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7章败
第一次犯难了,赵括在行辕大帐反复转悠着揣摩着,总是不能决断。 赵括之难,在于选定一个确定的进攻方位。斥候反复密探,证实秦军主力集结在老马岭营垒与丹水南三陉营垒,西部沁水营垒不是重兵;秦军丹水营垒已经北进三十里,与另两道营垒隐隐然形成了三面照应,似乎只给赵军留下了上党东部的回旋地带。从大势看,赵军在长平关外与丹水两岸已经集结了五十余万大军,背后又有十多万大军防守百里石长城营垒,大军退路以及与邯郸粮道的畅通是完全可靠的。说起来,赵括也不是全部放弃了防守,而是在确保背后营垒的前提下,集中南路大军攻秦,态势上是进可攻退可守,不失为完善方略。更重要的是,秦军总兵力也是五十余万,与赵军大体相等。赵括精熟兵法经典,回忆一番,谁也没有对军力对等之时的战法有过论述,能记起的只有一句“敌则能战之”。而此句,说的恰恰是兵力对等时要设法战而胜之。也就是说,对等之时最能体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根本就没有拘泥一道之战法,唯有一点明白无误,这便是战胜敌方。赵军之长原是轻锐猛攻,若充分施展大举进攻,当有极大优势。又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据此论断:秦军兵力既不能包围赵军,也不能进攻赵军,更不能分割赵军;但要决战,只有三种情形,或对峙互守,或相互进攻,或一方主动进攻。时至今日。两军对峙已经三年,秦军依然没有进攻态势,剩下的只有赵军猛攻了,否则便是永远地在上党对耗下去。赵括对秦军战略意图的判断正在于此:名将不在,攻取上党没有胜算,只有长期对峙,以国力拖垮赵军。敌之所欲,我自不为也。秦军要久拖。我便要速决,否则,赵国陷入泥潭甚事也不能做,第二次变法更是梦想了。 方略既定,剩下的只是进攻时机与进攻方位了。反复思忖,赵括将开战日期定在了八月初。此时白日晴空万里,夜来月黑风高,昼夜皆对攻方有利。然则。这第一拳打向何处才能打得最为响亮结实?赵括却是颇费思量。 “禀报大将军:斥候营总领急报!” 中军司马急促的声音使赵括恍然醒悟,只一挥手便坐到了帅案前。斥候营总领匆匆进帐是一躬道:“禀报大将军:我营斥候乔装老韩民进入秦军营垒,探得老马岭新建了六座粮仓,隘口处有重兵布防。我斥候在山中带回一个老韩『药』农,熟知粮仓四周地形。” “请老人家进来。”赵括平静地吩咐一声。站了起来步下帅台,对着走进来的干瘦的白发老人一拱手,“老人家,请入座。来人。军食一案。”片刻间一案军食抬了进来,老人说声多谢,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马『奶』子干rou黄米饭团一股脑儿扫了进去。末了,老人抹着嘴角一声长叹,秦人虎狼,饿煞老韩人也!赵括问起粮仓之事,老人摆起案上碗筷盘盏做比方。细细地将六座粮仓地山势水流地形说了一遍。赵括才思挥洒,当场用木炭在木板上画了下来,看得老人直是啧啧称奇。送走老人,赵括一番转悠揣摩,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太阳初升。薄雾尚未消散。长平以南的赵军大阵出动了。 这是赵括的第一波试探攻势。中央步军十万,两翼骑兵各五万,总共二十万红『色』胡服大军,如秋『色』中的枫林。火红火红。中央方阵是赵括的攻坚主力——分做三个梯次的步军方阵:第一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牛皮盾牌弯刀兵。第二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长矛投枪手;第三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地强弩弓箭手。如此九万人方阵之后,是赵括亲自统率的一万最精锐的刀矛两备的步军与那个千人飞骑队。方阵两侧各有一座三丈多高的望楼云车。