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叔(一)
我发现,如果想讲关于自己的故事,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从七岁那年的离奇经历讲起,二是从我和海叔的认识讲起,因为这两件事可以称得上是我人生中的重大转折,它们分别决定了我后来的人生轨道。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先不要提那么遥远的过去,先讲讲比较近的事吧。 我大专学的是计算机应用专业,可我学到的最实在的东西是使用办公软件和打字。 那时候计算机还是比较热门的专业,不过任何看似热闹的行业里,出色的人永远是少数,凑热闹的人是大多数,而我就是那种由凑热闹慢慢沦为看热闹的人。那时候我们专业的人都以裘伯君为偶像,很多好学的同学大一就开始自学编程,而我则在尽情享受离开父母又能自由支配生活费的感觉,整日沉迷于打牌、泡网吧。到了大二,已经有一些同学去专业相关的公司兼职了,我还在几个潜在女友之间周旋,以为自己很会玩,其实慢慢才明白是被玩,人家不过拿我当免费粮票而已。我就这么消磨着时光和我爸的工资,直到大二末期,我爸得病的消息传来。 我爸得了肝癌,感觉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这意味着我将很快失去父亲,那个家里的顶梁柱。一开始我还傻乎乎的沉寂在悲痛之中,直到后来我爸在电话里的几句话惊醒了我:儿子,你爸往上爬了半辈子,也就混到科长,还把自己身子喝坏了。你以后可别走我的老路了,好好学门手艺,安心过日子,照顾好你妈。 这段话让我开始好好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忽然发现,如果没了我爸对家里的供养,仅靠我妈开个小超市,我根本没法继续现在的生活方式,更加不可能按原计划的,毕业回家由我爸找关系混进公职部门,也就是说我得自己为将来打算了,可我究竟能干些什么呢? 我把想兼职的想法告诉了室友李多响,他看看夹起来的里脊,又放下了,说:“我就知道这饭没白吃的。小姚哥,你现在也就会用电脑搜索黄色图片,我怎么给你找活?” 我哑口无言,只好给他倒满了啤酒。 李多响看看我的样子,只好说:“不过,小姚哥,就凭你刚认识我就送我一整包毛片之恩,我也要帮你办成这事。现在离毕业也就一年了,你想系统学习编程、网络那些技术是晚了,要想尽快能上手,学个中文Office吧,电脑化办公以后是趋势,哪个公司都需要。你先安心学上两个月,我有好差事就找你。” 接下来的时间我果断甩了那几个女友,很简单,就是不请她们吃饭了,她们自然也就不再理我了。我认真泡了一阵子图书馆和机房,一个半月后,我接到了李多响介绍我去兼职的电话。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海叔的时候,是在浦东一个商住两用的写字楼里。当时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门,没反应,我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右边用古董架隔断出了一间更小的房间。我走向那边,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坐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桌上摆着几摞线装书,一台电话,一壶筮草,一个镀金的锡制罗盘、一个直径有两尺多的铜式盘、一把式尺,都像奖章一样用架子架起来---------这些东西是后来我才知道叫什么,而我当时最留意的其实是一台东芝笔记本电脑,那个年代绝对的奢侈品。 男人穿着麻布唐装,却戴着一顶棒球帽,有些瘦,皮肤黑的很结实,相貌平常,但长着两道nongnong的寿眉。他耳朵里塞着耳机,坐在一把宽大的老板椅上,身体在不停的晃着,估计是在抖腿。他伸长脖子看一眼屏幕,不时用两根食指在键盘上敲几下,然后再看一眼屏幕,那紧张的样子就跟看着老婆在生产一样。忙活了半天,他叹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妈个蛋,发展那么快干嘛!” 他这时才抬起头,看见我后尴尬一笑,摘了耳机站起来。这一站让我有些意外,原来他下半身只穿了件红色的内裤。他笑道:“本命年。这个点一般没客人来,太热了,呵呵,你是小李介绍的小金对吧?” 我忙说是。看他脸上的皱纹,断然不会是三十六岁,那应该就是四十八了,那这幅面孔倒显得挺年轻。这时我留意到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字,写着:释吾道海。 他伸出手,我我赶紧欠身要和他握,谁知他只是抱拳,好像武侠小说里的见面礼一样。我也只好学着他的样抱拳,他看看我的手说:“抱拳要左手包右手,右手是拿武器的,左手包着表示和平,要是右手包左手,那是挑衅。” 我忙换了手形。