈。”他悠悠然。 亏他说的出口。
我斥道:“下流!” “现在咱们没那么多时间,若不是我把百里卿那些人引开了,这段时间你可不能睡得这么安稳。” 这时候楼道传来噔噔噔的声响,银翘旋即推门而入,兀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阮姑娘,一切都准备好了,需要我伺候你沐浴吗?” 我叹一口气,“你们都出去吧。” 子桑玦这会儿倒也不无赖,放下杯盏,行了出去。 热气蒸腾中,我倚在木桶一侧,闭目养神。 就在我冥思苦想之时,房上一阵瓦砾碎裂的声音,似有人在房上打斗,声响从一端移到另一端,最后停在我的房间之上。 我不由得惊心,正要起身扯过屏风上的衣物,房顶一阵瓦破梁塌的巨响,房顶霎时间破了一圈窟窿,从天而降两个正处酣战的人。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我不能再起身,便只好坐定了警惕盯着屏风之外的动静。 “能找到这里,也是难为你了。”子桑玦一派洒脱的语气在屏风外响起。 “她人呢?” 是百里卿的声音。 子桑玦轻笑,“她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我劝你还是莫要打扰她为好。等她闲下来了,你再同她商量,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百里卿的语气透着一股森然:“大殿下要的人,从不需要商量。” 子桑玦故作疑惑:“哦?我还道是百里兄担心她才寻到我这儿来,原来是王兄派你来带她走。可之前百里兄不是嘱咐她,不要让舞坊的名册记下她的名字吗?想来应该是不希望她无辜受害,可如今怎么忍心让她落到王兄手里?” 百里卿冷哼一声,“公子玦真是心宽似海,管的事情也未免多了些。之前我有心护她,只因我将她错当成我的一位旧识,大殿下既然证实她与万彦国有关,那么自然是我认错人了。” 听到这里,我的身子仿佛浸在冰水中,寒意直透到心里。 “你不是要把她带回去吗?喏,她在那里。”子桑玦下巴朝着屏风的方向扬了扬。 我惊慌失措,脱口而出:“你们要是敢往前一步,我就把自己淹死!” 屏风外的两人闻言均是一怔,接着便是子桑玦一阵捧腹大笑。 百里卿却是没有闯进来,片刻后,只看到一束身影如鬼魅般从屋顶飞掠而出。 他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心下却黯然。 “你是故意的。”我对屏风外的子桑玦道。 他朗声一笑:“我清楚百里卿的为人,他不会趁人之危,让他知道你在沐浴,这不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吗?” “我指的不是这个。” “哦?” “你故意让我听到百里卿说这些话,让我对他死心,好和你联手寻灯。” “一个姑娘家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他叹:“但不论是不是我故意的,那都是事实,我做的不过只是把事实摆到你面前。” 他说得不错,他不过是让我更清醒而已。 我道:“我知道,单凭我一己之力,要寻长伶灯实属不易,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与万彦国有关,但这也给我惹了不少麻烦,如果和你联手,你能帮我拦下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还未说完,子桑玦抢道:“那是自然。遇到像我兄长这般蛮不讲理的人,我定会替你拦下。” “那你现下可否替我办一件事?” 他登徒浪子的性情忽然回归:“沐浴么?” 我气结:“你……” 他敛了笑:“好了好了,你说,只要你说得出,我便一定办得到。” 口气还真不小。 “那图纸上所画,的确是线路图,画上西市长河旁有一家灯馆,要找长伶灯,那灯馆是条很重要的线索,只是能不能寻到灯馆,却说不准了。” 子桑玦没有再多问,只听他道:“土圭水臬会保护你。” 他说完,纵身一跃,也从破了窟窿的屋顶瞬息掠出。 这些仗着自己有一身修为的人都不屑走正门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