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章 生如夏花 死如秋叶
行营之中，皇帝将裴赫叫到一旁，悄悄询问苏城病情。“陛下！苏公公当年曾受刑罚，身体多处重创。这几年跟随陛下，整日辛苦忙碌。公公身体已然拖垮，如同风烛残年之人，体内生机已逝。人到此等地步，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陛下可问问苏公公有何遗愿，助其实现，莫让他心有所憾。”裴赫神情沉重，说出这番话。他知晓苏城在皇帝心中地位，故而此番话也是深思熟虑后所言。 皇帝如同晴天霹雳，苏城年纪比他要小。当初李家jian党擅权之时，苏城曾被太后抓去三番五次严刑拷打，可谓饱受折磨。如今苏城病入膏肓，这让皇帝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皇帝又让随行三位太医前去为苏城诊脉，所得结论同裴赫之言大同小异。皇帝进入帐中，苏城刚要挣扎起身拜见，皇帝将其止住。 “苏城，身体要紧，莫要在意那些无谓礼数。”皇帝强行忍住悲伤，淡淡言道。“咳咳！央哥儿，所谓病来如山倒，昨日咱家还生龙活虎，今日却倒在榻上难以动弹。看来咱家要服侍央哥儿，怕是难以为继。咳咳！央哥儿，太医同裴大人都是三缄其口，咱家自己心里明白。人终有一死，咱家不惧死。如今央哥儿君临天下，终有一日成为千古名君，咱家可惜不能看到那一日。昨夜咱家在梦里见到陈娘娘，还有紫灵姑娘，甚至还有皇后娘娘。直到此刻，咱家才明白。咱家阳寿已尽，要去那边服侍陈娘娘。”苏城说到此处，一通剧烈咳嗽，脸色更差。 皇帝坐到苏城身边，命仆人护卫都出去。皇帝握住苏城右手，沉声言道：“苏城，汝是朕之兄弟。当年朕一文不名之时，汝便伴随左右。如今朕掌握天下，汝却要离去。朕依然护不得身边之人，朕不愿汝就此离去。这大好盛世江山，汝应陪在朕身边，一同享受。汝好好休养，朕这就下诏，为汝召集天下名医，务必让汝留在朕身边。这些年来，汝不要封赏，朕亦从未封赏汝功名利禄。今日之事，乃是朕之过，朕之过。” 皇帝几乎落泪，自母亲于冷宫服毒自尽。苏城，才是他唯一亲人。苏城心中只有皇帝，在皇帝身边，事无巨细，终日cao劳，照顾皇帝饮食起居。“央哥儿！不可，万万不可。咱家不过一无用奴才，皇帝岂能因咱家生死劳动天下名医？生死皆有定数，咱家知晓命数已尽，唯一死而已，无需这般大费周章。央哥儿！咱家遗憾便是未能推荐忠实可靠之人，接替咱家照顾央哥儿。紫英殿中宫女苏燕，乃是当年咱家从高明那厮屋中救下之人。这几年，咱家将她安排在紫英殿中。苏燕乖巧懂事，咱家视她如meimei，还望央哥儿替咱家照顾一二。她一如咱家，宫外已无亲人可寻。” 皇帝连连点头答应：“汝尽管放心，朕回到洛阳宫中，必会对她照顾有加。汝切莫多想，朕叫太医先配几服药来。汝先好好休息，明日还要出。”皇帝好言安慰苏城，随即出去安排太医开药。 苏城于帐中，强行挣扎起身。叫內侍研墨，铺开纸张，提笔未写一字，已然落泪。他忆起往昔点点滴滴，这些年如梦似幻，皆在心头闪现。好不容易稳下心神，落笔写下一封书信。书信不长，但中间苏城停笔喘息十余次，方才勉强写完。苏城放下笔，命內侍退出去。苏城自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内中倒出一颗黑色药丸。 苏城端详药丸，自言自语道：“当年央哥儿继位，权臣jian党当道，朝不保夕。咱家唯恐有一日事变，不欲死在他人刀斧之下，便悄悄备下这颗毒丸。今日咱家病入膏肓，区区一阉割奴才，怎能劳皇帝为咱家耗费心神？死前时日无多，这般熬到油尽灯枯，想必要受尽苦痛折磨。不若咱家先走一步，也省去一番折磨。”苏城说罢，张口将毒丸吞下。 片刻之后，剧毒作，苏城倒在榻上，一番挣扎之后，失去生机。待內侍悄悄进来，苏城已死去多时。內侍一见，慌慌张张去向皇帝禀报。待皇帝来到帐中，见苏城已死。皇帝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苏城，苏城，这是何苦？”內侍拿起旁边书信交给皇帝。 皇帝展开：“陛下，人终有一死，亦是意料之中事。咱家不能陪伴陛下尽忠，亦不愿因残躯拖累陛下，让陛下为咱家分神。咱家能遇陛下，亦是一生之福。自陛下登基以来，咱家从未称呼陛下，今日于临别信中，也算破例一次。请陛下将咱家火化，骨灰倾入大河之中，随水东流入海。咱家无子嗣，亦不盼望有人拜祭，请陛下成全。咱家不愿受病痛折磨，如他人那般熬到形销骨立。咱家早走一步，去照顾服侍陈娘娘。苏城绝笔。” 皇帝将书信收好，忍不住落泪。苏城原本不会读书写字，乃是自己一点点教会，谁知他唯一所写书信竟是这封绝笔信。皇帝来到苏城尸身旁边，见苏城死相安详，并无痛苦之色，心知其死而无憾。“央哥儿！”皇帝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喊他。仔细寻觅，却无人在。皇帝苦笑，苏城一去，世间不仅没有苏城，亦无央哥儿。 內侍已将苏城换上崭新衣物，放在榻上。皇帝坐到苏城身边，握住苏城左手。皇帝让內侍退出，只留自己一人。苏城左手冰凉，已无温度。“贤弟，愚兄当年同贤弟八拜结交，却几乎未能喊一声贤弟。你我对外是主仆君臣，对内却是异姓兄弟。愚兄今日在此，喊一声贤弟，也算了却一个心愿。朕危难之时，帮助朕之人，皆有封赏，多半已是功成名就。唯独贤弟，一如之初，陪在朕身边。可惜朕终日忙碌朝政，却未能关怀贤弟，方有今日之事。朕对不住贤弟，朕辜负贤弟。”皇帝说到此处，泣不成声，起身跪拜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