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卷帘日永(二)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外面的夜漆黑一片,北风呼啸声传来,如同隆冬一般。 阿娈也是倦极了,却突然醒来。总觉得听到了什么,所以她才会被惊醒。可是在昏暗的灯光中仔细谛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阿娈惊疑不定地起身向床榻走过去。她原本是跪坐在屋角的,不知何时蜷在地上睡着了。 轻轻掀起床帐,借着昏黄的灯光,先看到榻里侧的小郎君菩提睡得正酣。菩提的两只小手臂向上伸展正在小脑袋的两侧。小脸侧向一边,rou嘟嘟的样子煞是可爱。因为是小婴儿,手臂太短了,似乎都够不到自己的头顶。阿娈记起小郎君刚才哭得那么厉害,现在看他睡得安稳便放心了。 “阿惠……”元仲华突然唤了一声。 阿娈听得清清楚楚,以为是元仲华醒了,惦记郎主,便轻轻回禀道,“夫人,郎主身上有伤,夫人也不可过于任性,可要命人去瞧瞧郎主安寝了吗?”照阿娈想的,高澄应该不会去康姬处,恐怕也不大会去别的侍妾处安寝,也许就回去独寝了。 阿娈静听元仲华吩咐,半天都没有声音。然后便看到睡在菩提外侧的元仲华翻了个身,像是很难受的样子,然后又一动不动。原来元仲华并没有醒,刚才叫“阿惠”分明就是梦中呓语。 阿娈觉得不对,想起她昨日还浸了风寒,去东柏堂之前就已经微恙。于是伸手去触元仲华额角,果然是烫的。阿娈心里清楚,想必也是因为昨天在东柏堂看到、听到的事窝在心里不能消解,气滞郁闷所致。 她这一触,元仲华倒被弄醒了,慢慢睁开眼睛,见眼前一人,先未说话,仔细一辨,发现是阿娈,问道,“大将军可回东柏堂去了?” 这明明就是格外惦记。见她病着,心里怕也不好受,阿娈不敢多话,只缓缓劝道,“殿下昨夜也太绝情了,大将军还有伤在身。殿下这么决绝,这是要把大将军推到别人身边去。” 元仲华没说话,看样子已有悔意。 阿娈又趁势劝道,“奴婢命人去看看郎主是否安寝了可好?” 元仲华还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阿娈立刻转身出去,怕她又变了主意。主母就是个心口不一的人,明明心里格外惦记,偏要拒之于千里之外。 到外面唤醒一个正蜷在地上睡着的奴婢,命她出去到高澄的书斋去看看郎主可安寝了。那奴婢迷迷糊糊地赶紧领命开门。 正要出去,突然一眼看到一个人坐在阶前,倒吓了一跳。再仔细一认,居然是郎主,更吓着了,忙大声唤阿娈。 阿娈不知是何事,又怕她惊到菩提,赶紧出来。 外面风寒,吹得她浑身一冷。当看到阶前正是高澄坐在风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她比刚那奴婢还惊惧。忙上前来跪在高澄身前扶着他的膝晃了晃,唤“郎主”。 高澄原本从小就随着父亲高欢跃马东西,征战南北,风餐露宿是常事。只是昨夜心头抑郁,又早就受了风寒,不知不觉在此间睡着,这时便头痛欲裂一般,也高烧起来。 阿娈扶着他起身,仔细瞧他,问道,“郎主累了,进去吧。” “殿下气消了吗?”高澄抬起右手揉了揉头的一侧,希望能缓解头痛,不经意地脱口问道。 “殿下小恙,梦中正念着郎主。”阿娈索性也豁出去了,私自传话。元仲华并不知道高澄就在外面,也并未说过让高澄进去,阿娈决定自作主张一回。 高澄又缓缓放下右手,虽浑身无力,突觉神清气爽起来,没说话,由着阿娈扶着进去了。 外面风寒,屋子里面又很暖,乍寒乍暖之间更觉得头重足软。高澄推开扶她的阿娈,径直往内寝中走去。 阿娈虽看他有点摇晃,也未跟进去。被郎主进来惊醒的几个奴婢个个都躬身侍立在屋角,没有一个人敢进去,也不敢多话。 内寝之中光线虽十分昏暗,勉强也能视物。刚才阿娈把床帐勾起半面,这时高澄正好一眼看到躺在榻上元仲华。 元仲华这时已醒了,又侧身向内对着菩提。知道阿娈遣人去问候高澄,心里惦记,再也睡不着。虽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哪个奴婢,便没有说话。 