猎猎飞动着巨大的“赵”字红『色』纛旗。两翼骑兵尽皆阴山胡马,人各一口长刀一张弯弓,千骑一旗,部伍极是整肃。二十万大军之后,是分驻长平关南北的两大营三十六万主力大军。如何投入这三十余万主力,赵括要视今日第一次攻势战况而定。毕竟初次大战,孤注一掷是没有必要的。 一阵嘹亮劲急地号角,秦军营垒的大军出动了,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看阵势,秦军大体也是二十余万,连阵势都与赵军大体相同,两翼骑兵中央步兵。这是实力堪堪抗衡而风格却是迥异的两支大军:秦军是坚甲重兵,步卒是又窄又高的乌铁盾牌;赵军是轻锐灵动,牛皮盾牌又大又圆;秦军是阔身短剑,赵军是弯月战刀。两翼骑兵之不同,在于秦军铁骑之战马有护甲,骑士也是铁甲长剑背负长弓,而赵军骑士却是轻便的紧身胡服牛皮软甲。秦军中央纵深处地云车上一面黑『色』大纛旗,大书一个斗大的“王”字。王龁立马云车之下,轻蔑地望着赵军只是冷笑。秦军大阵隆隆推进之时,阵后烟尘大起,加上薄雾遮掩,老马岭营垒完全被湮没在烟尘秋雾之中。 赵军阵中一将高声道:“大将军,秦军后阵不清,须提防有诈。”望楼云车下的赵括一摆手冷笑道:“烟尘向我方飘动,秦军增加兵力而已。任何诈术,都挡不得雷霆万钧之一击。”说罢举起手中令旗,大喝一声:“起!”令旗断然劈下。 陡然之间,鼓声号角大起,云车大纛旗在空中不断向前掠动,两翼红『色』骑兵顷刻发动,山呼海啸般向对面松林卷地包抄过去。中央步兵方阵则跨着整齐步伐,山岳城墙一般向前推进,每跨三步必大声喊“杀!”从容不迫地隆隆进『逼』。 与此同时,王龁手中令旗劈下,凄厉的牛角号声震山谷。秦军地两翼铁骑也山呼海啸般迎击上来,中央重甲步兵同样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仿佛黑『色』海『潮』平地卷来。 终于。两大军阵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若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阔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铺天盖地,沉闷的杀声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颤抖。这是战国之世最强大的两支铁军,都曾拥有常胜不败的煌煌战绩,都有着慷慨赴死地猛士胆识。铁汉碰撞。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地号叫,弥漫的烟尘,整个山塬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没…… 大约半个时辰,望楼云车上的赵括眼睛骤然亮了。遥遥看去,红『色』赵军显然在缓慢进『逼』,黑『色』秦军已经开始向后蠕动。赵括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大旗将令:中军策应出动。一举破敌!”随着红『色』大纛旗猛烈摆动,云车四周的一万最精锐步军呼啸呐喊着扑入了战阵。 艰难死战地黑『色』秦军,渐渐退到烟尘边缘,眼看就要被红『色』浪『潮』淹没了。赵括在云车上终于绽出了一丝笑容,兀自喃喃赞叹着:“秦锐士真铁军也。竟能与我相持一个时辰。”正在此时,却见秦军后阵烟尘中杀声大起,冲出两支骑兵,杀入红『色』黑『色』交合点。秦军步兵竟从生死搏杀中脱离接触,纷纷隐没在烟尘之中。 赵括脸『色』骤然一沉,对身旁中军司马一声叮嘱:“你来掌旗,立即调遣长平主力参战。”飞身跳出望楼,灵猿般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马一声高喊:“千骑队掩杀——”那支一『色』林胡野马做战马的精骑风驰电掣般扑向了无边的烟尘之中。 黑『色』秦军在烟尘掩护下边战边退,旗帜阵形已经散『乱』不整。赵军士卒眼见大将军飞骑队一马当先,顿时一片欢呼雷动。