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倦鸟归巢魂欲断
钟灵地,毓秀山。 高山绝谷,形式险要,雁无痕山,自古便是险峰,乃泰岚大陆第一高山。雁无痕山山脉连绵,毗邻着孤峰落雁山,两座山峰一大一小,遥遥相望。传说此地甚险,落雁山尚能落雁,而雁无痕山则是连大雁飞过都很难留下痕迹,足可见人迹罕至。 如同一只雏鸟,在外扑腾多日,风吹雨打,一无所获,终是只能回巢。 从前回山庄,莫不是郁骁或者郁骐带路,步莲华只需蜷缩在他二人的怀中,不多时,便腾云驾雾般踏入上山那条小径。 夕阳斜照,山水明丽。 一个娇小的人儿顺着石阶攀爬,沿着那石子幽径,向半山处寻觅。 无限美景,却无暇赏玩。 手臂上的痛已经麻木,喉咙里干涩如火,阳光渐渐隐匿,如若不能在天黑之前上山,她实在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倒下。 眼前渐渐模糊,步莲华咬紧牙关,艰难挪步,三天两夜的奔命回程,已使她浑身再无半分力气。 一片半枯的旧叶飘零下来,落在她的脚边,远处似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响动。 有人?! 就在她勉强支撑起身体,想要去看个究竟时,清脆悠扬的叶笛响起。 她神色一动,莫非…… 摇摇头,步莲华苦笑,怎么可能,这个时侯,郁骐必然在练功,或者,在哪处温柔乡销|魂窟里。 刚来弃命山庄时,她不记得过往,每日便是绞尽脑汁,想要逃出来。 那一脸冷酷的二少爷,逮到她,黑着一张俊脸,问她,可是想要出去玩。 她大骇,然而仍是倔强地点头。 他便真的带着她,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来到那山明水秀的地方,随手采了片树叶儿,吹响起来。 此时,她隐隐约约听见那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几乎以为自己是累极,睡在梦里。 摘一片肥厚鲜嫩的绿叶,含在唇中,少年时的郁骐轻松运气,一阵旋律悠扬而起。 “我怎么不会?” 小小的步莲华笨拙地抓着两片叶子,东吹一下,西吹一下,然而只有“噗噗”的闷响。 不屑地冷哼,郁骐从小|脸色便阴冷,暴躁地拍开她手里的几片湿漉漉的叶子,他大声骂道:“因为你笨!” 周围的乐音,越来越清晰,彷佛萦绕在耳畔。 步莲华艰难起身,四处摸索着,只这一会儿,天色便暗了许多。 起伏的音律,戛然而止,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 和郁骥的赤红,郁骁的雪白不同,郁骐的长袍莫不是藏蓝或皂色,背脊总是笔直,宛若这山中挺拔的树。 他身材修长,兼有北方人的伟岸和南方人的儒雅。 乌黑的发束起,面目俊雅,然而他目空一切的表情那般自然,好像生来便是这样,叫人不敢投去窥视的眼神。 “郁骐少爷?” 她嗅到他微醉的气息,淡淡的草香和酒香从他身上传来,秋风吹来,衣袂扬起,尽显韶华。 虽然暴躁易怒,可也是个俊奇的人。 “我当是窜出来一只野兔子,没想到是个大活人。” 郁骐哑然失笑,眸子里射着寒星一样的孤光,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 胸中有些憋闷,那戏谑的语气,令步莲华乍然想起小道士云翳。 她咳了几声,嗓子冒了火一般,哼唧了下,说不出话来。 郁骐向前一步,蹲下,看着靠在石头上的小人儿,从腰间,摘下个小小的水壶来。 拧开了盖儿,递到她的唇边,又生气般,硬掰开她的嘴儿,一股脑儿灌进去。 步莲华仰着头,有些急迫,那水又凉,滑入咽喉,便一路畅快。 “出去时光鲜亮丽的,回来就像个饿死鬼……” 一句笑语还未说完,郁骐手中的水壶便滑落,他惊愕地看着昏过去的步莲华。 冰凉甘甜的水滋润了口腔,可心底不由自主地痛得一抽,连日来的疲乏一齐涌来。 眼前一黑,她不省人事。 弃命山庄里,二少爷郁骐的别院,早已过了晚饭时分,却一片灯火通明。 不时有郎中打扮的人进出,丫头仆妇端水递药,好不忙碌。 有平素颇得郁骐喜爱的丫鬟窃窃私语,嘴上虽是怨着,可手脚不敢怠慢了。 “真是奇了怪了,这步小姐回来了,怎么就住到咱们少爷房里了?” “呵,还不是仗着好容貌……” “嘘,你不要命了?你不知道她杀起人来,可不留情……” “哎呀呀,我可不敢了,我这还煮着药呢……误了时辰,二少爷非剥了我的皮……” 低低的窃窃私语声响起来了又降下去了,步莲华在弃命山庄,本就是一个说不得碰不得的人儿。 