高澄走过来,在榻边坐下来,俯身便看到睡在元仲华身侧的菩提沉于梦中的可爱样子,顿时就动了心。再看元仲华,也闭着眼睛,以为她也未醒。忍不住伸手去抚元仲华的额发。 元仲华感觉到有人在榻上坐下来,心里几乎是惊喜交加,慢慢转过身来,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是高澄坐在她身边。 高澄没想到元仲华是醒着的,这时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将右手下来,握住了元仲华的一只手,略俯了身子看着她。 元仲华再也躺不住了,慢慢坐起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刚想说话,菩提突然翻了个身向外侧对着两个人。高澄和元仲华同时侧头去看菩提,同时在心里涌起暖意。睡梦中的菩提却全然不知父母此时的心思,只管自己睡得沉酣。 元仲华推了推高澄,然后自己下了榻,两个走出内寝。 阿娈看到郎主和主母一同出来,刚才虽未听到里面有言语,现在也未看到两人有亲密的样子,但看神情大抵应该是冰消雪融了。于是奴婢们有进去照看小郎君的,有被阿娈指使去给高澄准备卧具的,立刻忙乱起来。 然而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切俱备,各自散去,就只剩下高澄和元仲华两个人。 阿娈是料着郎主今夜必然宿于此处,于是将外面这供坐的大床权当作榻,已经是撤去小几,铺设整齐,枕衾俱全。 高澄累了两天,两夜不曾睡好,这时又极不舒服,转身去向大床走去。未料想他刚走了两步,还未走到大床边,突然便被身后人贴背拦腰而抱。 元仲华将面颊贴在他背后,隔着中衣也觉得他身上寒意重重。她很少会这么主动,但既然主动了,就不舍得再放开他。 高澄费力地转过身来,将元仲华紧紧搂在怀里。左臂上的伤被迁动,又痛楚起来,也毫不顾惜。他俯身、低头,恨不得自己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和她紧紧相贴,恨不得两个人能融为一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澄轻轻拉扯元仲华的手臂,示意她放手。两个人都染恙在身,同是一夜未安眠,何必此刻还要站在这里。 元仲华紧紧搂着高澄的腰,就是不肯松手。 “殿下放手。”高澄在她耳边低语。侧头时,他的双唇就在她耳边。 “不放。”元仲华改为用双臂圈住了他的脖颈,垫足尖将自己的下颌枕在高澄肩头。 “殿下都不要阿惠了,怎么还抱着不放?”高澄在她耳边轻声低诉。 “是大将军先变心的。”元仲华也在他耳边低语。 尽管如此,两个人还是谁都没放手。 高澄突然俯身横抱起元仲华,也不知他受伤的左臂怎么能如此。他几步走到大床边,将元仲华扔进如云般堆聚的衾中。元仲华还没反映过来,高澄便扳着她的身子将她面向下按在大床上,然后便以掌代杖以笞其臀。 元仲华小时候若有过失,高澄便会将她抱过来按在自己膝上如此行事。那时候是逗小孩子玩的游戏。这时再做此举,一半玩笑,一半也是高澄气不过元仲华昨日不肯给他颜面以此来给自己解气。 他当然不会用力。不管是按着她,还是拍打她,都带着玩笑的成分。可是等他松开元仲华时,她却依然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高澄见状倒有点慌神了,轻轻扳着她的身子把她转过来,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来。 看元仲华已经泪流满面,他倒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轻轻问道,“殿下怎么了?” 元仲华没说话,翻身过来从上面俯视高澄。她的泪滴落在他面颊上,两个人谁都不再说话,只看着对方。元仲华低下头来,伏在高澄胸口低头吻他。片刻之后又抬起头来看他。 高澄这时冲动涌起。他已经忍了两夜,此刻终于可以放纵自己。翻身将元仲华压在身下,衾褥如云般托着两个人的身体,让人如同身在仙境之中。
