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瓮新酿淡如水,一个咸鸭蛋
此时已近深夜,村子最边上的一户人家却还亮着灯光,烛火忽明忽暗,忽长忽短,映的灯下忙碌的人影也在不停变换形状。 印瞳拿着墩布不停的擦着地板上的血迹,面色一如往常沉静安稳,但是手下动作却时快时慢,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最后终于抬起头来,状似扭捏,小心的试探着说了一句:“你的伤很重。” 是的,那个女孩伤得很重,因为印瞳擦地板擦到现在已经换了第四盆水了。盆内清澈的水在印瞳一次次洗涮中变成红色,屋子里的血腥味也变得湿浓。 印瞳把盆里的血水都倒在桃树下,或许今年的桃花也比往年更艳。 女孩一言不发的窝在印瞳用来乘凉的竹制躺椅上,血水顺着椅腿缓缓淌下。女孩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回了一句:“我有金疮药。” “那能先止血吗?” 印瞳顿了一下,讷讷说道:“我一直打扫下去不要紧,我怕你会失血过多死掉。” 女孩沉默片刻,开口说道:“去烧热水,我要洗澡。” 印瞳一愣,拎着墩布说道:“伤口最好不要碰水,而且……你伤重,一个人洗方便吗……” 女孩望着印瞳,眼中浮现一抹冷意,而后只听屋角忽有咣当声响,不知是哪知老鼠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印瞳察觉到女孩似乎误会了什么,连忙摆手,嗫嚅着说:“我的意思是,要不我叫对面吴大娘过来搭把手?” 女孩目光转向别处,屋角处又是一声咣当,只见一个大瓮竟然晃晃悠悠的从一堆瓶瓶罐罐里凭空飞起来,在屋内悬空盘旋一周后又晃晃悠悠落到了女孩的脚边。 印瞳大惊失色,半张着嘴愣道:“神仙?” 女孩不置可否,好听的声音响起来:“所以我一个人也可以洗,去烧水。” 印瞳愣神许久,唯唯诺诺的点头,退了出去。 “回来。”女孩又说了一声:“你这有干净衣服吗?” 印瞳似乎有些为难:“衣服都是洗干净的,只是家里只有我一人,没有女子的服饰。姑娘你要是不嫌弃,我床边柜子里摆的最上头那套衣服是新的,从没穿过。” 女孩依旧不置可否:“过会把热水送进来,你就可以出去了。” 印瞳答应一声,说道:“姑娘要吃些东西吗?烧完热水我给你弄点饭菜?” 女孩一怔,冰冷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点头说道:“麻烦你了。” 印瞳笑了笑,没说话,自顾自去烧水。 弦月如钩,月色清朗,映的小小的庭院中一片明亮。 印瞳先是把院中的血迹用土掩盖,而后压实。他不喜欢自己的家里到处都是血迹。然后又搬出浸满了血的竹椅,在明朗的月下擦拭洗净,然后惬意的躺了上去。 身后的屋中烛光隐然,透过窗户映出淡淡的光线,还能听到细微的哗哗水声,正是那个女孩在屋内洗澡。 一个妙龄女子在身后的屋里洗澡,听着水声印瞳几乎能想象的到屋中那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蒸腾缭绕的热气,还有女孩沾湿了水紧贴在白皙肌肤上的一头秀发。 可是印瞳心中却毫无旖旎,他的注意力都在厨房里热的饭菜上,仔细提防着别给糊了。 屋内隐约的水声,厨房锅上突突沸腾的水声,水声交杂作响,在寂静的夜色中听得很清晰,印瞳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满足感。 只是当印瞳意识到这种满足时,似乎也不知道这满足感从何而来。 女孩身上有伤,不便行动,于是洗完澡后,印瞳便颠颠的站起身,让出竹椅,然后倒洗澡水,收拾残局,然后把平常用来吃饭的饭桌抬到女孩的面前,再跑到厨房端来饭菜。 女孩洗完澡后,坐在椅子上就看着印瞳这么忙里忙外,静静无语,眼神莫名。 饭桌上,一如印瞳吃的晚饭,一盘酸菜,一盘酱rou,一碗热气蒸腾的鸡汤,两张鸡蛋大饼。 女孩没有看桌上的饭菜,而是先看向印瞳,问道:“你不吃吗?” 印瞳一愣,忽然笑了起来:“你别说,折腾这么久还真觉得腹中有些空。” 说着,印瞳想了想,然后跑到女孩的脚边,弯下腰抱起一只瓮。 那只瓮就是女孩之前隔空控制,从墙角转移到这里的大瓮。 “这是什么?”女孩看着印瞳有些吃力抱着大瓮,问道。 “酒,家酿的米酒。这是一瓮,墙角那还有一瓮。虽然是自己酿的,淡薄如水,倒是闲逸消遣时的好东西。”印瞳嘿嘿笑道,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碗,忽然抬起头问道:“你喝吗?” 女孩一怔,缓缓摇头。 印瞳点点头,理所当然道:“也对,你现在身上有伤,不宜饮酒。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要少喝酒。” 女孩不理印瞳,这时才低头看向饭桌,眨巴着眼仔细端详起一桌饭菜,最后目光落到自己面前。 