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争河桥慷慨多悲歌(四)
西魏军此时冲杀出金墉城已经有些路程了,宇文泰下令在此地整装待命。两万铁骑损失不多,照样还是盔明甲亮,连元宝炬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这么容易就杀出重围。想想刚才的激烈场面,能全身而退,此刻他心里的兴奋还未完全退去。他环顾四野,豪情顿生,如果他自己能够做选择,他情愿不做皇帝做个实实在在能在战场上为社稷一统而拼杀的将军,哪怕是交付性命也在所不惜。 转身之际忽然注意到离他不远处的宇文泰和赵贵在一起并头低语,遥遥看去两个人都是神色凝重的样子。元宝炬心里不解,但他并没有贸然上前去问。也许宇文泰和赵贵所议之事并不想让他知道。 正在元宝炬留意他们二人的时候,宇文泰和赵贵忽然同时抬起头也向着皇帝的这个方向看过来。元宝炬想收回自己的目光已经是来不及了,他索性便不躲闪,坦然看着丞相和骠骑将军走过来。元宝炬这才下了马,也迎上几步。 “陛下无恙乎?”宇文泰看看元宝炬明光铠上所染的血迹问道。 “丞相不必担心,孤甚好。”元宝炬微笑道。他并没有问宇文泰他们将何去何从,虽然他心里也很想问。 “陛下无恙就好,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宇文泰向西指了指,“潼关尚且遥远,身后尽是东寇,吾等宜尽快向西而去,入关之后方才可保陛下无虞。”他又回头看看赵贵,“可命人去寻找于谨、李弼、李虎几位将军,命他们速速到潼关来接应主上。” 赵贵领命,去安排人行事。 “陛下不觉得此番杀出重围也太容易了些吗?”宇文泰看看周围已经再无别人,这才向元宝炬问道。 元宝炬被问得一怔。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仔细想过,而他与宇文泰是不同的。他久在宫室之中,从无临阵征战之时,自然比不了宇文泰见识多广又谋略深重。刚才亲历厮杀已经觉得不易了,所以此刻才心里踏实,可是宇文泰这一问让他的心又悬起来了。 “丞相何意?”元宝炬惴惴问道。 “带甲三十万,由掌国的大将军亲率,在洛阳埋伏数日,等到陛下进了金墉城便团团围住,就是为了将陛下生擒而去。而陛下出城时却几乎不费兵卒便顺利杀出,连高澄本人都未露一面,难道是他真的算不准陛下从何处出城?”宇文泰直陈言明。 元宝炬恍然大悟,只是听明白了反倒更心惊。原本以为已经是无虞了,现在看来却还是危机四伏。 “既如此,丞相是何意?”元宝炬这时不是做样子,是真的倚重宇文泰。 “为今别无它法,只有速速入关。潼关距此尚有些路程,请陛下速速上马。”宇文泰请道。 “丞相所言极是。”元宝炬虽也有些疲劳,但对宇文泰深信不疑,当然便依言而行。 一路再向西去,告别了身后曾经繁华的洛阳城。洛阳城西原来是繁华商邑,随着都城的没落,商邑也早就不见原来踪影。如今的西魏皇帝元宝炬在铁骑护卫之中与洛阳告别,渐行渐远,雪野中连烟村城郭都无可辨识。再往远行,慢慢地就更荒僻了。 天色又阴沉下来,刚才那昙花一现般的明亮阳光再也找寻不回来了,就好像从来未曾出现过一般。大风渐起,夹着飞沙走石,满地的积雪也被大风吹得盈天飞舞,天色慢慢昏暗下来,如同入夜。 这是从洛阳入潼关的唯一路径。前面不远处有座小土山,赵贵纵马赶上来向着丞相宇文泰大声请命道,“主公,此时路难行,将士刚刚战毕正待修整,况天气恶劣不堪,可否先在此躲避一时,待到大风过去可再向潼关疾行。” 宇文泰心里暗想,此时飞沙走石,确实于行军不利,况且潼关不是一刻可到。既然有大风不利于行军,同样也不利于东寇追至。宇文泰顺着赵贵指的方向向前面不远处看了看,确实是有座小土山可避避风。只心里怪异的是,觉得这小土山有些眼熟。此时来不及细想,便与赵贵护卫着皇帝元宝炬向那土山过去。 狂风卷地,碎石如斗,西魏军经历了刚才的鏖战,没想到又是这么恶劣的天气,现在人人都恨不得立刻到那土山后面去避避风。