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舒老师
那些家长,她们还在说,还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一天一天,无休无止。路北北试着装作充耳不闻,但她终究做不到。 因为他们是特意贴在她脸上对着她说,就要她听见。 而且连身边的同学都开始说悄悄话。你知道钢琴专业那个路北北吗?没什么本事,就仗着家里有钱才这么无法无天。对,就是那个舒远明的学生。舒远明就收了她一个,别人给钱他还不要——我mama说,路北北是不是不止给了钱啊。那还能给什么?我们还小,不该知道的。 不该知道,根本就不知道,可偏偏要说。路北北那位女老师十分生气,她把能找到的乱说话的学生都叫过去,狠狠教育他们不要信口开河。“就算拎着你去舒远明家里,给什么他也不会要你。”她说,“琴弹得好再说话,弹不好就闭嘴回家练去。” “我天天都练琴。”那个胖乎乎的小男生说,“这次国赛我还报名了,路北北都没报。她才是没好好练呢。” “她用不着。好几年前人家就是全国第三了,你是吗?”女老师说。 “好几年前又没那么多人学琴,又没那么多人去比赛,而且都是少年组。”小男生答,“她明明是捡了个第三名,就不敢再去了。” “你再胡说八道,我请你家长信不信?”女老师说。 小男生悻悻地溜了。女老师咬牙切齿,她知道请家长也没用,这些话不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路北北此前不怎么守规矩,不好好读书,不守纪律,怨不得人嚼舌头。但现在北北终于变乖了,琴弹得更是没话说,流言却越来越多——她不过是个专业课好一点的学生,父母既非音乐世家又非达官显贵,偏偏却有点邪门的运气。 那,不说她说谁? 拦不住别人说什么,女老师能做的就是鼓励北北,叫她别想多。但北北一天天不开心,谁都看得出来,反而成了她的负担。 所以光鼓励也许还不够,女老师悄悄把北北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这次比赛没去报名。“你明明很有希望的。”她说,“今天可是报名截止最后一天。” “因为我想好好练琴。”路北北答。 “比赛也不耽误练习啊,这不也是一种锻炼嘛?” “但是——就。” 北北抓着头发低下头,女老师望着这个有撮呆毛的小女孩,觉得自己比她还急。学校其实挺想让路北北去参赛,一开始没问她,是因为听说赛事主办方邀请舒远明去评审团了——避嫌还是必要的。 但后来他们得知舒远明推掉了,身体问题。那为什么路北北还是没报名?她有实力拿奖的。 “就怎么样?”女老师又问。 “舒老师说已经都拿过第三名了,没必要再去比一次。”北北轻声说。 “这样啊。” 女老师抓抓头发。看来舒远明是真的觉得北北不用去比赛。 那就没得劝了。刚想再安抚一下北北,有撮呆毛的小女孩头却低得更深,小得差点听不见的声音飘了出来。 “可我想去。” “那我给你报名,你别告诉他。” 女老师脱口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激动。但路北北仰起头,脸上写着的是一个大大的不字。 “我不可能瞒着他去。”她说。 路北北终究没有让女老师在报名表上填上自己的名字,虽然仍旧不开心。 一星期后的周末,她又去了舒远明家里。舒老师今天仍旧不得不在地上躺着。路北北来的时候还碰见刚要走的护士,穿白大褂的阿姨对北北说,你要负责盯着你老师,别让他没事总想着爬起来。 路北北就答应了。不知为何,她挺喜欢看舒老师这么躺着,会让她觉得更亲切一点。她拿着准备好的谱子想要问他,可舒老师今天先开了口。 “前一阵你学校里的老师问我你参加比赛的事。”他说,“她说你还是不甘心。” 北北愣了一下,点点头。 “可你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比赛来证明自己,你早就拿过奖了。”舒远明答,有点无奈,“再说,为了比赛去弹琴,很容易就让你不开心了。” “可我现在更不开心。每个同学都在说,每个家长都在说,说我——” 路北北没说下去。舒老师一直告诉她别在意,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抱怨这些,今天就不该提起这些话。 但舒老师回过头,他看到路北北眼睛里有泪光。 “他们又说你什么?”他问。 “说——我根本不够格做你的学生。” 被医生勒令一定要躺着的年轻钢琴家很费力地爬起来,拿了张纸巾帮北北擦擦泪水。眼前的世界清晰了,北北看到舒老师的笑容,仍旧那么温暖。 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从未改变。 “他们又不懂你弹得到底好不好。”他说,“再说,我本来也没资格被你叫老师啊。从一开始我就说,我教不了学生,你来找我,我们就只是讨论一下而已。” 一句真心实意的玩笑话,可路北北没有听进去,那些声音一直回荡在她耳边,无日无夜。那个路北北何德何能,那个路北北哪里比我家孩子强,那个路北北不知道塞了多少钱甚至还有钱之外的什么——那个路北北,她要是有真本事,去拿个奖给我们看看啊?连报名都不敢,生怕露馅呢。 “如果参加比赛能让你感觉好一点,那就去。”舒老师又说。 “真的?” 北北抬起头来,她抹抹眼泪。 而有着温暖笑容的钢琴家点点头,他是认真的。“学校的报名时间已经过了是吗?”他又说,“没关系,你去和学校说,他们就一定会想办法。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帮你去问。” “学校真的能帮我再报名吗?”路北北眨眨眼。 “一个一定能拿奖的学生,哪个学校会这么傻,不愿意给她补一个名额?” 舒老师说着,拨拨她头上那撮总是翘着的头发,路北北终于破涕为笑。 