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一 春尽终有期(1)
出来影邑,仍旧乘舟而下。听暄提起此行取道潼口,阿七十分不解——往潼口去,沿途皆是高峡深谷,水流湍急,之前分明说过顺江东去直抵定洲,为何又临时起意更改行程?这日晨间,更见风疾水涨,故而行船多三五成排,彼此间以锁链相接。 一夜颠簸难以安睡,阿七早早醒了,见暄比自己还更早些,人已收拾妥当,却不知何故重又解了中衣,正凑着烛火的光亮,低头往腰间系上一条麑皮腰封。 阿七迷迷瞪瞪爬坐起来,随口问他:“年岁轻轻,又没动着筋骨,缠个腰封作甚,伤口不也见好了么?” 暄要笑不笑的瞥她一眼,“你还问我?” 阿七“咦”了一声,拉开了要瞧——暄一手攥住她两只腕子,偏不叫她瞧,“男人的衣服,说扯便扯么?” 阿七又要笑,又被他惹得有些恼,拼力想挣开,“不问你,倒问我?” 暄哪肯松手,就势将她整个儿都箍进怀里,唇贴上她耳畔,悄笑道:“为夫夜夜服侍你,腰酸背软的,江上风又大,还不兴戴上暖暖腰么——” 阿七只觉腮上腾的一热,两臂动不得,便要伸脚踹他,“少拿这些浑话蒙我!” “哎?你怎知这是浑话?”口中说着,手已探进她的里衣,人也坏笑着压上来,不紧不慢的从颈至肩一路轻吮细吻——阿七趁着脑中清明赶忙推开他,咬牙道,“哪个刚还说腰酸!” 暄手下果然顿了顿,紧接着却一本正经道:“不妨事,这会儿突然不觉得如何酸,一时半刻的还勉强撑得住。”一边说,照着她肩窝最深一处吻痕又吻了下去。 说一时半刻,倒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见舷窗外密密匝匝的透进光来,天已大亮——待要起身,暄却只管将她抱着,“稍等等,还早呢。” 阿七靠在他胸前,忍不住啐道:“早什么,这边日出还要晚上一个多时辰,若在京中,这会儿都快晌午了。”又自言自语道,“接连两日都平平顺顺的,反倒叫人心里不踏实呢。。。。。。” 暄没留神她嘀咕什么,似是随口问她:“阿七,京中好么?江南江北,衍西海东,随意哪里,若叫你选,你选哪一处?” 修泽也曾如此问过,问她喜欢何处,那时她只说更爱江北。如今自是不同了,无论何处,只要眼前这个人在,就都是喜欢的——心里这样想着,口中却说不出;而听他突然问起这个,又隐隐觉得不安,于是反问他:“你喜欢哪处?” 暄似乎有些出神,片刻之后才笑答道:“当然是京中——” “那就是京中吧。”阿七没头没脑的轻轻接了句,心道,那就回京中。 “除了京中,其实如潼口这般的繁华边镇,”暄忽又说道,“亦算一个好去处——你可知潼口缘何取名‘潼口’么?” 阿七淡淡应着,“比起潼口,倒更想听听栖风楼的来历。”卞四曾与她说过,栖风楼与青潭还有些渊源,可惜当日话说了一半便撂下。 暄便道:“那你可知前朝康邺皇帝即位前,曾结识过一位莫逆之交?” 阿七被苏岑送往定洲那次,途中听兵卒说起康邺帝坠崖之事,此时回想,犹记得那兵卒提到与康邺一同赴死的西南巫人,便道:“是西南异邦的奇士么?” “不。”暄道,“是中土人氏,姓彭名夔。” “彭夔。。。。。。”脑海中将早年间看的正史野记统统过了一遍,阿七也没能想起有这么一个人。 “天赋神力,更有惊世之才。。。。。。”暄缓缓道,“正因有了彭夔,康邺才能得偿所愿,登上帝位。。。。。。” “这样的人,为何历代史官无一笔记载?” “史册中确是没有此人,”暄说道,“不过却有另一人,苏赋。” “曾是股肱重臣,最终却‘永世不得入京’的护国大将军苏赋么?”阿七似解非解,“史载此人一次攻城之时抗旨未遵,私令纵火屠城,一夜枉害十万余性命,由此触怒天颜。莫非他与彭夔恰是同一人。。。。。。” 