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小字二组绝唱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余可说。 “冯瑞琪也没听过吗?”夏冬青问。 “我还怎么问她?”余可反问,“昨天吵成那样子,以后都不会有来往了。” “小可。” 夏冬青站住了,望着余可,她身后狭窄的英国街道上突然有辆摩托车经过,发出巨大的声响。余可看了一眼,而夏冬青连头都没回,就那么看着她。 看得余可甚至有点发毛。 “我不喜欢她。”夏冬青说,“那几个老外也不是什么坦诚人。” “谁会喜欢跟她来往啊。”余可说,“Daisy,虽然你不喜欢我外嫁的想法,可我既然这么想外嫁,就肯定不会嫁个假的外国人。就像傅洋洋说的,她这么个假洋鬼子,能认识什么正经老外?” 夏冬青不记得傅洋洋说过后面半句,但她一下笑了出来,余可也笑了半天。两人终于又迈开步。 “不过我没想到路北北还挺厉害的嘛。连那个社团的会长Sherman都说她很棒。”余可又说。 “其实那个Sherman她都看不上,她老师的老师是德国的钢琴家呢。”夏冬青答,“据说特别棒。” “啊,原来她是擦了个正宗古典乐的边。”余可说,“也不错,中国人混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了,半只脚踏进上流社会的圈子啦。” 余可还真是每天心心念念只想着这些事,夏冬青瞥了余可一眼,没接话。 她始终不能接受余可这种想法,但她也不愿意说什么。初秋她生病入院,三天三夜只有余可陪在身边,病房里两名中国女生不知不觉聊了很多事,比如各自的过去。夏冬青那时知道了余可家里有个弟弟,亲弟弟。 “Daisy,我其实很羡慕你的。”余可说,“你没有兄弟姐妹。” 那句话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夏冬青甚至记得余可当时的语气,眼神,还有她身后墙上钟表的时间,半夜一点十分。时间那时其实毫无意义,因为两个女孩子此刻都站在过去,站在她们各自人生中绝不会忘记的某些瞬间之中。 某些不愿意想起的瞬间。恍若梦境,只可惜终究不是梦。 从此她们就熟了一点点,彼此间似乎有某种感觉心照不宣。尽管余可不受C单元所有人待见——而且在学校里她也没几个朋友,但夏冬青还是和她保持着来往。也许是因为对住院陪床的感激,也许真的像路北北说的,留学生圈子太小不好吵翻,再也许根本就没理由。她们一直有来往,直到今天。 “真的。”余可又说,“在欧洲这边,平民一样会去听音乐会,光坐在下面是分不出档次的。但如果你是台上的音乐家,那又不一样,上流社会的人会很喜欢你。别忘了,这终归是高雅艺术,国内那些只有钱没有教养的人不会喜欢,能欣赏得来的人都是真正的——” 话音未落,一辆银色敞篷轿车又从她们两个身边擦身而过,英国的街道实在太窄。虽是敞篷,但车速不慢,夏冬青还没看清车上的人影,小车拐了个弯就不见了。 “好车。”余可说。 “我不懂。”夏冬青答,痛快又坦诚,“不过我今天下午会研究研究发动机。” 余可张着嘴没合上。“我突然觉得——你这么说,很帅啊。” “啊?” “真的。你论文写得差不多了吧?哪天有空,给我上上课怎么样?” “啊?” 夏冬青又站住了。“今天就去交终稿,倒是有空。但是你居然觉得这种东西很帅?” “对啊。一辆好车摆在眼前,大多数人肯定是看车牌子,你上前一说这个发动机怎样怎样,立刻让人刮目相看嘛。” “这。” 夏冬青抓抓头发,感觉这又是个自己不能理解的新世界。 --- “C-,C-,B-,C。”三文鱼教授说,把四份作业递回来。 迟到了所以一通狂奔,以至于到现在还是喘不过气的路北北抖着手收了,掏出最后一份英文作业。教授很快地看了看,又抄起笔写了个C在右上角。 “你看得好快。”路北北说,心有不甘。这份作业都是问答题,需要用大段英文回答,她花了两天才写完,可三文鱼教授看了都不到两分钟。 “你的用词太简单了,而且一直在重复。”三文鱼教授答,他把这份作业也递还路北北,路北北一愣。“你不每个词批改吗?”她问,“以前你一直这么做。” “你迟到了二十分钟。”教授抬手一指墙上时钟,时针指向三点三十五。“所以我也少给你二十分钟,这才公平。现在还剩五分钟,没时间批改了。” 每周一下午两点是路北北面圣的吉日良辰,可她今天两点二十才到,她睡过了。 因为昨天没睡好。在中国城吃火锅原本就吃到很晚,到家时已是半夜。草草洗了个澡躺上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是无数画面纷呈而至。