那是一个咸鸭蛋,青皮椭圆的咸鸭蛋,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中闪烁着细滑的光泽。 印瞳注意到女孩的目光,不由问道:“怎么了?” 女孩说道:“我不喜欢吃咸鸭蛋。” 印瞳疑问道:“不喜欢吃咸鸭蛋?” 女孩想了想,说道:“不喜欢吃蛋白。” 印瞳笑了。女孩看着印瞳笑。 印瞳自顾自拿起女孩面前的那枚咸鸭蛋,仔细的敲开,再仔细的挑出里面滚圆金黄泛着油光的鸭蛋黄,送到女孩面前,然后把没了鸭蛋黄的咸鸭蛋留给自己,说道:“吃吧。” 女孩目光灼灼的看着印瞳。 印瞳自顾自用筷子挑出一小块鸭蛋白送进嘴里,然后端起酒碗呷了一口酒,咂咂嘴,满足的叹息一声。 女孩看着印瞳喝酒,忽然展颜一笑,然后夹起自己跟前那颗看起来金黄诱人的鸭蛋黄,贝齿轻咬了一口。腌的恰到好处的蛋黄溢出一丝黄油,然后屋内便泛起一股浓郁的香味。 鸡蛋饼外酥内软,鸡汤guntang香浓,酸菜开胃爽口,女孩似乎吃的很是开心。 忽尔之间,咬着一口酱rou,rou块纹丝清晰,与女孩朱唇相映更显诱人,却不知诱人的是红唇还是rou香。女孩却毫不在意,目光清澈,望向屋内另一角,与瓶瓶罐罐相对而立的橱柜,出声问道:“你也识字?” 只见屋角处光线昏暗,静默的橱柜堆满了书籍,有些已经开线,有些则是码的很整齐。积页泛黄,纸脚翻卷,显然经常使用也已有了年头,但是书面干净光亮,看得出也是仔细看护整理过。 印瞳听到女孩问自己,便抬头随意往屋角放书处望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读过些书。” 读过些书,殊不知究竟多少,又是哪些。
印瞳回过头继续喝酒,而后漫不经心的望了女孩一眼,忽然放下了酒碗,仔细的看着女孩,面色有些古怪。 女孩注意到印瞳的目光,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印瞳似笑非笑,好久才说道:“这衣服,挺合身。” 女孩不由得脸红起来,埋头吃饭。她自出生至今,也从未经历过有如今夜这般的事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救下,而后在群山中一个村庄角落的人家里,由一个陌生男子看护屋外,自己在屋内洗澡,然后吃他做的饭菜,换上他的衣裳。 是的,女孩身上穿的就是印瞳的衣裳,拿的是床边柜子里最上头的那套。 于是一系列经历至今,纵然在生死血火间摸爬滚打过的女孩,却从未体验过此时此地凡人般平淡却温情的生活,于是在这烛光晚餐间,在印瞳的感叹下,女孩也难免脸红了。 不过印瞳说的却都是真心话,女孩身形自然不如自己高大,但是那一身宽大的深蓝衣衫套在女孩相对娇小的身躯上,衬得她更是娇小可爱。那粗布衣衫下的白皙脸蛋,刚擦干还有些微湿的一头秀发,那股饭香之间淡淡的少女体香,都在这一身大号衣裳下显得更有韵味,举手投足间都现出不一样的千种风情。 这就是印瞳口中所谓的合身。不是大小的合身,而是宽大衣衫掩盖了少女曼妙的躯体,却更显动人的味道。 看着女孩若有若无的瞪了自己一眼而后埋头吃饭,印瞳忽然一笑,心里又涌上一股满足感。 于是印瞳更加高兴,像是想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样高兴。一口鸭蛋白一口米酒,喝的很有味道。兴之所至,竟然轻声哼起歌来,正是白天所唱的歌,唱得三两句,时而再端起碗喝一口酒,酒中滋味恰如歌中滋味,都是心中滋味。 女孩一边吃饭,一边饶有兴致的听着印瞳自饮自乐的唱歌,时不时偷瞄一眼印瞳在烛影下明灭不定的面庞,闻着空气中淡浓的酒香,听着歌中的恬淡安然,不由得竟然入了神。 灯油渐尽,灯芯偶尔噼啪闪出一个灯花,烛影之下,漫漫长夜不知过了多久。 明月犹然高悬清亮,屋内却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印瞳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手边还有半碗酒微微荡漾,荡出些些稻米醇香。吃了过半的鸭蛋悬停在桌边,几乎就要掉到地上的样子。 女孩看着印瞳就这么喝着酒睡着了,感觉很是奇妙,静静的看着印瞳平凡熟睡的脸,良久后忽然嘴角勾起一抹细细地笑意,深沉清冷的眼中涌上一股柔和。 沉默片刻,女孩轻轻的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怕吵醒印瞳。过了一会,也熟睡了过去。 这个世界变得沉静安稳下来,寂静之中,小屋远方的天际亮起了一抹鱼肚白的晨光,而月亮早已隐去。 屋中的两人还在睡着,印瞳在睡梦中时而抿起嘴角,香甜而满足。 他的确满足,他想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终于知道那满足感从何而来了。 因为屋中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屋中有两个人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