这一夜何其慢长。 等到再次醒来时,窗外依旧是漆黑的。 高澄睁开眼睛时,低头看倚在他怀里的元仲华,竟也在这时睁开眼睛。两个人相视而笑,元仲华看着高澄那双绿眸子,简直和菩提如出一辙。虽然疲倦,两个人却都有种身轻气爽的感觉,高烧退去,相偎于一处,谁都不想错过这一刻。 再无睡意,高澄撑起身子,半躺半靠,将元仲华揽在胸前。元仲华却还是半睡半醒,即便如此也紧紧偎在他胸前,好像很怕他会突然离去。她又闭上眼睛,从衾内伸手过去找他的左臂,摸到了伤口包扎处。 “是谁敢谋刺大将军?宗室诸王,还是那些庙堂上的臣子?”元仲华有些口齿不清地梦呓道。 高澄听这话却一惊,低头问她,“这是谁告诉殿下的?”他知道这话绝不是元仲华自己能想到的。 “皇后和太原公……”元仲华已经快要睡着了。“是他们告诉我夫君被人谋刺……” 元仲华在他怀里又沉沉睡去。高澄此刻觉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只西寇与他为敌,即便就在邺城,也说不准哪一张笑脸后面就是利刃。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元仲华。如果他不能一一击破,别说自己要死于非命,就是连元仲华和菩提也必不能保全。 日光一寸一寸移到窗上。高澄早把伤势、病痛都抛开一边无心计较。眼看着天亮起来,心反倒纷乱,不如昨夜那么安宁。原本他遇刺的事就一心瞒着元仲华,便是怕她多思多虑。没想到,无孔不如,她还是知道了。可见他一行一动元仲华必受波及。 夜过去之后凌晨已至,屋子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因此开门声响起格外明显,高澄立刻警觉起来。 阿娈躬身而入,走到大床前。大床上的情景一目了然,她倒也不以为意,这都是常见惯的。高澄抬头看着她,知道必是有事。 “郎主,陈元康将军和崔季舒侍郎有事求见。”阿娈的声音并没有敢太高,怕惊醒元仲华。 这次崔季舒倒是没有直接闯入,但不知为什么,高澄反倒觉得心头一沉,格外不同,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因此他也并没有多问,只吩咐阿娈,让陈元康和崔季舒进来回话。 阿娈看了一眼大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仿佛是昨夜拥被夜话细诉绵绵衷肠的样子,只可惜又被所扰。本也无耐,也不便多问,领命去了。 高澄趁这个功夫抱起沉睡中元仲华下了大床,走入内寝中。 菩提开始未醒,但时不时动一动手臂或转转小脑袋,显然是快要醒了。 原本在内寝中的奴婢见此情景便帮着郎主重新铺设枕衾。高澄极轻极仔细地把元仲华放在榻上、菩提的身侧。听到外面是有人进来的声音,便返身而去了。 外面陈元康和崔季舒进来见无人,很快便看到高澄从内寝中徐步而出。 高澄裸着上身,头发披散,不急不慌地从大床上的数件男女混杂的衣物中捡出自己的中衣穿在身上。崔季舒和陈元康见此情景也不好盯着那大床仔细看,都侧过脸去。 高澄倒一点都不在乎,穿好了中衣重新在大床上坐下来,问道,“长猷兄,出了何事?” 陈元康这才回过头来看着高澄。 高澄向陈元康和崔季舒示意,让他们在下面筵床上坐下来。 崔季舒坐下来。陈元康却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走上来双手奉上,“高子通命人给臣送信来,大将军请看。” 高子通是高仲密和高敖曹的弟弟,名高季式,子通是其字。昨日高澄还让陈元康给高季式送书信,希望他能承担已死去的兄长高敖曹的责任,盯着因渎职而被放外任、心怀不满的高仲密。 没想到高澄昨天刚吩咐完了,高季式这么快就有消息来。这显然不是因为高澄之命,但也正说明必有要害之事。 高季式这时候成了一个微妙的人物,因此高澄立刻就引起了注意,不再说话,接了帛书细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