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卖主
先留学,而后工作,而后移民,留学生里选择这条路的并不罕见。但对于一开始就抱着如此功利目的的学生——如夏冬青,留学生们其实不愿意给她好风评。他们有时说她忘本。 但未必是出于一腔热血或义愤填膺。学生们喜欢指点江山,喜欢漫谈天下,也喜欢评判他人选择的道路。有时他们只是为了说而说。 难得的是,C单元的几个学生从来不谈夏工的去向。哪怕是夏冬青没说过自己以前的事时,他们都没评论过。像李凯,他自己就是个随和而且随性的人,他的人生哲学就是只要开心怎样都行。听说夏工的过去后,大少爷甚至觉得夏工就该移民,因为她明显在国内过得不开心。 更何况,去留终归是个人选择,有时还有诸多无奈,因此原本无可厚非。少爷今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么多,也许就是黄历不对,注定他多说多错,但他就是忍不住。 “你刚来时,在语言班就跟我吵了一大架,说我不该说中国人不行——虽然我只是说我自己。你一提到种族歧视比路北北还激动,你在音乐厅里替路北北翻译,表情比她还自豪。更别说你爷爷就是打出新中国的功臣。而且你看,今天你说的这些话。” 李凯停了一下,夏冬青现在低着头,拨弄着她钥匙链上那一大堆东西。 “听完你说这些,我觉得——你其实不想走。”少爷说,“你只是恨铁不成钢。” “我恨的东西很多。”夏冬青答,“偏偏都属于这个国家的一部分。” “但你是想做点事情,改变这些让你恨的地方的。我听得出来。” “他们不给我机会。”夏冬青答,“我是个女人。” 深秋那一天那个下午,格林威治时区大英帝国首都伦敦那间小宿舍里的地下车库里,李大少爷倚在自己的宾利车边,听着一个女孩子说了那么一句话,突然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经历,有什么堵在胸口,让他难以呼吸,让他恨不得狂吼一声跳进大海,求海浪把全身里外冲个遍。 “生下来是个女孩,头发长,见识短,所以就不该是程序员,不该是数学家,不该是科学家,不该是工程师。不擅长开车,不会修理东西。该做的是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想办法让男人把自己娶回家,以证明自己是合格的生育机器。然后就该忙着生小孩,生男孩,把男孩抚养成人,娶别人家的女孩过来,再帮他们养他们生的男孩。” 夏冬青说,她的声音如此黯淡,仿佛世界正在溶解。 “你出来了,你考出来了。”李凯说,“你离开你老家了,没人会再把你当成生育机器的。你说过大学本科你们系里就你一个女生,那帮男生的心思我还不懂吗?肯定把你当成公主一样供着。” “是啊,学校里大家都挺照顾我。”夏冬青说,“可是走到社会上呢?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个老师傅,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他在我实习结束时候夸了我一句吗?” “我知道,搞工程的,工人们在车间里会刁难技术员的。”李凯说,“不是因为你是女孩子,是普遍现象,真的。你都能让他夸你,证明你就是这么棒,和你是男人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夸的是,可惜夏冬青是个女的,不然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李大少爷攥起拳头狠狠一砸,捶在腿上,没声音。 “这算夸人?”他说。 “算啊。他们厂子里的人都说,这师傅只是不会说话,他的意思其实是夸我,夸到了顶天。” “一厂的糊涂蛋。”李凯说,“夏工,他们都知道这话不妥当,所以才这么向你解释。” “少爷,你不用安慰我。我听他这么说还挺开心呢。” 夏冬青轻轻一笑,仿佛反过来在安慰李凯似的。 “我不在乎这个。”她轻声说,“像你说的,我已经考出来了,环境越来越好。但你看,保研时我的导师仍旧不收我,未必因为我是个女的,但——” 通风口的风扇轰鸣声不断,李凯瞟了一眼黑漆漆的风道,自觉这车库里少盏灯,少点光亮,什么都少。
“你辛苦了。”他说。 “我理应辛苦。”夏冬青答,“这世界从来不公平。” “不不不,我是说你——你受苦了。” 没回应,李凯也没再说,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不如闭嘴。今天他已经领教了,就是哪里的风水不对,就是他得罪了不知哪位神明。他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点开微信,没进厨房,没被追到地下车库。 他望向夏冬青,长发有一绺垂了下来的女孩子正望着车库顶。楼上延下来的管道遍布天花板,错综复杂,一眼望去根本理不清。 也许就永远都理不清。生为女孩子,她从来到这世界上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苦。她的家乡亏欠她,所以她逃了出来,逃到一个更似公平的世界。可那又如何呢?她的学校亏欠她,她本科的导师亏欠她,也许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也许不是,但终归是不公平——不公平和不公平是没法比较的,是不该比较的,因为能与之相对的本应只有公平二字。 夏冬青,她要的只是这二字,而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果有,她就不会站住这里,祖国之外八时区的土地上,替他李凯修好了一辆宾利车的顶篷。 甚至安慰也无用。谁也弥补不了她过去所受的一切,谁也不能替她经历这些,谁也无法分担她的苦痛。李大少爷能做的就是倚在车边听她说,看着她难受。 仅此而已。 “我——回去了。”夏冬青说,“衣服应该都洗好了,我得去收一下。” “等会儿,等会儿。” 少爷连忙拉住夏工,“车都修好了,咱们出去兜一圈——你今天有空,对吧?你都忙完了。” “我想回去歇一会儿。”夏冬青答。 她终究摆摆手,站起身,向宿舍楼上走去。那一绺垂下来的头发搭在肩上,随着她走向门口,一转身,终于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