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往事
清晨，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我缓缓睁开眼。 头顶是竹制的屋顶，鼻尖传来淡淡的清香，是那种特有的草木香味。 转过头，我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 “醒了？”丽雅微笑着看着我。 我咬了咬牙，想撑起身体，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乏力，连一个手指都动不了。 “你喝了药，现在还动不了。”丽雅缓缓道。 说着，她探过身子，摸了摸我的额头：“已经没发烧了，那就没什么大碍了，休息几天就可以复原。” “到底怎么回事？阿栋寨为什么会是那样？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我皱眉问道。 丽雅微微一笑：“一个一个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阿栋寨是怎么回事？” 丽雅淡淡地道：“阿栋寨是一座死寨，很久以前就是。里面除了古兰婆婆外，很久以前就没有活人了。” 我顿时瞪大了眼：“你说很久以前就没活人了？什么意思？” “这件事要说，就要追述到四十多年前了。花妮祂当年离开东阿寨的时候，和阿栋寨的人发生了一些冲突，等阿婆收到消息带人赶过去的时候，整个寨子就只有一个婴儿活着，就是珺瑶。”丽雅微微顿了下，接着道，“还有，你杀掉的古兰婆婆，就是珺瑶的婆婆。那具血尸就是巴东，也是珺瑶她阿爹。” 我满脸惊骇地看着丽雅。 现在我已经知道，花妮祂就是婆婆的苗族名字。丽雅话里的意思……难道是婆婆杀了整个阿栋寨的人？！ “你……你的意思……婆婆她当年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在我记忆中，婆婆始终是慈祥可亲的，还记得小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眺望着远方。 那时候只是觉得奇怪，问婆婆，她也只是摇头不说。后来才渐渐明白，婆婆是在眺望故乡的方向。那种淡淡的忧伤，始终在我心间萦绕。 我绝不相信婆婆会做这样的事情！ “花妮祂是东阿寨大祭司，她要离开这里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特别是，她要跟着走的还是一个汉人。这其中发生了很多事，不过……那都是往事了，你不用知道。”丽雅淡淡地道。 我沉默了片刻，这才低声道：“珺瑶呢……她知道吗？” 丽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当然不知道，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我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笑容，这一刻我的心情真的是不知道如何形容。 “你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那里？”我盯着丽雅的双眼，沉声问道。 丽雅浅浅一笑：“我知道阿栋寨已经成了死寨，我知道珺瑶是古兰的孙女，并且我还知道古兰要想活下去，就必须用邪恶手段来占据拥有她血脉的身体。那么，你猜我会不会知道……当珺瑶出现在那附近的时候，古兰一定会去找她？” 我呆呆得看着丽雅，我实在无法明白，这样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是如何有这样稠密的心思的。 良久，我才皱眉道：“那你知不知道古兰婆婆其实想找东阿寨的麻烦？” “知道。”丽雅淡淡地道，“你婆婆花妮祂灭了整个阿栋寨，古兰找不着她，也不敢去找她，所以就把怒气烧到了东阿寨来。这几十年来她一直呆在那个地方，无非就是想把血尸炼好，然后来找我们东阿寨报仇。” “那……那你为什么一直放任不管？！”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丽雅。 丽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为什么要管？你不会真以为，就凭一具血尸，就真能灭了我东阿寨吧？” 我顿时哑然，如果说是以前，我或许真会觉得，那刀砍不伤，枪打不死的血尸真有可能血洗东阿寨。 但在那晚见了丽雅用一根木杖将整个阿栋寨的亡魂超渡后，这样的念头已经不复存在。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个误区，或许是苗族蛊术的名气太大，以至于让我忽略了很多东西。像东阿寨这样的深山苗寨，他们世代居住于深山中，除了面对各种洪水猛兽外，更有数不尽的魑魅魍魉。 如果不懂得如何对付厉鬼，又如何能在深山中立足呢？ 最活脱脱的例子就是我那鬼媳妇，以她灵鬼之体，依然被束缚在苗寨中千年，这本身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想明白了这些，我隐隐能猜到，或许在丽雅眼里，无论是古兰婆婆还是那血尸，都不过如同儿戏一样。恐怕古兰婆婆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东阿寨大祭司的力量会强大到如此地步。 只是，我心头却忽然升起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为什么珺瑶和那些寨民很熟？” 丽雅神色依然淡然：“因为珺瑶经常去阿栋寨。