皇帝元宝炬被裹挟在将士之中也不由自主地催马向前,加快了速度。 就在人人争先恐后已经到了土山前面不远处时,尚在后面的西魏军忽然看到眼前昏暗如夜的天空如同放起了烟火般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这一异变让西魏军的队伍乍然停了下来,人人仰首观望。 然后还没等后面的西魏军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队伍最前面不断传来军士的凄惨叫声。接着又是大批的点点星火出现在空中,这一次西魏军才人人看明白,那些星火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烟火,是弓弩射出的火箭。风势如此之大,西魏军又是迎风前行,一旦火箭落到了哪个军士身上立刻被大风吹得冉冉漫延,瞬间就会累及到中箭者身后的其他军士。原本就士气不振的西魏军遭此逆变马上就慌乱了。 元宝炬从未见过这样场景,他又被裹在乱军之中,此时他周围尽是中箭军士,谁还能在这时候顾得上护卫皇帝。元宝炬此刻就是想退也因为身陷万军丛中而无进退之自由。 关键时候幸好骠骑将军赵贵就在他身边不远,抽出宝剑提缰纵马上前,大喝一声,“主上后退!”赵贵自己护在元宝炬前面,用手里的剑拨挡纷纷射来的火箭,以保全天子。 宇文泰此时急速下令后撤。这两万铁骑是目前唯一的依恃,遭此突袭若是损失殆尽,还靠什么来保护皇帝回长安? 然而这时西魏军已经大乱,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中火箭者连连惨叫,未被波及者人人自危,就是丞相号令也难以令出即行。宇文泰只得命赵贵先护着皇帝元宝炬返身而撤,再命偏将、裨将收拾各自人马,先脱出这着火之处再清点人马。 向东而撤倒是顺风而行,如丧肝胆的西魏军不知道逃出多远才被宇文泰下令止住。 宇文泰首先目光搜寻皇帝元宝炬,见元宝炬被赵贵护着就在队伍中,好在两个人俱都无恙,只是有些盔歪甲斜,甚是狼狈。元宝炬气喘吁吁地看着宇文泰。宇文泰目光一扫,心里有数,两万铁骑只剩十之二、三。 赵贵也在用眼睛四处搜寻,只是他要看的不是还剩多少人马,总觉得刚才的火箭来得蹊跷。 这时大风渐止,刚才那种飞沙走石的情景总算是没有了。风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此时只有昏黄的冬日太阳躲在厚重的乌云中无力再透过云层让自己现身。但是总算天色比刚才亮了许多,不再那么暗黑如夜。 往东去,那是回金墉城的原路。西去是潼关,但刚才的伏击也许只是归路上的一个小小危机而已。是折返继续去潼关?还是命人去寻找于谨、李弼、李虎,其余在此等候援兵? 还没等宇文泰果断做出决定,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西魏军就同时看到大队骑兵自东而来,转眼就已经如乌云般铺天盖地涌到眼前。西魏军的队伍此刻人人目瞪口呆地怔在当地,鸦雀无声地眼睁睁看着数不清的东魏军忽至眼前。 赵贵提马便要上前,宇文泰拿着马鞭的那只手抬起来,手臂横指,拦住了赵贵。不等赵贵再有下一步的动作,宇文泰扬手一鞭狠抽马股。他此时的坐骑是一匹大宛良马,又是他数年来用熟的,深知主人心意,立刻如箭离弦般奔腾而出。 因为此次从长安来,这两万铁骑充天子护卫,以拜宗庙、谒陵寝为此行的目的,并不是要与东魏军列阵交战,所以都没有给战马饰以重甲,也就没有用河曲马,所骑大宛马无非是取轻便、迅捷之意。 这时西魏军只见丞相骑的那匹细腰长腿的良驹如腾云般已经奔向东魏军。宇文泰此时正看到东魏军阵前大将正是高澄。此刻高澄身后是千军万马,他自己坐下良驹毛色如漆,头上兜鍪、身上明光铠银光闪闪,装束无比齐整,更显得威风凛凛,精神实足。 眼看着宇文泰一人纵马奔向阵前,向着高澄而去,赵贵在西魏军中再也镇定不下去了。如果让他必定要在宇文泰和元宝炬中间选择一个人,他自然是要选择宇文泰。