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色如歌也如梦
罗汉放声大笑。 罗汉是一个和尚,从小生活在寺庙中。清苦的生活和彻底的禁欲让每一个和尚都充满了精力,却苦于无处发泄。 喝酒是他们唯一可以放纵自己的方式。 罗汉在很小的时候就可以独自躲在山林里,喝下去一大坛老酒,然后找一课大树最高的树杈睡上一觉,直到日落西山才能醒来。 醒来后就找来一根又粗又直的木棍背在身上,然后大步走回去让老和尚责罚。 每一次老和尚看到罗汉这个样子,都只是苦笑,因为他也同样年轻过,他年轻的时候也同样做过这种事情,怎么会不知道如果寺里的生活再不让他们喝一点酒,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很可能会发疯。 可是老和尚还是会打他,重重地打,打得皮开rou绽。 ——因为老和尚知道,rou体上的痛苦也是一种发泄,可以让一个人内心的欲望降到最低。 ——重重的打他一顿可以让他变得灵台明净,有助于佛法的修行,这也是一种教化。 ——禅宗佛法,教外别传,总是充满了神秘的智慧,就算是一块顽石也会受到点化。 尤其是罗汉。 甚至连寺庙里的老方丈都说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因为他从来也不哭,也不笑。 在别的小和尚做错事之后担心责罚的时候,他却在一边放心睡大觉,在别的小和尚高兴的大笑的时候,他却从来也不笑。 十九岁的时候,他又一次喝的大醉,因为那一天他在集市上痛打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恶霸,一拳打得他倒地不起,至少会让他在床上躺半年。 他非常高兴。 因为这半年里,集市上的穷苦人就不用在受到这个恶人的欺负。 这是他第一次打人,没想到打人会是这么痛快的一件事,因为痛快,所以就去喝酒,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天喝了多少酒,只是一直喝到不能再喝下去为止。 他只记得回到寺庙里之后,天已经很晚了,可是院子里却站满了拿着棍棒的和尚,老方丈手握佛珠,双眼微闭,站在院子里等着他回来。 看到他走进寺门,老方丈突然睁开双眼,低声喝道:“乱棍打出,永不许他再入山门。” 棍棒像雨点一般落下,每一下都带着风声打在他的身上,他的酒立刻醒了,大声道:“为什么打我?” 方丈的声音低沉而且有力:“因为你杀了人,佛门之地难容你这杀生之人。” 罗汉惊呆了。 他没想到那个恶霸竟然这么不经打,自己只是一拳还没有用全力,就把他打死了。 这时他的酒全醒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那些棍棒落在自己的身上。 方丈丢过来一个包袱,包袱里是一些简单的衣服和度牒,还有他这些年存下的全部积蓄——少的可怜的几块银洋。 “你快走吧,这里不能再留你。” 所有人都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惜别之情,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挽留的话。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罗汉留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每个人都认为罗汉会大哭的时候,他又在大笑,在大笑声中走出寺门,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现在他又在大笑,而且笑的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点喝,你是怕我们喝醉?”罗汉大笑着道:“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酒,就可以让我们喝醉,除非酒里有鬼。” 他继续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他笑的像一个癫狂的疯子,行为似乎开始不受自己控制,鼻涕和眼泪都随着笑声流出来。 如果熟悉罗汉的人看见他如此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什么人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他虽然不再是和尚,却比和尚更严于自律,不会对一个像柳月儿这样的女孩说出这么粗俗的言语。 这种笑声,这种话语。怎么可能从他的嘴里出来?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罗汉当然没有疯,他一向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突然发疯。 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罗汉当然不会醉。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喝的比这还多,也比这还烈,却从来也没有真正醉过。 从小就喝酒的人,酒量总是会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甚至不止好一点而已,因为这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罗汉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数的人都好很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水新酿的半坛酒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把这一坛酒全部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什么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洛克呢? 洛克的头上在冒冷汗。 他也觉得罗汉变了,好像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间忽然变了,从一个冷峻严肃、拥有极高地位的人,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轻佻而怪异。 这种改变本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尤其不可能发生在罗汉这一类人身上。 难道这坛酒里被下了某种可以使人神智变得迷幻的毒药? 洛克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以他的经验、智慧,和反应,酒里只要有一点毒药,他相信自己只要在酒杯沾唇的一瞬间就能感觉出来,他的感觉就像野兽一样敏锐。 这杯酒他是绝对不会喝到嘴里。 如果有人想在他的酒中下毒暗算,这个人不但非常愚蠢,而且就是在自己找死。 罗汉的性格暴烈,经常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从不认错,更不会悔改,仇家更是多的就连他自己也数不过来,想要暗算他当然也非常不容易。 他这样的人能活到现在,知道的一定不会比洛克少,感觉也一定不会比洛克差。 洛克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无法继续想下去。他的伤还没有好,又喝下这样奇怪的酒,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紧接着眼前看到的东西也开始模糊起来。 他想坚持着起身开窗,让窗外清凉的晚风吹进来,让自己的头脑能清醒一些,可是他还没有起身就感觉一阵酒意上涌,头也晕的更厉害,然后就一片空白。 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似乎还看到大灶里的火烧的依旧很旺,柳月儿的脸色在火光的掩映下变得更加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罗汉一样醉了,都醉的很可怕。 大灶里的火变得更旺。 