她记得自己那天有多开心,扶着舒老师重新躺回地板上,围着他问来问去。但这位在国际赛事中都拿过名次的年轻钢琴家,尽管他此前对北北有问必答,这一次却不愿给她特地指导。他说北北的学校肯定会全替她安排好。 当然就更不会跟她去赛场。说到最后在北京的决赛,路北北拽拽他的衬衣角,舒老师还是摇摇头。“北京好吃的好玩的很多。”他说,“你比赛结束后可以多住一两天,逛一逛。” 就好像路北北肯定能进决赛似的。 之后几个月,路北北便全心全意准备比赛了。练习曲,巴洛克音乐,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代音乐,这么多分类全都要准备曲目,当然还有必弹的肖邦和李斯特。诚如舒老师所说,学校替她做好了安排,精心挑了她擅长而又很容易出彩的那种曲子。老师也认真为她指导,希望她真的能出点成绩。 可过程有些辛苦。有的曲子路北北不喜欢,有的片段她有不同的理解,有的地方她完全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弹,但为了出彩,她就得这么做。模仿别人也好,努力练习增进理解也好,一遍又一遍想办法把不懂的地方强行变成机械记忆也好,总而言之,不管愿意不愿意,她就得这么做。 而且比赛时间太紧,她报名又迟,练习密度就更大。每天看着厚厚的谱子,路北北甚至不想练琴。她对着镜子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矫情,这也不开心,那也不开心。“你不想再听到那些话。”她说,“所以你就得去练琴,去参赛。” 可她也无论如何想找首曲子按自己的想法去弹,怎么开心怎么弹,哪怕一首也好。 “舒伯特的奏鸣曲?你要拿他的曲子去参赛?” 那位年轻的钢琴家问,有点难以置信。路北北补上了名额,最近一直在练比赛的曲子,他就听着。不想指导,因为知道她一定没问题。 “D960第三乐章。可以吗?” 路北北说。参赛的所有曲子,舒远明一首也没给她指导过,他只是听一下曲目就告诉她没问题。这次大概也是一样。
“你学校给你安排的?”舒远明又问。 “不是,是我自己挑的。”路北北答。 “我知道,肖邦和李斯特必弹,然后浪漫主义里再挑一首。”舒远明说,“但是你为什么偏偏要挑舒伯特,还挑了个奏鸣曲呢?一定是他的话,音乐瞬间或者那几首即兴曲不行吗?” “也有人弹音乐瞬间。”路北北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而且——” “而且?” “他和你一个姓嘛。”路北北说。 舒老师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那是一回事吗?他叫弗朗兹,姓的就是舒伯特,我姓的是舒——而且你怎么不挑舒曼的曲子呢?因为我名字是三个字?” 路北北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不是这个原因。 而舒远明叹了一口气,他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舒伯特太难。”他说,“你弹不好。” 路北北慌了,她有时会听舒老师这样说,但他从没像今天这么坚决,这么肯定。“为什么?” “舒伯特的曲子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弹的,需要阅历。尤其奏鸣曲,很多钢琴家都是上了岁数才去录,年轻时弹不明白。” 舒老师说着,坐回钢琴前轻轻敲敲琴键,旋律就是那首奏鸣曲的一个主题。 “最苦是人间。”他说,“我自己的理解里,你首先得懂这件事,然后才能稍微明白舒伯特在说什么。” 路北北的确不明白,这一天这短短一小时中,舒老师说过的所有话她其实都没真正懂。 但她记住了,不知为何。最苦是人间,一切情景凝聚在舒远明说这句话时的这一刻,他的目光,他的语气,还有他指尖敲着的旋律,每个细节路北北都记得,如此清晰。 “一定是这一首?”舒老师又问。 路北北犹豫了,但她最终答了是,也许是因为连学校老师都反对,她就更想弹。“除了年纪和阅历,没别的办法能让我再懂一点点吗?”她问。 “有点难。”舒远明答,“这事已经属于我和你说过的,很可能一生都做不到的范畴。如果你多读读书,也许能从书里学到点相似的感觉,但你文化课又太差。” “那我好好念文化课。”路北北说。 “为懂这首曲子去念可来不及。不过文化课肯定该好好学,学多好也不够。”舒老师答,“只说曲子吧。你想弹,那就弹,咱们一起研究一下。” 舒伯特的奏鸣曲,路北北所有参赛曲目里最难的一首,最可能出问题的一首,也是舒远明唯一愿意和她讨论该怎么弹的一首曲子。路北北又惊又喜,但舒老师告诉她先别直接弹这个。 “先和我弹弹舒伯特的四手联弹,军队进行曲。”他说,“找点感觉。” “体验一下英雄气概吗?”路北北脱口而出。 她觉得自己还是懂点舒伯特的,所以才敢挑一首奏鸣曲。而且她这会儿更有底气,因为军队进行曲就是挺英雄气概的一首小曲子——她所理解的舒伯特。舒老师说从这里开始,那证明她理解得没错。 但舒老师仍旧摇了摇头。 “我自己觉得,弹他的曲子最终是要英雄气概,但在此之前非得受尽人间苦难——舒伯特的英雄太苦,所以不合适你这个年纪弹,我的年纪也不够。” 而后他拍拍琴凳。 “来,咱们先绕过苦难的地方,直奔英雄气概吧。”舒老师说,“参赛时间这么紧,功利主义一点也未尝不可。既然是为了让那些说你不好的人闭嘴,那就真拿出点气概来,让他们看看。” “好。” 路北北答,开开心心坐到舒老师旁边。 没错,她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那些流言蜚语,她得拿出点气概来打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