或许因为她本身就是那里的人，所以对那里特别亲切。” “既然你知道古兰婆婆一直对珺瑶有想法，难道就不怕她有危险？”我盯着丽雅，一字一句地问道。 丽雅忽然微微侧了下脸颊，目光落到了窗外：“她不会有危险。” 她的话说得非常肯定，肯定到不留丝毫余地！ 但是此刻，我心头却一阵悚然，看着面前清秀绝美的丽雅，我忽然有种浑身发凉的感觉。 或许，丽雅本就是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古兰婆婆忍不住出手…… 一旦古兰婆婆出手，那么她就有了铲平阿栋鬼寨的理由！ 想到这些，我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丽雅轻叹了口气，“我不能对阿栋寨出手，但我更不能容忍在东阿寨旁有这么一个威胁存在。” 屋子里一阵寂静，此刻我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我才苦笑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丽雅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珺瑶是个身世可怜的好女孩儿，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看着丽雅那淡淡的笑容，我毫不怀疑她是别有一番用意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已经有鬼媳妇了。” “你和她阴阳相隔，而且她已经忘了你。三生石虽然有可能让她恢复记忆，但终究只是有可能。用一生去追寻那飘渺的传说，值得吗？就算追到了，让她恢复记忆了，又怎样？难道，你真打算一辈子跟一只鬼在一起？百年后勾魂锁魄，你以为会和现在一样？阿栋寨你也已经看到了，他们都是被勾魂锁魄的人。”丽雅缓缓说道。 我沉默着，丽雅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我心头最深处的恐惧。我从不愿去细想，因为我知道，想到的结果会把我逼疯。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说这些的理由。最关键的是，你是花妮祂的孙子，你骨子里流淌着我东阿苗族的血脉。所以，我希望你考虑一下。” 珺瑶说完，就起身走出了房门。 我脑袋里依然一片混乱，我脑海里回荡的一会儿是婆婆那慈祥的面容，一会儿是她眺望远方的哀愁。最后……却定格在了她目光森然地看着鬼媳妇的画面。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如果说往常我对婆婆的往事非常好奇。但在此刻，我忽然觉得，那些尘封的往事，或许就让他这么过去，那才是最好的事情。 其中或许有惧怕，有逃避，但我终究只是我，我逃避不了自己的内心，逃避不了那种闪躲…… 门口响起清脆的门帘声，我抬眼看去，就见珺瑶抱着个盆子走了进来。 她看着我，忽然俏脸一红。 和往常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不通，此刻珺瑶白净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动人的羞怯。 想到刚才丽雅说过的珺瑶的身世，我心头忽然生气一股nongnong的内疚。无论当年的事情到底怎样，这个女孩儿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大祭司吩咐我来给你擦身子。” 珺瑶把脸盆搁在一旁的桌子上，之后走了过来，红着脸把我抱了起来。 我一阵哭笑不得，这一幕简直熟悉到了极点。只不过，那时候的珺瑶是满脸冰冷，看着我就像看着杀父仇人一样…… “大祭司和你说什么呢，说了这么久？”珺瑶忽然开口问道。 我一怔，笑了笑：“随便聊了下，怎么说她也算我表姐嘛，就拉了下家常而已。” “哦。” 珺瑶应了声就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给我衣服，之后用毛巾沾了冷水给我擦身上。 “前晚，谢谢你。”珺瑶忽然轻声说道。 我转头一看，就见她脸上已经一片通红，就快滴出血了一样。 看着她那娇羞的表情，忽然忍不住一笑，开玩笑道：“珺瑶啊，你可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喜欢上我啊。” 珺瑶给我擦药的手忽然停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对明眸在火光下明亮闪烁，其中带着我看不懂的色彩。 “你可知道，若是我喜欢上了你，会怎样？”珺瑶轻声道。 我心头顿时一紧，那种不太妙的感觉一下子就涌上心头。我现在就想抽自己两耳光，这口花花的毛病回去一定得改！ “不知道，不过你一定不会把我捆在苗寨不让我出去！”我摇头强笑道。 珺瑶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很温和，很轻柔，但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味道：“捆着你干什么？就算捆得住人，难道还捆得住心吗？” 看着珺瑶惘然的神情，我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一般苗女和别人互相喜欢了，会怎么做？赌咒发誓吗？” 珺瑶轻轻摇头：“我不相信什么誓言，我们世界很简单，你要是爱我，就让我给你种下情蛊，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有一天你负了我，那我就给自己一刀，那便双双殒命共赴黄泉。” 简单直接，生死相随。 “都说苗女多情，又说苗女无情。