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有时候得信命。 乔半仙儿挺尸挺了六七天,一点味道都没有。全府上下十几人围着柴房,生怕出个什么事儿。这大夏天儿的,居然连个苍蝇都没招来,这就是乔半仙儿的命。该着他命不该绝,但想续上这条命,眼前看来也没那么容易。一圈儿十几人,没一个仙人。这人间就没一个仙人! 我说:“等着吧。下次洛辰修来让他想想办法,也不知他在哪里风流。” 锦痴说,前天北塬有消息传来,就是关于洛辰修的,说是去景都办些私事,具体干什么没人知道。还说他身边还带着几个星殒学院的女修士。 夜魅揶揄道:“莺歌燕语的,想必那个浪荡子儿,早忘了我们这些人了。” 锦痴笑道:“忘的只是你,与我们又有何干?” 芸姑姑说:“年轻就是好,为这种小事伤春悲秋。我那死男人,要是能死回来,我整天里拜神念叨着都成。” 听说,芸姑姑的男人和精灵族去谈生意了,八成是在路上耽搁了。精灵族人对人族还算是友好的。想必芸姑姑担心的只是她的男人被女精灵把魂儿给勾走了。说这些酸话时她却忘了,曾经就为了找个放心的依靠,才嫁了那个男人。听姑妈的转述,芸姑姑说她的男人象个纯血的魔族人,那种长相很出众、很超群、很引人注目。姑妈又接了一句,当然,也很不令人心动。 午后,门房的程先生来了。他说,有个人送来个小瓶子就走了。我看那药瓶不是很出奇,只是在药瓶的底部烙印着四个精致小字,“应天从物”。这是宫里的东西! 我问:“那人说了什么?” 程无倨道:“只说了句,自己人。” 锦痴道:“这是能救乔半仙儿的药,三天前进的宫,现在才弄回来。好在乔半仙儿只是假死。” 程无倨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可马虎,想那洛公子也快回了,还是等上数日为好。若药可医,他们又何必如此?” 他们,指的是那些神术士。我心里也犯嘀咕,若是以药便可救治,何必费那么多周折? 我对锦痴道:“按程先生的意思,将药先放起来吧。抽空去下乔家,将那母女接到这里来住吧。这样一家也算团圆了。” 这又算哪们子团圆?凡事总该想出个法子,只是,我现在实在没法子不是? 夜临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我在假山石后,望着那对面容憔悴的母女,心中略有不忍。想起我承诺那孩子的,救活她的父亲,未兑现也便罢了,竟然还给她们一个活死人,想想心里就犯堵。 芸姑姑将一个芙草扎成的草人放到大门口,随后,几个下人以芙草从大门外到院内铺了一条路。 程先生向乔家的小姑娘施了一礼,道:“小jiejie一路辛苦了,您这边儿请!” 小姑娘虽面色不佳,但眼神灵动。一听程先生如此称呼于她,被吓得跳到一旁。平静下来问道:“老爷爷,我们是下等人,不必向我们行礼的。” 程先生哈哈大笑道:“小jiejie客气了。我为府上门房执守兼有迎宾之责,小jiejie来了便是客,迎客便有迎客的规矩,这行礼便是规矩之一。还望小jiejie莫再躲闪。”说着,再次躬身施了一礼。 小姑娘好奇的望着程先生,道:“老爷爷,这里为什么有一个草人?” 程先生笑道:“这本不是我丞天城的风俗,传说万年前人鬼两族大战之后,有很多骷髅怪并未随鬼族大军返回族地。于是,这些不听话的骷髅怪便四处乱窜,专门吓唬小孩子。据说在上墟附近有这么一户人家,家中有一小儿,就是比你还要小的孩子。有一天突发奇想扎了个草人。没想到,自那以后,骷髅怪再没出现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家里有孩子的人家门前都放上这么一个草人,用来吓唬骷髅怪。最后,有圣人游历到此,发现这种风俗,便呈报圣上,将原来的驱鬼节,也就是秋日第一个朔日,改成唬鬼节。只是这名字叫着叫着,就被南方人叫成了糊桂节……” 小姑娘听得极认真,不时的朝程先生眨眨大眼睛。芸姑姑搀着乔娘子,在一旁听着。 那一幕啊,我真是永远也忘不了。一个假门房,却是真圣贤;一个假小姐,却是真丫头;一个假贵妇,却是真正的穷苦人。我笑了,那程先生搞得门房不像个门房、儒士又不像儒士;那小姑娘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姐、或是大开眼界的穷丫头;那乔娘子强打着精神,挺直了脊梁,不想在这府门前失了夫君的脸面。可他的夫君却躺在后院的柴房里。我笑着笑着,居然笑出了泪,怎么也止不住。 我望着天,对锦痴道:“不早了,别让程先生太累了。提前开饭吧。” 糊桂节的饭是简单的,乔家小姑娘却吃得满脸都是。 今天过节,所有下人都上桌一起吃个团圆饭。就连程先生也主动上桌陪客了,他也知道,哄孩子的事,怕也指不上我。想这整座府院之内,只有姑妈可以,但姑妈对桂花和绒米熬成的糊糊没胃口。因为这糊糊里放了太多霄糖。霄糖是好东西,大户人家都是从太监手中私下买来的,那可是神术士的手艺。府上霄糖是宫里供着的,这些都是原公主府的待遇。 姑妈曾说,再好的东西,也不能没完没了的吃不是?拿出一些分给下人,让他们拿去分给穷亲戚。