小时候站在板凳上伸手去够琴键,父母抱来厚厚的谱子时期待的眼神,入学,读书,练琴,考试,比赛,无数演出,台下观众永远掌声如潮。人们都在称赞她,路北北,她一定会成为很好的钢琴家——不,从小就已经是了。 一件又一件,无数画面叠在一起又散开,努力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眼前永远是一片黑暗,而指尖的痛楚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实。不能安眠也难以清醒,天亮之时,太阳已经照亮了整间小屋,路北北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人在叫她,声音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舒老师。即将离开的那一天他送了她一件小礼物。北北拆开小盒,里面的东西她很喜欢。但还没等仔细看,她手滑把盒子落到地上,于是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如此,撕碎整个世界,唯剩一地零落。 她叫了一声,睁开眼睛,浑身大汗淋漓。阳光如此耀眼,她挣扎着去摸手机,看到数字写着下午两点。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再拎着书包冲出宿舍冲到学院,二十分钟,冲进三文鱼教授的办公室,看到他无奈又失望的眼神,听到他那一句你终于来了的时候,路北北才觉得自己重新回到了人间。
回到了该回的地方。她突然一时庆幸自己面前是这位三文鱼教授,管她管得如此严厉,就让她没空想别的事情。 所以也没空在不该流连的地方流连。 “你今天迟到,我其实很惊讶。”三文鱼教授又说,“因为在时间问题上,你还是有一点像典型的中国学生的,从来很守时,一分钟都不差。不过我相信你今天有理由。” “抱歉。”路北北再次小声说。解释无意义,她抬头再次看了一眼墙上时钟,指针安静又缓慢。 一时她突然想到件事。如果每次迟到多少就要找回多少,那我下次三点来,岂不是进门就可以走了? 不好意思把这句话说出来。北北悻悻收起作业,而西蒙教授敲敲铅笔。 “最后一件事。”教授又说,“你那份数学课的期中作业做得怎么样?” 他说的就是上次那份被打回去的小论文。路北北不敢再给他看第二遍,害怕他还让自己重写,所以干脆直接交了。 “我按你说的做了。”路北北小声答,“找了数据,加了图表,我想没问题了。” “但愿如此。”教授说,“但是期末考试和你这份作业是一起算总分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路北北答。 “十几年里,我带过的学生只要是中国人,还没有一个会挂数学课的。”教授说,“我很怀疑这记录会不会在你这里结束。” 路北北使劲喘了口气。 “我也不想挂科。”她说。 “那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三文鱼教授答,“下周见。” 路北北出了办公室,小心关上门。门上那张纸随着带起的风飞上去又落下来,一行英文大字I’m-not-Google如此醒目。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背好书包,向楼下走去。走出学院这座楼,走出院子,走过街道,走向她每日都要经过的那座车站。还未进大门,她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钢琴,又是角落那里的公用钢琴。乐器之王的声音从来不吵闹,但有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任这车站喧嚣如此,珠圆玉润的声音也不曾减色丝毫。路北北走着,不由自主捏捏右手拇指,创可贴还在,没有昨天那么疼,但伤口仍未愈合。 她不知为何想起昨天,沈畅和孙伯君都说过的那句话。你的努力该对得起你的天赋。 突然有点心烦。路北北去掏手机,每次心烦的时候她就想找夏工去喝杯茶。不过这一次手刚进口袋,手机铃就响了。夏工的微信。 说曹cao曹cao到,不过夏工更胜一筹,一想就来。路北北点开微信消息,上面赫然是五个大字:回家看烧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