却不知那一个个负心汉的身上，都搭着一条条苗女的性命。” 珺瑶的话语空灵中带着几分凄婉，虽然她只是自言自语一般，但我却能感到她话语中深深的悲凉。 不知怎么的，看着珺瑶，我忽然就想到了爷爷和婆婆。爷爷要比婆婆先去世，但婆婆活了下来。这么想来，爷爷是没有被婆婆下过情蛊的。 我不知道婆婆当年是怎么想的，但婆婆为了爷爷抛下大祭司的身份反出东阿寨，甚至还对整个阿栋寨动手……而那之后，更是数十年不得进东阿寨一步。这其中所经历的曲折婉转，想来也一定有一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忽然，我心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丽雅说的，只是她认为最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在珺瑶心里，在我心里，也同样这么认为。 珺瑶要的，不过是最简单，最真挚的爱情，一生一世一双人，简简单单恩恩。 而我呢？ 脑海里隐约浮现起鬼媳妇那亦嗔亦喜的容颜，娇憨可爱。 在别人眼里，她是恐怖的千年灵鬼，但在我眼里，她只是那个有点小气，有点腼腆，有点爱吃醋的鬼媳妇…… “或许，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我望着珺瑶轻笑道。 珺瑶回过神来，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 之后的三天，我都一直在度过。巨力符的反噬，东阿寨秘药的药效，血尸给我造成的重伤，再次断掉的左臂……这些加在一起，让我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这三天里，珺瑶就负责照顾我的生活，从喂饭上药到如厕擦身，全都让她给包圆了。我心底都直叹气，这我要是女人，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嫁给她了。 第四天一早，珺瑶就告诉我丽雅要见我。 对这位东阿寨大祭司，这位传说中的表姐，我现在已经完全收起了轻视的心理。无论是在阿栋寨那神奇到极点的术法，还是那不断安排珺瑶撩拨古兰婆婆的心计，都让我明白到，这位丽雅表姐绝不是所谓的“单纯的精神领袖”这样的东西。 来到山顶，穿过宽广的坝子进到大屋里。 丽雅表姐端坐在神龛前，见到我进了门，她朝我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随便坐。” 我点了点头，随意坐下。我不知道她今天叫我来干什么，也不想去猜测。因为有一点很明显，从进东阿寨到现在，她都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 如果说她有一点要弄死我的意思，恐怕我都死了不止一百次。 “你到东阿寨也差不多十天了。”丽雅缓缓说道。 听到这话，我就有点哭笑不得。十天倒是差不多，只不过，这十天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过的。 “嗯，离约定还有二十天时间。”我点头道。 丽雅摇头轻笑：“这个我们以后在谈，今天要说的，是你的身体。” 我一怔：“我的身体？我身体怎么了？” 丽雅明亮的眸子看着我的双眼：“其实你刚近寨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有些不对，不过那时候还不敢肯定。直到经过了阿栋寨的事情，我才察觉了一件事情。今天叫你来，就是要问明白。” “什么事情？” 她这话说得我一阵迷糊。 “你的左眼……是看不见生灵的吧？”丽雅问道。 我心头一震，左眼是阴眼这间事情，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丽雅有可能通过我平时的动作判断出我左眼有问题，毕竟，我的视野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二左右，在我左侧的东西我很多是看不到的。像偶尔走路的时候，一不留神撞见什么，或者是看什么东西的时候，会要不经意的偏头。 只要注意观察，这些都是能够发现。 但是，丽雅说的是“看不见生灵”。 “你怎么知道？”我直接开口问道。 见我这样回答，丽雅点了点头：“那就对了。你左眼看不见生灵，却能看见死物。换句话说，你的左眼已经成为了一只阴眼。” “没错。” 我把当初在杀人坡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丽雅一边听着，一边不断点头。 “这么看来，你的左眼里，是藏着一个魂魄了。也是因为这魂魄的关系，所以你的左眼暂时失明了。”丽雅轻声说道。 我一惊：“你是说，鬼媳妇的魂魄在我左眼里？！” “现在，除了你自己的之外，你身边还聚集着两个魂灵。”丽雅看着我缓缓说道，“一个在你的吊坠里，另一个……就在你的左眼里。” “什么意思？鬼媳妇的魂魄被分成了两半了吗？”我皱眉看着丽雅。 不对！ 猛然间，我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丽雅的话瞬间就让我明白了什么。 我脑海里不断泛起当初在杀人坡的那一幕，茅山神咒下去，鬼媳妇遭到重创，鬼王也魂飞魄散。 只是，鬼王当真死了吗？！ 我当时的记忆很模糊，但隐约记得，我左眼在攻击鬼王以前，似乎一直鲜血直流。而且鬼媳妇也曾说过，鬼王一直留着一缕魂魄在我身体里，她那十年里就是忙着镇压那一缕鬼魂。 想着，我就觉得浑身发凉，身体一阵悚然。 “看来你是明白了。”丽雅走到边上，轻轻点燃神龛上的一只蜡烛，“在你左眼里的……就是那千年鬼王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