遍野呐喊着追了下去。秦军虽在撤退,却是杀一阵退一阵,那“王”字大旗总是时隐时现地飘飞着。眼见又一个时辰过去,赵军虽是步步紧追,却还是无法包抄全歼这支秦军。正在此时,遥闻丹水东岸杀声震天马蹄如沉雷动地,显然是长平地赵军主力杀到了。陡然之间,散『乱』秦军中一阵凄厉号角。秦军大肆呐喊着:“快跑啊!赵军援军来了!”一队队消失在漫天烟尘之中。 烟尘渐渐散去。秋日暮『色』之下,眼前是连绵横亘地老马岭。沿着山麓是南北一望无边的秦军营垒,苍黄地山腰旌旗招展,营垒后山谷的几座粮仓隐隐可见。赵军漫山遍野地压了过来,四野旗号都在询问大将军号令,是进攻还是后撤? “原地扎营!明日攻敌!”赵括一声令下,大军在暮『色』之中忙碌扎营造饭了。 陆续赶来地各路大将正在向赵括禀报战场清点结果,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在辕门前陡然停止,几名都尉大步匆匆进帐急报:山口被攻占的一座秦军粮仓是空仓,秦军有诈。赵括思忖一阵冷笑道:“都尉只说,何诈之有?”为首老都尉挺胸高声道:“末将等以为:秦军败退,是有意诱我军入伏!”赵括有些不悦道:“你等都是这般看么?”“是!末将等都以为秦军有诈!”八名都尉异口同声。赵括脸『色』更见阴沉:“那你等说,该如何对策?”老都尉赳赳高声答道:“立即退回丹水东岸,坚守长平,寻机再战。” “岂有此理!”赵括终于忍无可忍,“分明是秦军不敌我军战力,如何便成诱敌?王龁好勇斗狠之徒,能抛下三万多具尸体诱敌么?一座空仓,有何诈术?秦军建了六座粮仓,能在旬日之间都装满了?老马岭之下,我军大占优势,兵力倍敌,纵有小诈,能奈我何。” “大将军差矣!”老都尉扑拜在地,“末将等追随马服君抗秦多年,又追随廉颇老将军与秦军对峙三年,素知秦军战法:不战则已,战则无退。绝不会伤亡三万余,反退回壁垒坚守不出。秦军图谋,显然是要吸引我军聚拢在此,好围而攻之。” “愿大将军纳谏!”八名都尉齐齐跪拜在地。 “老都尉,你等当真滑稽也!”赵括哈哈大笑,“围而攻之?兵法云,十则围之。你等只说。秦军有多少兵力?五百万么?王龁拿甚来围我?说甚战则无退,那是遇上了廉颇与你等怯懦将军。三万伤亡而不出壁垒,是吸引我军聚拢么?那是怯战,不敢出垒!我军正是要聚拢猛攻老马岭,纵是他要诱我,我不能反客为主?我便不能将计就计?亏了你等追随先父多年,阏与血战之胆识没有留下,倒是跟着老廉颇学了一副软骨头!” 这一番凌厉斥责嬉笑怒骂极尽揶揄嘲讽。八名老都尉不禁面『色』惨白,默默起身一拱,都悄无声息地出帐去了。赵括也不理会,转身忙着各营巡查去了。将近三更时分赵括刚回到辕门,斥候营总领飞马前来,下马一声急报:营后河谷,八都尉一齐剖腹『自杀』! 赵括大惊,立即上马随斥候营总领飞驰而去。穿过大军营地一箭之地。一道清波滚滚的河流横在眼前,这是赵军的目下水源。河边已经是火把汪洋了,一片圆滑地白『色』大石后,八具怒目圆睁的尸体人各直挺挺跪坐在一张草席上,临水列成一排。双手紧握着『插』进腹中的短剑剑格,鲜血溅得白『色』鹅卵石点点殷红。一幅大白布横在河滩,赫然八个大血字——老夫八人,绝非软骨!万千士兵们在火把下铁青着脸『色』。没有丝毫人声,只有秋风吹动着火把的呼呼声,只有小河流水地哗哗声。赵括紧紧咬着牙关跪了下去,抱着老都尉一声嘶喊:“老都尉!何至于此啊!”后人感念这八位将军义士,这条河叫了八谏水,河边山岭叫了八谏山,附近村落叫了八义村八义乡。八谏水即今上党淘清河支流,八谏山即今上党南五龙山余脉。八义村八义乡,即今山西高平此山此水旁之今日村乡名称。两千多年依旧如斯,何能不令人扼腕一叹也!