他从桌上的名片盒里拿出一张名片给我,我看到上面左右两边写着两句话:看风不看水,改运不改命,中间写着“姚吾海”,我便半鞠一躬:“姚老师好。” “只有客人才叫我老师,咱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不用这么客气。” “那哪行,我是晚辈,您要不喜欢那我叫海叔吧。” 他也不再推辞,指着笔记本电脑:“小李把你要干的事都告诉你了吧,你快给我看看,我刚才不知道按了什么,就只剩这条小鱼了。” 我过去一看,原来是这台笔记本有默认屏保,是一条小鱼游来游去。我恢复成了cao作界面,说:“李多响说,您有好多业务方面的资料,需要录入电脑保存。” 他指着脚边地上好几摞笔记本、信纸散页,每一摞都有一尺多高,说:“东西越存越多,想找以前的笔记很难。哎,时代变了,老办法效率太低,听说电脑很方便,输入关键词,哪年哪月的事立马就能找出来。” 我点了点头:“电脑化办公是方便,也是将来的趋势。” “嗯,那就辛苦你把这些录进去,整理一下,再打印一份收藏。” “好,那等我录完了去学校附近打印,那边装订不要钱。” “学校?这些东西不能随便给人看。” “那打印机什么时候来?” “打印机?什么东西?” 我笑了,给他补了两小时的硬件常识,他听得似懂非懂,最后只好让我先整理着,打印机他会尽快买,然后又骂了一句:“他妈个蛋,发展那么快干嘛?”就出去了。 我要整理的是海叔多年来所承接业务的笔记,大部分都是他手写的,这些笔记虽然记得很乱,但每一项都很详细,整理起来虽然麻烦倒不算难,正适合我这种只会office软件的人,我心里把李多响又谢了几遍。 那阵子快放暑假了,学校除了应付考试没什么事,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在海叔那里帮他整理资料。录入了十几条后,我基本知道海叔是干什么的,如果非要界定他的职业,那就只有“神棍”最为贴切了。他的所谓业务,就是看风水、选宅址、测八字、选吉日、起名字、开光、驱邪、看疑难杂症,总之你能想到的神棍会做的事他都做。我吃惊的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海叔是个非常成功的神棍。 原来真正牛逼的神棍,是不会随便承接业务的,而是会对客户的背景先做细致的了解,觉得合适自己并且有把握解决才会接下来。因为这一行没有固定的行业规则和标准,能否成为“大师”全靠口碑,那种饥不择食的低级神棍,见面就说“你家不干净”,没应验就推说“心不诚”,是骗不了几个人的,所以要尽量做一例成功一例。
从海叔的记录来看,他的客户,上致高官富豪,下致平民百姓,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而他显然很重视有身份的人,客户里有不少是身家很大的老板,还有不少政府官员,关于他们的记录都被海叔加了“重要”的标记。对于这类人,他做起业务来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比如有一条记录是这样的: 1996年7月,上海。 许老板,玻璃业人称许玻璃,据说身家四千万,平常开黑色皇冠3.0,见重要客户时开奔驰S320; 小学学历,人精,但仗义,好面子; 在昆山有个大学生二奶,大房二房各有一个孩子,对女人有点需求但不算强; 老家苏北-------可以在和他聊天时提几句“当年骂你小赤佬的人”; 喜欢吃喝,多半有三高之类的毛病,可在初次见面时点破,顺便送点降血脂药,送陈老板给的海狗油,说香港来的; 业务------表面是看厂址、起厂名,实则是看人;他想在温州建玻璃厂,和老家在温州的一个朋友合股,但许玻璃对此合作似有犹豫; 具体------找温州的“小长脚”问那个朋友的底细、人品和实力;另看朋友性情、面相、八字、属相,与许玻璃合否。若合,则生意可做;不合,则在现场以厂址不好为由明说,让许玻璃有理由推掉合作,免在朋友前折面子。事后再告知许,他与那朋友的八字是买场相生,卖场相刑,只能一起玩,干事业则会两败,以显示为他着想;最终不必谈钱,可将许玻璃介绍给吴老板的工程,从吴那里拿些回扣-------- 看完这篇笔记,我真是叹服不已。神棍神老嬷子我见过不少,我小时候姥爷还曾找神嬷子给我治病,可那些货色跟海叔比起来,那可真是弹弓比重机枪了,人家做业务无论是情感入手,还是“专业”程度,都可以说是滴水不漏。认识了海叔,我才发现自己是个井底之蛙,对这个社会的了解太少了。如果李多响事先知道,不知还会不会舍得把这差事介绍给我。 我告诫自己一定要认真的做,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工挣钱,另外这个海叔既然认识那么多大人物,说不定以后能帮我介绍个工作。 这几天海叔的家具和办公用品也陆续来了,原来这间办公室也是他最近才租的。他问我要不要再添点电脑方面的硬件设备,我便建议他再买个好音箱,因为我发现他喜欢听张惠妹的歌,又建议他买台传真机,并且申请上网,他连连点头,说这些他本来也准备要办,索性都交给我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