暄并未答她,接着道:“苏赋戍守潼口九载,早年间钟情一名京城的乐坊女子,曾以祖传之物相赠许约,离京后自知无缘再见,便命人仿着京城最大的乐坊造了一处歌苑,取名栖风。说起那个女子,精通词赋,极擅琵琶——” “可是叫‘渔殊’么?”无非又是英雄红颜,造化弄人,阿七听得意兴阑珊,又带着些感伤,“至于那定情之物,莫不正是青潭吧?后来又如何了?康邺帝殒命斩龙台下,早于此,苏赋兵败身亡,终究连尸首也未能寻到;至于那位渔殊姑娘,既有这么个了局,早早断了这情谊,倒也算造化。” 不料暄却道:“后世史官们写的,未必尽是实情。前朝未亡之时,凡与彭夔有关的一应志记便悉数焚毁。至于苏赋其人其事,亦多有不全,此人抗旨去京之事便是一场妄责,而兵败阵亡更是曲意附会——当日授意屠城的,恰是康邺本人;斩龙台上坠崖殉难的,却非康邺。” “虽是个亡国之主,前朝列位国君之中却唯独康邺以‘仁贤’著称,更与宣宗公子恪齐名,”阿七不禁慨然,“谁知却是如此这般,竟也不过沽名钓誉罢了。” “彼时整个天下都在他手中,”暄如同梦呓自语一般,“是非黑白都能颠倒,区区粉饰又有何难?阿七,若我也做了同样的事,你又如何看我呢?” “你么?你又没能君临天下。”阿七心中更觉有异,面上却轻笑道,“果真做了这样的事,谁会替你遮掩?” 暄也淡淡一笑,“你明知我不是此意。” 阿七想了想,将脸埋进他怀中,不愿叫他瞧见,“早跟你说过,行事只求无悔,便是最难得。曾经我见不得死人,见不得别人因我而死。。。。。。可如今还不是日日有人死去,而我什么也做不得?先前执意要去祁山,以为了却了心愿,此生就能无憾,可去过之后,才知并非如此。。。。。。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又因何而起,你不说,我都不必知道。。。。。。往后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哪怕走到一日再走不下去,只要别先丢下我,这些都无妨的。” 他会应下么?答应她,无论怎样,都不会先丢下她——可等了许久,暄也未回应她的话。 他的手臂渐渐松开,阿七便若无其事的坐起,取过腰封佯装理着上头的系带,嘱咐他道:“可别戴得太久,闷在这皮子里头,伤口更不容易好,又不是往江里河里摸鱼去,要缠上隔水。” 见他也起身,阿七正欲替他将腰封束上,却被他轻轻拦住,“我自己来。” 看着他背对自己将衣衫慢慢穿戴妥当——如同被他肆意折辱的那一晚——突然就觉得眼前这男子不再是自己熟知的人。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这时只见暄转过身来,淡淡道:“现在想想也有十多年了。有一日我往母妃园子里去,跑得急,腰间革带松了,跟着的人要替我束,我不肯,母妃便亲手替我束上。那一回,是我最后一次见她。”说到此处他笑了一笑,“如今。。。。。。该你笑我痴傻了吧?” “怎会呢。”阿七抬起头望了望他,故作平静道,“只是为何要说这些。” 他面上始终带着轻浅笑意,“为何要与你说这些,阿七,你还不明白么?” 心内因他这番话早已是百折千回,面上却不见有丝毫动容——只是微笑道:“若你也明白我,不会有此一问。” 如是说着,阿七也束衣起身,仍作女子装扮,还特意唤人进来,帮自己梳了个新巧髻子。 一时间打扮好了,便走近去立在他跟前,甜笑道:“还是不及男装好看么?” 暄垂眼瞧了会儿,笑道:“是。”见她瞥嘴,便执起她的手腕,“这铃铛实在不好,送你个旁的罢。”说着解下自己腰间仅有的一枚佩玉,俯身替她系上,“那些书中说的,戏文里唱的,不都是赠玉么?幸得离京前戴了块出来。”言语间更似调笑,全没个正经。 阿七一言不发也只是笑,由着他摘了银铃弃在一旁。 “过了潼口没几日便是定洲,”暄又道,“有人在定洲城内急等着见你呢。” 她心思全不在此,却顺着他的话问道:“哦?是谁?” “篆儿。你自己挑的人,我才好放心。” 阿七倒有些意外,“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又冷得很,怎的把她带来了?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是,”暄笑道,“像你这般皮糙rou厚不怕苦的女人,实在不多。”说罢便要推开舱门出去。 阿七拎起裙摆正想跟上,被他一回身拦住,“外头太冷,你在舱里吧。” 悻悻退了两步,却不知为何,不想就这么让他走了——赶忙唤住他,取来挂在舱壁上的海龙翻毛罩衣,“江面上风又大,水气又重,穿上再去。” 暄接在手里,抖开了却披到阿七肩上,“眼看就是三月,冷也冷不几日了。你若嫌它难看,回去就叫人裁开了做双靿靴,既轻且暖,寻常踩冰踩雪都不碍的。” 喉中一哽,脸上的笑几乎就要挂不住,阿七竭力遮掩着对他道:“往后还是少糟践东西吧!这样难得的料子,倒舍得裁!” 暄便向她笑笑,也不再多说,转身去了。 阿七带着几分怔忪,往火边坐下取暖。因见两名侍女瑟瑟缩缩的站着,阿七便叫她俩也围过来坐。 几日下来二女早瞧出阿七性子随和,此刻一左一右的陪笑道:“殿下对夫人,实在是鹣鲽情深,叫人不艳羡也难。” 阿七摩挲着手中的玉牌,不知不觉眼底浮上一层水光,微笑道,“他从来都。。。。。。待我不薄。” “何止不薄呢!”一女便道,“若有男子如此待我,哪怕只是一时一日,我也知足了——” 另一女便嗔道:“什么一时一日的!殿下与夫人可是要相伴白头的!”又凑趣道,“夫人您瞧,这玉的成色,定是千金难换——器型方正,玉质无暇,又全无纹饰,这叫平安牌,意喻平安无事呢。” “平安无事。。。。。。”阿七喃喃叹道,“倒是个吉祥牌子。。。。。。” 定洲,靖远侯府。 这晚司徒域吩咐长子在家中设宴款待几位心腹幕僚,自己则辞了众人,早早从书房下来,径自回了内宅。 正房偏厅里摆着花梨嵌云石软榻,比寻常宽大许多——此刻倚坐在榻上,脚边炭火正暖,在旁又有人伺候着捏肩捶腿,心里头却没着没落的就是个不自在。 一时婢女送上参汤来,其妻吴氏先接了,取下盅盖,这才端与司徒域,“接连几个大夫都说该好好调养,老爷你且听上一回吧!” 司徒域并不接那汤,只闷声问道:“今回去接,瑗儿还是执意不肯家来么?” 吴氏无奈先将盅子搁下,叹了声,道:“该劝的都劝了。文瑗不比琪儿,自小性子就倔,你又不是不知。” 却说这文瑗,乃司徒域侧室所出,与文琪同岁,一样深得司徒域疼爱,其夫正是不久前被赵暄处死的定北副总领郭九瀛。 “唉——”司徒域长叹一声,眼中隐隐露出痛色,“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她不住!” “这怎能怨老爷您呢!”吴氏忙劝慰道,“要怨,也只怨文瑗这孩子命苦。” 司徒域恍若未闻,颓然阖目。 虽不是自己亲生,心中也还是有些哀怜,将帕子拭了拭眼角,吴氏挥手屏退了一众下人,恨恨对司徒域道:“咱们司徒家对他父子两个,哪回不是尽心竭力,就算不论劳苦,也是从未生过二心!他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可怜姑爷正当英年——” 见司徒域一皱眉头,吴氏便未接着往下说,想想却不甘心,絮絮又道,“弥大人之言岂会有错,打从宣宗皇帝算起,姓洛的女人生的儿子,就没一个能得善终!早先太后还想把琪儿给他,幸亏咱们琪儿明白,不然还不正入了火坑?虽年轻时跟他母妃有些交情,但若论到琪儿的终身,那可不行!