传说她烟视媚行,比青楼里的花魁还要放|荡不羁,女人的优势被她拿捏得风生水起,不知江湖上多少青年才俊死在她的温柔乡里。 传说她将山庄的三位少爷迷得团团转,可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庄主郁骥的小楼里,源源不断地被送入绝色美女,而二少爷和三少爷,时不时与丫头们狎|玩过夜。至于步莲华,却因为常年下山的缘故,鲜少出现在山庄里。 室内,长几上幽幽地点着凝神静思的香,缭绕的香气,淡淡,穿过层层的叠帐,隐隐可见床|上的人影儿。 地上摆着两双鞋,一大一小,他的祥云靴,她的鸳鸯绣鞋,都已沾了不少山上的泥土。 半掩的床幔,遮住了大半身姿。 郁骐的眸中漾着细细的波光,眉头紧皱,他一寸寸地凝视着怀中熟睡的人儿。 因为痛,她连沉睡都蹙着眉,不时淡淡地发出一声叹息,却未曾醒来。 良久,他缓缓抬手,轻轻抚平她的眉间。 这一次,他终于抢先,先一步,拥住了她。 可为什么,明明如此真实得触碰着她,心里还是这般的慌乱,不确定?! 郁骐紧握着步莲华冰凉的小手,面无表情。 静默间,连狂躁如郁骐,亦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些什么。 掌下的人儿,却适时地幽幽转醒,干燥的唇张了一下,却好像禁不住般,复又紧紧抿起,一声低哑的呻|吟自唇角逸出。 梦中,她深陷泥淖与污浊的黑暗,抽不出躲不掉,却似有淡淡的叹息,止不住的哀愁。 “跟我走可好?” 看不真切的一张脸,轻柔的话语,令她心折。
“跟我走可好?” 那人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容颜愈发清晰起来。 郁骥…… 她几欲扑上去,牵住他的手,却不料,在指尖刚要触到他时,那张脸倏地一变! “为什么要离开?” 那人泫然欲涕,眉尖紧紧地坠着,眼中尽是伤痛,却是云翳。 她心口一疼,嗓子里甜腻得发腥,拼尽全力张张嘴,大口呕出来,终是醒了。 “莲儿,莲儿……” 靠着的温热身体倾身过来,紧张地顺着她的后背,擎着一方白巾,接着她的嘴。 红滟滟的一口稠血,霎时喷洒在丝巾上,宛若二月梅蕊。 她怔住,似乎还未意识到,那血是从自己口中吐出。 郁骐低头凝神细看,眼中似有潮汐起伏,口上没说什么,却只是将她拥得更紧。 步莲华转过神来,知道身边是郁骐,她不挣不语,只是埋首于他怀中,嗅着晕倒前闻到的那丝树木的清香。 “莲儿,以后哪儿也不要去,我去同大哥说,此后你只需在我这翠烟居,洗手江湖,此后羹汤女红,做我一人的莲儿,如何?” 他爱怜地抚着她的发顶,眼中罕有的柔情,徐徐说道。 步莲华的眼皮一跳,她本已习惯寄人篱下,郁骐的冷嘲,郁骁的热讽,早就已烙入骨髓,却不曾想,他也有这样晴朗温和的时候。 软软地重复着,她眼中片刻失神,嘴里噙着他的话儿。 “一个人的……一个人的……” 孑然一身已久,她早就以为,她只是一个人。 郁骐瞧着她喃喃,明知她身体正虚,不宜劳思费神,却抑制不住那股渴望,非要拔个头筹不可。 他瞧着怀中低垂着脑袋的步莲华,这样一个激狂二十余载的男人,此刻眉目之间竟有一抹战战兢兢的脆弱,仿若孤注生死般。 “郁骥……” 她却痴了一般,定定记起那名字,月白风清的人影儿登时溢满心肺。 面上一柔,眼中澄澈。 可是这一次,她到底没能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务,反而折了自己的身子。 “他可还好?” 忆起走时,段媚|娘那一番苦口破心的嘱托,说是郁骥近来沉疴常扰,半夜常常惊醒,便再无眠,见天地消瘦下去。 郁骐脸色一变,猛地抓过她的手臂,将她向自己的方向按|压。 “啊……” 牵到痛处,那日云翳的木簪端的是可怕,只一滑,那伤口像是通了灵性一般,直到今日还未愈合,翻着皮rou,泛着血水。 只因她在他眼前倒下,又被衣衫盖住,直到现在,郁骐才发现,原来她身上,竟还有其他的伤处。 他拖着她的衣袖撸至肩头,整条手臂霎时毫无遮掩地曝露在他眼下。 他与郁骁,本是一奶同胞,然而郁骥却是由嫡母所生,故而和他们两人的情分一向凉薄,听得她只一味问询郁骥,郁骐心生不快。 眉宇一沉,嘴角紧抿,手上上药的动作恢复了往日的粗|鲁,带着恨意。 步莲华只觉得他的大手挠刮过伤处,钻心地疼,却不敢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