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谁《五》
(五) 太医又来了,还是那碗药,纪承轩掰开我的嘴,强灌了下去。 之后,我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是傍晚,外面似乎还有夕阳,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瞧见纪承轩神色凝重地坐在我床边。 “看看这个。”纪承轩把一本装帧精美的画本扔到我面前,“你假装失忆,假装什么都忘干净,假装纪承乾还没死,沉溺在自己的幻境中不肯醒过来,是因为你以为他爱你,所以你对当初没告诉他我要谋反而觉得愧疚,可是你错了,你以为他爱的人是你吗?根本不是!你看看这些画像,都是对着你画的,可画的全部都是另外一个女子。” 我颤着手翻开画册,一张张翻看过去,画上的女子和我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眼神清亮,灵气逼人,只是少了我眉心间的一粒朱砂痣。 “所以,他爱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你。” 我合上画本,平静道:“她是谁?” “她是纪承乾的第一位皇后,贞静皇后,小名和你一样,叫婉婉。” 我蓦然想到第一次和纪承乾用早膳时,他自然而然地唤我的那声婉婉,心顿时像是被谁狠狠剜了一刀。 “婉婉。”纪承轩叹了一口气,上来把我抱在怀里,轻声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当初把你送到宫里来吗?纪承乾他爱的人并不是你,忘了他吧。” “他爱的人不是我,那你呢?”我抬头看他,“你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又真是我吗?” 纪承轩走后,我也偷偷出了宫。我光着脚,披散着头发,沿着第一次遇到纪承乾的那个回廊,一直走到我们曾无数次一起用膳的那个亭子上。 清凉的晚风丝丝吹过来,和煦得像是拂过面颊上的手。 纪承乾的手。我弯起嘴角,抱着那一双手微笑着唱起歌来。 一双手似乎有些胆怯地从背后拍了我两下:“喂,你、你是谁?” 我转过头看过去,是个陌生的宫人,她一见是我,慌忙跪下请安,末了见我似乎有些不正常的样子,于是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娘娘,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冲她诡秘地一笑,钩了钩手指,让她凑到我面前来,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主角是一双皇家兄弟和两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兄弟俩在少年时都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姑娘温柔美丽,聪慧可人,三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起初姑娘对兄弟两个一视同仁,后来大了,渐渐有了女孩儿家的心事,便爱上了温文尔雅的哥哥。弟弟很气馁,也很伤心,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好东西都让哥哥一个人占全了,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世间所有的荣宠,如今连自己心爱的姑娘也要抢。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为了讨心爱的姑娘的欢心,爬到树上去掏刚孵化的燕子逗她玩,甚至摔破了脑袋,也换不来她对哥哥的那种温柔和安慰。 弟弟十七岁的时候,心爱的姑娘嫁给了哥哥,成了他的嫂嫂。 哥哥嫂嫂恩爱和睦,他时常听见一些从宫里来的消息,哥哥又赏赐了嫂嫂什么,又因为她生病而守在她床边彻夜不眠,他们又添了皇子,添了小公主…… 他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性子本来就霸道狂妄,很有野心,于是便开始暗中筹划谋反,夺取哥哥的江山取而代之。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心爱姑娘病逝的消息,他悲痛不已,他的皇帝兄长更甚,眼看着日渐消瘦,沉溺于往昔的思念中不可自拔,渐渐地几乎把朝政都荒废了,他因此便更下定了谋反的决心。 但谋反是一桩大事,需要长期的精心安排和部署,若一步错便满盘皆输。 这一日,是七夕节,河边上有花灯,他亦去看热闹,正立在盈盈河边惆怅遐思时,忽然听见一个清丽的声音正“公子、公子”地连声叫他。 他回过头,却在那一刹那愣住,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河上一艘破旧的小渡船上站着一个极标致的小船娘,弯弯的眉,带笑的眼,瓜子脸,和他心爱的姑娘分明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面前的小船娘眉心间长有一颗朱砂痣。 “你知道那小船娘是谁吗?”我问那个听得全神贯注的宫人。 她愣愣地摇摇头。 “就是我。” (六) 民间的七夕节很热闹,坊间的花姑娘和王孙公子们都在这一天出来游湖、赏花灯,有贫苦的书生上不了船,瞧见爱慕的姑娘,只能远远地跟在岸上干看,我便趁此机会划着小渡船去拉生意。 在绚烂的烟火和朦胧花灯中,我一眼瞧见几步之外的纪承轩,于是把船撑过去靠岸,问他道:“公子,渡船坐吗?我可以载着你跟在那些大船和画舫后面,你想看哪个姑娘都可以看见。”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到渡船上,笑着问我:“这些够不够?” 我吃了一惊,这才注意他的衣着不凡,我一时想拉生意心切,竟没顾得看仔细,但既然开了口,便不好再反悔,于是点头答应,正想去扶他上船,却见他一笑,脚尖轻轻一点,从地上跃起,一个转身,就落到了船头上。 我看花了眼,张大的嘴巴还没合拢,他已抢过我手里的橹,撑开船划到湖心,将手里的桨橹突然扔掉,猛地在船上跺了几脚,渡船本来就破,有些不稳,几个摇晃下来,灌了水,迅速沉了下去。 我虽是个船娘,却不大通水性,就那么扑通掉到水中,然后迅速沉到了水底,正惊慌失措间,纪承轩却一个猛子扎到我旁边,搂住我肩膀,把唇凑上来,将嘴里的气渡到了我嘴里。 “我喜欢你,嫁给我好不好?”将我拖上岸,他伏在我耳边道。 翩翩佳公子,容颜如玉,有宽厚的手掌,动人的吻,温柔如水的眸子,我初初长成,才刚刚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怎能抵抗得了这样的缱绻柔情? 小船娘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纪承轩将我带回府,请师傅先生们教我琴棋书画,宫廷礼仪,对外宣称我是他的远房姨表妹,他的母亲,老王妃也对我分外宠爱。 我本名叫沈婉,他觉得太过小家子气,又重新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沈洛云。 我年少天真,以为他看着我时眼神温柔,对我百依百顺,便是真的爱我了,于是总拉着他问:“你什么时候娶我?”
他便笑着拍我的手,道:“快了,快了。” 直到三个月后,一道封后的圣旨突然降到康王府,接旨的人是我,我才恍然明白。 我捏着那道圣旨傻傻地跪下地上,宫里的老太监给我道喜时,我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纪承轩不知道,我在那时候是多么爱他,对我们的爱情又是怀抱着怎样的期待和憧憬。 我在第七日离开,喜轿从康王府起程,半途上,轿子忽然被人截住,我打开轿帘,看到纪承轩骑在马上拦在路中间。 他目光沉沉地朝我望来,我心里有几分欢喜,我以为他会跳下马将我拉出轿子,放到马背上,对我道:“婉婉,我来带你走。” ——我那个时候还并不知道正是他把我的画像呈给了纪承乾,因了和贞静皇后一模一样的容貌,才让纪承乾一见倾心,当即下旨册封我为皇后。这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是他对我设的一个局,他利用我,只是想把四个眼线和暗卫化作我的陪嫁婢女顺利安插到皇宫,搜集情报,监视纪承乾的一举一动。 那****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的动作,他骑在马上望了我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掉过马头离开。 喜轿又动起来。走了一段,我又打开轿帘子,回望过去,看见他已经不见了身影。 又走了一段,我终于掉下泪来。 新婚之夜,我并未见到纪承乾,一直到第二天,婢女陪着我出去熟悉皇宫各处路径,在回廊上遇到他,这个故事才终于拉开帷幕。 (尾) 回去时,已是夜幕时分,我爬上了宫殿最顶层的屋顶。 宫人们乱成一团,纪承轩匆匆赶来,攀着梯子爬上来,站在距离我的几步之外,脸色苍白地看着我,对我伸开双臂,声音直发颤:“婉婉,那里太危险,你快过来,纪承乾他根本就不爱你,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我不由得嗤笑。 真的不值得吗? 我记得第一次和纪承乾用膳时他下意识地叫我婉婉,后来叫我洛云,最后唤我云儿,他最后一次给我描的那幅丹青,画像上的我眉心间是点了那点朱砂痣的。 他爱我,一如我爱他。 “你知道当初贞静皇后为什么没选择你吗?因为你算计爱情,算计一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美人,而是江山和至高无上的权力。” “不,婉婉——”纪承轩面色惨白。 我冲他凄婉一笑:“我今生最做过的最错的事就是爱过你,最对的事也是爱过你,因为爱你,我才会入宫,也才会遇到他。” 我说完,走到屋顶边,张开双臂,闭上眼一跃而下。 耳畔忽然响起哗啦啦的摇橹声,我看到自己摇着橹欢快地唱着歌,船头坐着一个面容温和的男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承乾,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