柳月儿的脸也变得更苍白——这两个千杯不醉的人,怎么会醉的这么快? 她开始想起那个美如天使,让她情不自禁神魂颠倒的女人笑着告诉她的一句话。 “这样的酒,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也一定会醉倒。” “这种酒名字叫‘神仙醉’,就算是神仙来了也非醉不可。” 柳月儿看着他们两个都倒下去,心中忽然开始后悔,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总是为了罗汉好,不想让罗汉跟着这个洛克去拼命。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能为了罗汉好,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付出一切代价。 可是他这么做,是不是真的会对罗汉有好处呢? 柳月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只希望自己这一件事情没有做错,只希望罗汉不会受到伤害,永远能留在自己身边。 群星已消沉。 暗淡的星光仿佛少女思念的泪光。 萧芳却仍独自坐在黑暗的山坡上,银练般的溪水从眼前流过,她也没有去看一眼。 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远处一点灯光。 那点灯光是从洛克住的房子里传出来,仿佛夜空中一点寒星,她的心也像远处的寒星一样冷。 她的眼睛也像寒星一样冷,他正用像寒星一样寒冷的目光望着远处那一点寒星般暗淡的灯光。 她永远也忘不了洛克在她面前倒下时的表情。 那时候洛克的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暗算自己一样。 “难道我在他的心中就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萧芳的心一阵刺痛。 山坡上的草柔软的像锦榻一样,她忽然非常想扑倒在这锦榻般的草地上大哭一场。 她身上的白衣在夜风中飞扬,她突然随着风扑倒在草地上,身体在洁白的衣裙中不断颤抖抽搐,脸色白的就像她身上的衣裙颜色一样。 苍白的脸仿佛大病一场,两只眼睛仿佛也是白色的,是那种无神的灰白色,她在拼命忍住自己心中的悲伤,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知道自己一旦哭出来就不可能止住。 乔骞的脸色也是苍白的,是那种贵族才会有的那种高贵的白色,骄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冷冷地看着在默默流泪的萧芳。
乔骞也许不是无情的人,可是做出来的事却非常绝情,他正在看着萧芳,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相反开始冷笑,带着像针尖一般冷酷的嘲笑。 “你后悔了?”乔骞的声音像夜风一样轻柔:“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萧芳抬头看着他,只是看着没有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从没有害怕过男人,再可怕的男人在她的面前也像猫狗一样温顺,所以她甚至有些轻视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却让她时刻感到一种威胁,每一次看到他都有一种看到毒蛇的感觉。 乔骞也许还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因为他一直带着一种贵族似的骄傲,这种骄傲让他还做不出太坏的事情。 可是他有很多的坏习惯。 他的起居无常,饮食无定,就连喝水都用冰凉的葡萄酒代替。胃口坏的时候,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甚至连碰也不想碰,连看也不会去看,这样的东西也许就是他昨天晚上连吃了十八碟还想要继续吃,等到明天晚上,他还会照吃不误,而且吃个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却不睡,也不看,更不会去吃。 有时候他也很喜欢热闹,他总是喜欢坐在华丽优雅的大厅里,看着妖艳妩媚的歌姬翩翩起舞,夜夜金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歌舞笙歌,彻夜不绝。 他喜欢热闹的时候,每个人都要陪着他一起热闹,谁也不可以离开。 如果有人离开是一件非常要命的事情,真的会要人的命。 只不过,最要命的时候,还是他不喜欢热闹的时候。 对他身边的一些人来说,这种时候简直比热闹的时候更要命。 因为这段时间,他要求绝对的安静,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灯光也不能有,因为他就连灯火在空气中发出的细微的声响也不能容忍。 在这段时间里,他要求身边的人一定要绝对不能打扰他,一定要他绝对的独处,绝对的安静。 这个时候他甚至连隔着几条街外的房子里,有人在吃饭时嘴里发出的“吧唧”声也听的清清楚楚。 寂寞,有时就像一个魔鬼,啃噬着一个人的灵魂,有时却又像是一双少女温柔的手,在软软的抚摸着一个人的rou体和心灵,让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短暂的修复,让一个人的力量得到重生。 孤独,寂寞,宁静,都是非常有效的药,可以治疗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创伤。 乔骞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男人。 萧芳看着这个男人,已经在黑暗中望着他很久。 这个男人身上也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他的脸色也是白色的,一种高贵的白色,就好像远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发出的颜色,骄傲而且冷峻。 他整个人都好像是白色,可是却仿佛已经融入这身边的黑暗中,甚至已经和这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甚至已经是黑暗的本身,多么黑暗,多么神秘,多么优美,多么高贵。 他用一种夜色般的眼神望着眼前的一切,已经看了很久,最后才落在萧芳身上,然后露出充满讥诮的表情。 他的笑容也充满了讥诮。 萧芳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坐在他的目光中,被他这样看着,一动也不动。 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看不一定就是看见,看见也不一定就是在看。 看与不看之中,两个人好像忽然变成了陌生人。 他们虽然在看,却并没有看见。因为他们的心中在想着别的人,别的事,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乔骞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一点忽明忽暗的灯火,就好像一个人随时会逝去的脆弱生命,和断断续续的微弱呼吸。 萧芳看着的是那暗如春夜的,温柔如春水般的乔骞,她多希望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洛克。如果这个男人是洛克,就算让她立刻死在他的面前,她也会含笑死去。 他们忽然同时笑出来,因为他们忽然都看清了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们也明白了对方是为了什么来的。 萧芳看着群星渐逝,感受着晨曦慢慢升起,看着眼前这个冷酷、高贵、傲慢、孤独的男人,看着他慢慢地转身离去。 夜是黑色的,晨曦却是白色,这两种颜色融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梦幻般奇异的颜色,这种颜色,这种感觉,总是会激起一个人心中最原始最炽热的欲望,就好像地狱中燃烧的烈火。 这种感觉就连萧芳也忍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