萧瑟秋风中,赵括骤然起身大喊:“将士们,赵括轻言,致使八位老将军蒙羞自戕。大战之后,赵括情愿一死报偿,将士们毋得寒心怯战!我军仍要大破秦军。只有大胜。才能安抚八位老将军在天之灵。” “大破秦军!大破秦军!”河谷山野震天动地的呐喊呼啸。 次日清晨,当太阳挂上山顶薄雾散去之时。赵军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这次赵括兵分两路:第一路二十六万大军,自己亲自统率,向西进攻老马岭;第二路二十五万大军,由副将赵庄统率,向南开进二十里,攻取秦军大将蒙骜镇守的丹水壁垒。之所以如此部署,在于赵括算定,即或秦军两道防线以最密集之兵力计,最多也只是五十万,自己兵力完全可两面大举施展,使秦军不能为援。 先说老马岭。这里原是赵军之西垒,即西部防线,三年前被王龁初战夺得,至今已经固守三年。这道壁垒横亘老马岭将及山顶处,南北八十余里,中段是高平关要塞,两端是连绵山岭与壕沟壁垒。白起的山洞秘密行辕,便在老马岭南端的光狼城外的狼城山。赵军步卒方阵汹涌冲上山坡,第一道险关便是距离营垒半箭之地的山腰壕沟。秦军在壕沟中早已塞满了树枝干柴,赶赵军先头士卒堪堪铺垫好壕沟车,后续大队即将过沟时,突然战鼓大作,山顶秦军营垒火箭齐发。这火箭箭头缠布,布疙瘩渗满火油,壕沟中事先浇了猛火油地木柴树段一遇火箭,骤然间烈焰冲天黑烟滚滚,山坡林木连带烧,赵军士卒顿时陷入满山火海。与此同时,高处营垒的石与滚木礌石轰隆隆密集滚砸下来,赵军士卒的冲锋阵形大『乱』,一时海水退『潮』般哗地退到了山下。饶是轻灵快捷,士卒也多有死伤。 看得一时,赵括高声下令:“全军后撤三里,尽烧山坡剩余林木。大火熄灭后再攻!看秦军有多少猛火油。”片刻之间赵军后撤,上下齐烧,老马岭顿时成了汪洋火海,沿山连绵烧去,整整烧了一日一夜。次日清晨,老马岭已经变成了焦黑丑陋的一道山墚,烟雾漫卷草木灰随风旋舞,遮天蔽日一片混沌。将近正午,烟雾渐渐散去,老马岭山顶营垒一片寂静人影皆无,连秦军的黑『色』旌旗也没有了。 赵括在云车上瞭望良久。断然下令:“再度攻垒!” 红『色』大军『潮』水般卷上山坡,山顶营垒依旧一片寂然,秦军似乎当真被山火烧退了烧死了。然则,赵军正要越过壕沟之时,突闻隆隆战鼓惊雷般响起,焦黑的营垒齐刷刷冒出大片黑黝黝松林,一面“王”字大黑旗迎风猎猎,顷刻间是滚木礌石夹巨当头砸来。同时一阵响亮急促的梆子声。秦军强弩万箭齐发,箭雨裹挟着尖厉的啸叫倾泻而下。秦军强弩全部是连弩机发,箭杆粗长几如儿臂,箭头粗大几如矛头,任你坚甲厚盾也是锋锐难当。更有奇者,此等粗大长箭,便是收敛捡起,赵军士卒地膂力轻弓也无法使用。这对于精于骑『射』地赵军当真是无可奈何。眼看秦军犹在壁垒且防守战力有增无减,赵军只得又一次退下山来。 正在此时,斥候司马飞马来报:“赵庄将军南线受阻,无法攻克秦军壁垒!” 南部丹水防线,是蒙骜大军在十日之内赶修的营垒。这道营垒西与老马岭南部壁垒隔河相接。从丹水东岸向东北伸展数十里,恰恰搭在太行山西麓山岭上。虽然是紧急赶筑,却也是深沟高垒器械齐备,丝毫不亚于西线老营垒。由于有丹水阻隔。老马岭山火并未烧到丹东山地,赵庄大军地猛攻轮番不休。蒙骜原本以稳健缜密见长,将器械兵力之交互配置部署得天衣无缝,任赵庄大军轮番不休地猛攻,十五万大军的营垒岿然不动。 接到南路受阻消息,赵括心下一沉,如此攻法,眼看是无望突破秦军壁垒了。然则不攻又当如何?赵括一时没了主意。思忖一番,赵括心中一亮,下令休战,后撤十里扎营,同时下令赵庄大军也向北后退十里扎营,大军重新聚拢。赵括地谋划是:明日若再不能攻陷老马岭,便原地扎营对峙吸引秦军主力,而后派出五万轻骑东出滏口陉进河内。突袭秦军背后。 暮『色』时分。两军刚刚聚拢,炊烟堪堪升起。行辕外马蹄骤响,斥候营总领一马飞到,铁青着脸『色』急报:秦军一支铁骑『插』入石长城背后,切断了赵军与邯郸腹地之通道!赵括尚未回过神来,又是一骑飞到急报:秦军王陵率一支铁骑『插』入长平背后河谷,切断了长平大军与石长城营垒的连接。 突然一阵眩晕,赵括几乎要踉跄倒地,幸被身旁司马一把扶住。回过神来,赵括强自镇静心神,又询问了一遍战报,便是一阵长长沉默。若不能尽速歼灭『插』入的两路秦军,赵军便是大险之势:东面与赵国腹地隔绝,没有了后继粮草兵员;石长城营垒是上党赵军的总后援仓廪,一旦与长平大军隔绝,长平大军立成无本之木。良久,赵括突然一跺脚:“秦军『插』入兵力单薄。立即下令:前后夹击,全歼王陵嬴豹两军,打通我军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