万一宇文泰在这一刻有死无生,就算他跟着皇帝元宝炬回了长安,西魏的前途如何他也可以想见。宇文泰早就是他的选择,现在是他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有死而已,赵贵毫不犹豫地也扬手一鞭,催马上前。 没有配重甲的战马对这一记鞭子格外敏感。而战马飞奔而出的时候,赵贵目中余光一扫之际,惊愕地发现,他身后侧的皇帝元宝炬竟然先他一步已经策马而出了。 其实赵贵无法得知,当元宝炬扬鞭纵马奔出时看到赵贵同样有此举,他也是心中惊愕的。比起赵贵的惊愕来,元宝炬更多一点的是心寒。赵贵首先是大魏的臣子,其次才是丞相宇文泰的部属。在这个危难时刻他却失了臣子之德,弃天子而保丞相。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元宝炬的心里一闪而过,来不及细想。 西魏军个个惊讶地看着皇帝和骠骑将军坐骑也飞驰入阵前。两军对垒,阵前东魏大将军高澄以一敌三,他面前是西魏的皇帝元宝炬、丞相宇文泰和骠骑将军赵贵三个人。 “丞相怎么不告而别?是长安有什么急事吗?”高澄那一双幽深的绿眼睛把宇文泰、元宝炬、赵贵三个人都扫视了一遍,独向宇文泰问道。他没再看元宝炬一眼。这问候像是特意来送行的,而不是来索命的。 “大将军是一国之宰辅,怎么也言出不行?这岂不是让人看轻了?”宇文泰的意思是,高澄曾与他约定为期三日之后攻城,但是高澄却违背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他忽然觉得高澄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大丞相高欢,那个在建康初相识的神采飞扬的少年永远消失在他的记忆里了。 “丞相有此一问,真让我有锥心之痛。”高澄也演不下去,满面怒意道,“澄以丞相为兄弟,故与丞相有此一约。是丞相使计在先,澄应变在后,丞相还要有此一问,让澄何以面对天下?”他缓了缓,有点痛心地又问道,“其实一开始丞相就是假意约定,以三日之期为因由牵制我,只为静待援军,是吗?” 那样一双美丽致极的绿眼睛,含着伤感时简直让人无法抵御。连宇文泰身侧的元宝炬和赵贵都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了。伤感是真的,理由却未必只是因为宇文泰违背了三日之约。 从建康相识,约为兄弟,再到今日,高澄和宇文泰两个人分别成了分裂之后东魏、西魏的擎天柱石。两魏一样是天子为傀儡,权臣掌国柄,但是两个人之间再也回不到建康初识的时候,再也做不成单纯的兄弟了。国之大政各自在手,各人的命运必将趋从于天下大势。他们谁都不能再做单纯的自己了,是不是依旧为兄弟,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大将军亦如是,不是吗?黑獭待大将军从来便是兄弟,既便今日也是如此,日后不管天下大势如何,大将军在黑獭心里总是兄弟。既为兄弟,所以才彼此心照不宣。”宇文泰虽未动,已经握紧了腰间剑柄。他所能交付性命的,是社稷一统,平治天下。 “丞相刚才不觉得那土山眼熟吗?”高澄忽然笑问道。但这个时候他眼眸中已经有了杀气。 “大将军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想取我宇文黑獭性命便来取,若要我随大将军去邺城,恕难从命。”宇文泰反倒心里不想什么了。前后无援,只有靠自己。十八岁身负家破族灭之仇,从代北武川草原,一直到今日,他所依靠者也唯有自己。 “也难怪丞相忘了。诱出帝西奔长安,那是丞相得意时。”他忽然瞟一眼元宝炬,“听说南阳王急着回长安娶柔然公主为新妇,可曾还记得旧人?” 元宝炬大惊,柔然部马上要送公主入长安和亲,这事高澄是怎么知道的?高澄所提“旧人”不就是指被废的皇后乙弗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