结果,就因这事儿,芸姑姑的舅舅拿了霄糖去卖,因为说不清这霄糖的出处,被官府拿了去。我当时便要去官府要人,结果姑妈说,用银钱能解决的事儿,为啥要欠人情?于是,浪费了好些个银子,才将那老人从大狱中弄出来。算了算也值两块银饼子了。 芸姑姑说,她舅舅的命也不值一块银饼子,让府上破费了。整天在嘴上念叨这事儿,我听着也烦了,便说,如果下次再说这样的话,您还是离开的好。从那以后,她闭嘴了。在我这儿是闭嘴了,现在改成找姑妈念叨去了。好在,姑妈也喜欢听她唠叨。 这不,喝了一碗糊桂粥,便退了出去。估计又找姑妈念叨去了,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谁谁吃了多少,谁生病了吃不多,哪个孩子正在长身体,新来的小姑娘吃的和小猫一样……总之,都是些芝麻谷子的小破事儿。 我看着小姑娘,想说点什么,不然,我觉得有点亏欠她些什么。当然,说多少话也没用,还是欠着的。可我无法开口,从那次来,我居然没问小姑娘的名字。 程先生看了我一眼,便对小姑娘道:“小守富啊,爷爷再给你盛一碗!” 我当时很想笑,但我要憋着。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也不知乔半仙儿是怎么想的。若是丞天城的街面儿上的人知道,他为女儿起了这么个名字,估计他永远也开不了张。他这一辈子就没攒下几两银子,还守富,守的什么富? 我说:“程先生,您为小姑娘赐个名字吧。” 没想到小姑娘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完全不在意母亲紧张的神色。 我问那妇人道:“乔夫人,不知这名字,可有来历?” 妇人摇摇头,道:“没,当年生她的时候,家里连一粒米也没。东家借粮、西家拆钱,这日子总算是混过来了。我和我家半仙儿说,以后咱姑娘不能过这样的日子。一定要有很多银钱!不但要有很多银钱,而且要能守得住。就叫守富!半仙说,他很小的时候,遇见过一个仙人,教了他看手相。我现在也不懂,据说人的手相能看出前程。我说,那你给我看看啊,半仙说,每看一次,都是用命换的,每次推演都是交易。后来,我信了,你看看我家半仙,比我还小几岁,还不到而立之年,弄的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说着,那妇人伤心的哭起来。
小姑娘安慰道:“娘不哭,吃糊桂粥吧。” 程先生似乎看不惯妇人流泪,或是那妇人流泪,让他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娘子。将木勺放在一旁,摇首道:“古人有诗云,狂沙覆夏蔚、壁薇扬春晖。这夏蔚草和壁薇草皆生于荒漠,夏蔚草刚一见绿,便被沙海吞没;而壁薇草却可吞噬沙海。从上古年间,这壁薇草便被人赋意为富贵。现今在人族地界,是寻不到这种草了。便是大户人家养于室内的也不多见。此草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在这个乱世之中,能好好的活着,什么功名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活着,便是真富贵!爷爷为你改名壁薇,你意下如何啊?”程先生笑望着小姑娘,在征询她的意见。 妇人是没有主见的,她迟疑道:“这个——我还要和我们家半仙儿商量一下。” 娘亲的态度,让小姑娘把话吞了回去。低下头来,默默的吃着糊糊。吃了几口,她便问程先生:“爷爷,富贵和真富贵是一样的吗?” 程先生笑了,和蔼道:“富贵是可以被别人拿走的,就算守,也守不住;真富贵却属于你自己,只要你在,富贵就在!” 小姑娘兴奋道:“娘,我要真富贵!” 女儿的心情似乎比那个富贵更加重要,那妇人也笑了。起身拖着小姑娘给程先生郑重的施了一礼,算是谢了程先生赐名之恩。 程先生满脸的欣慰之色,又试问道:“名字算是我赐的。不知,我这个门房,可否做你的义父?” “您这话说的,您是公主府上的门房,一出去也相当于六品官儿呢。做这孩子的义父,是我们占了便宜!”那妇人变得豪爽起来。 此时,我才发现,她和乔半仙儿,还真有夫妻相儿。 那小姑娘被母亲按在地上,硬是被逼着磕了三个头。母亲催促道:“快说,民女壁薇,拜见义父大人?” 我实在憋不住笑,道:“您这是见官呢?” 众人哄堂大笑,倒让那妇人脸色绯红。此时,看起来,她的脸色倒是好了许多,看起来倒是又丰满标致了几分。 我说:“程先生虽是门房,却是举世大儒。这样的人物收义女,怎能如此草率?锦痴,你去让芸姑姑安排一下。再有,今日,程先生收义女,公主府要庆贺三日。在门前的长街之上,安排个流水席。无论谁来,都要以礼相待;无论礼物轻重,都悉数收下并致谢。” 程先生怔了一下,道:“小姐,这——是不是过了些?” “这是一面镜子,我倒要看看能照出什么鬼神出来!” 程先生道:“您是针对行者道台?” “您不说,我倒是忘了,您要为这百丈长街宴取个名字才好。” 程先生道会意一笑,道:“那便叫——人间大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