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知道程无倨与军方有交往,没想到,他竟与当朝五屠之一的屠冥掌御史应典仪是故交。在这个世上,如师与学生,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可是,有哪段故事不是相互成全,最终成为人间美谈? 目送着应无庸和那些匠人离去,我问:“程先生——” 程先生摇了摇头郑重道:“不可。” 我很遗憾,原来并不是每件事都能遂了心愿。程先生不愿多谈,我自然不能多问。 天光大亮了,我说:“看来,今日可有得忙了。” 小壁薇站在大门口,被打扮得像个富家小姐。 我说:“这脂粉用得是不是重了些?” 还未待母亲说话,小壁薇模仿着母亲的口气道:“娘说,反正这脂粉不要银钱,现在不用,更待何时?!” 我和程先生相视而笑。那妇人直羞得满脸通红。 我说:“你自己觉得好看就这样,你若觉着不好看,便让灵儿帮你重新画。” 小壁薇点头,说话间便被灵儿带走了。那妇人有些无奈的望着女儿的背影。 我说:“她还是小孩子,脂粉还是少用的好。我看你肤色偏白,上次宫里送来些韵颜斋的上等货色,听说那粉是用倾郎花研磨而成,因为是给岚妃用的,里面还加了醒芳脂。芸姑姑你去取了,让jiejie拿了用去。不多时日,你的脸色便会好起来。” 妇人忙推脱道:“这可不行,听说醒芳老贵重了,可不是我这种人能用得了的。” 我说:“我说过了,在府中,以后不要再提身份二字。” “那哪儿成啊,这可是公主府,身份尊卑虽说您说了算,可我不是府里的人。”妇人扭捏道:“我们是百姓,自然要知道分寸才好。” 芸姑姑小跑而来,道:“还是丫头们耳尖腿快,要我去拿,等到回来,怕是都日上三杆了。” “芸姑姑您急什么?这又不是送客,再说,送客也不能急,会让人家多想的。” 当着妇人的面,我这么说,芸姑姑尴尬万分。这件事在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为什么芸姑姑那么急着将人家送走。听姑妈说,芸姑姑很讨厌这个妇人,她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儿。原来女人间的纠葛都是闲出来的,放在我小的时候,将所有精力都用来填肚子都不够,这好日子才过几天? 众人回了府,今日的早饭尤其早。想想这一大家子人要忙活到后晌儿,这其间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还真得打起精神头来。 饭吃的好好的,锦痴忽然放下碗筷。猛然侧身,向身后手中一抖。门外啊的一声,一人应声倒地。 我说:“你真是听声就是雨,那是慕容家的人。” 锦痴道:“我总得让他知道规矩!” 这个锦痴jiejie我是惹不起,越说脾气越大,这一点我还是了解的。 我说:“怎么着?现在人家躺门口了,那可是咱们的客人,来保护咱们的。半刻之后,他要好好站在这里!”越说我心里越气。我就想啊,身边人都管不住,还谈什么江湖?我的江湖梦都被这些人给搅了。 锦痴掠身而去。一会儿,灵儿跑来小声儿道:“应娘,我发现他们俩不对劲。” 我问:“怎么不对劲儿?” 灵儿以两根小指头对在一起触来触去的,道:“就是不劲嘛。” “哦——”我面色一僵,心中却苦笑,刚刚还嫌弃人家,这不到半刻,便将人家推给人家了。也是,锦痴jiejie今年十八了,有哪个十七八的姑娘家还窝着不嫁呢? 我问:“他们都说什么了?” “锦痴jiejie问,你叫什么?那男人说,他叫黎天绝。锦痴jiejie很意外,而后就继续问,你父亲叫什么?那人说黎青……” 我心中一跳,我丢下碗筷便向门外奔去。我说:“谁都别出来!” “应娘?”程先生没听我的吩咐,跌撞的跟了来。 “程先生,快去门房,不要让人进来,尤其是慕容家的人!” 黎青,江湖上人称“君莫忧”的怪人,凡是见过他的人都死了。锦痴jiejie说过,那是她的杀父仇人,君莫忧如今就隐藏于宫庭神隐者阵营之中。没想到,他将儿子安置在慕容府里,想必这也是老皇帝的意思。我急,是因为我不想出事,哪怕是旧日恩怨,哪怕是杀父之仇也要先放放。今日,可不能让丞天城的人看了我应娘的笑话。 果然,一个神隐者端坐于桌案的一侧注视着锦痴,而锦痴单手执剑,向那人怒目而视,衣袖一拂…… “住手!”我说:“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是曾经发生过什么,你们都给我放下!黎天绝,你身为神隐者,曾经发下五毒重誓,你可曾背叛慕容家主?” “不曾。”黎天绝死死的盯着锦痴道。 “好,锦痴,把剑放下。这事儿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锦痴怒道:“他该死!”
黎天绝道:“若是我父真如你所言,那我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但他没有,家父自十年前边关血战受伤之后,便从未踏入江湖一步。” 锦痴道:“你撒谎!你父亲如今就藏身于宫廷神隐者之中!” 黎天绝道:“老父如今正在家中养伤,他可是立下功勋的。如今不被重用也便罢了,我不许你再侮辱于他!” 我问:“关于你父之事,慕容大人可知晓?” 黎天绝点点头。 我问:“他如何说?” 黎天绝道:“老大人说,声名皆虚妄,如龙泽之云,遇风则散。” 我问:“你与父亲多久未见了?” 黎天绝道:“自他受伤后只见过一面。三年前,慕容大人准我回乡一次。老父已年迈,如今已然行动不便,莫说是出手,便是生活起居尚需人来照料。他哪里能去杀人?况且,你父遇难时,我父正在边关。” 我说:“锦痴,先放下吧。或许,有些事,你该去问慕容大人。” 我不想说明白,姑妈曾讲过一个故事。 上古的时候,有位大将军,与兄弟一起出生入死,打下了一片大好的天下。可是,有一天,他的兄弟问他,这皇位还是兄弟你来坐吧。大将军说,我们是兄弟,谁做又有什么不同?还是你来坐!你坐上皇位,兄弟为你守天下!他的兄弟勉为其难的当了皇上。可出人意料的是,三年后,大将军被处死,九族被诛。 这个故事在我的记忆中,每个人都成了一道影子。但我记得姑妈说过,那将军死时,只说了一句,此生之悲哀,怎奈何兄弟已成腹心之疾! 姑妈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才八岁。我不懂,我便问姑妈。为什么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最后走到了那一步呢? 姑妈说,听人说上古的人都能预测哪朵云彩有雨,到了末法时代,就没人能预测得了。不是上古的人有那种能力,而是那时的天地本就有规律可寻。末法时代,连云都不能预测了,何况人心? 那是个我不喜欢的故事,可越是讨厌,越难忘。我曾怪过姑妈为啥讲那个故事给我,我讨厌那个皇帝,也讨厌这天上的云。可是,长大后,我便发现,很多事都和那云一样,让人琢磨不透。也许,那云便是天地的启示,让人明白,没有规律也是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