如今总算定下了肃恒的丫头——我早就说,肃家那丫头生的实在太过标致,反倒不是福分!” 司徒域早听得烦了,此时手一摆,不叫吴氏再说,“。。。。。。方才听文运提了句,靖南你哥哥那边来信了?” 吴氏见自己的话被夫君打断,便改口道:“是,六丫头照儿写来的。说是她大哥房里刚又添了男丁,再有就是老夫人近来总念叨运儿琪儿两个,旁的倒并没什么要紧事;噢,照儿也是刚从京中回了靖南。” 司徒域微微点头,沉吟道:“无事便好啊。。。。。。” 吴氏便道:“还想叫运儿快些回信呢,他倒好,只推说外头事多。” “如今不比从前,”司徒域道,“往后即便是家信,也还是能少则少。” “寻常人家的家信,”吴氏听了这话,又有些压不住火气,“他也要一一过问不成?照这么着,莫不是想只手遮天么?” 司徒域拧着眉头又没了言语,吴氏便将他推了推,“老爷,您可倒是早作打算啊。现如今江南江北的,且不论明面上如何,私底下哪家不是另有一副算盘——” “住口!”司徒域怒声喝断吴氏,“越说越不像!我看你和你二哥一样,这两年白添了年纪,人却越发糊涂了!” 司徒域向来对自己这出身江南望族的妻子十分看重,几十年夫妻下来,从未说过如此的重话——吴氏一时愣怔了,半晌才回过神,顾不得旁的,竟像个年轻媳妇一般委委屈屈开始抽噎,毕竟上了点年岁,人也发了福,眼泪鼻涕揉在白胖团腮上,花了胭脂,全没了往日的端庄,瞧着倒有几分滑稽。 司徒域叹道:“罢了罢了,我也只是叫你们收敛些,你以为吴家肃家干的那些事,宸王他不知道么?这种时候,肃恒为何还乖乖将爱女许给他?还不就是被他捏住了把柄!跟着他的人,不说别个,就说卞家那四小子——外头看着浪荡,实则却是个极精明厉害的角色,比起他爹卞旻那老油子年轻时,更强上十倍!早年间恁般胡闹,如今不过一年光景便成了如此气候,加之还有太后,将宝押在宸王身上,又有何不妥?倒是你那两个兄长,反而更叫人忧心!” 吴氏见夫君和缓了口气,说的似也在理,不觉渐渐收了泪,“老爷说的是,可我这心里。。。。。。” 司徒域便接着劝慰她道:“你且放心,我统共只有文运这一个嫡子,岂能不好好替他日后作打算!文运为人忠厚,却无十成本事,先前好在还有九瀛与文敬两个帮衬着,如今九瀛去了,少不得我再选个出身行伍的得力之人,收作义子也可,招为子婿也可,到时候若果真将琪儿嫁与他,你也不要太介怀门第高低。” “老爷,”吴氏又觉出不妥,忍不住插嘴道,“就算不挑门第,为何偏偏非得是个武夫出身?就算是为琪儿着想,按理也该寻个识文知礼的书香子弟才好。”
“司徒氏何德何能,可坐享这世袭罔替的勋爵?我司徒域也不过是仰仗祖上的战功,才得在这定洲立足。”司徒域沉声道,“往后训诫后辈,便要叫后辈们知道,替他们赵家守住定洲,才是司徒氏子孙的本分。” 听到此处,吴氏终于拭净了泪,“妾身都记下了。” “说起琪儿的终身。。。。。。”司徒域欲言又止。 “怎么?”吴氏忙道,“老爷有合适的人选了么?方才老爷所说虽有道理,可毕竟如今琪儿在太后身边,太后也离不得她。琪儿也不小了,依着太后的意思,还是要往京中寻去。” “琪儿看人倒准。”司徒域道,“苏将军确是个难得之才,且为人正直谦逊,得婿如此也算无憾了。可惜咱们司徒家没这个福分。” “老爷这样说,妾身又瞧不过了,”吴氏忿忿道,“说得倒像咱们高攀了他!论门第,论品貌,琪儿那一样不比那苏岑更高些?” 司徒域道:“我只是说说罢了。苏将军虽有百样好,却独有一样不好,琪儿决计嫁不得他。” 吴氏奇道:“此言又是何意?” 司徒域便笑道:“此人曾与宸王结过梁子——两人的过节,深得很呢!” 吴氏听罢,悻悻道:“罢了,往后就陪着你好生应承这位王爷吧。如今他的使唤丫鬟,就是那个叫篆儿的,还在咱们府里住着,趁这会儿无事,我亲去瞧瞧去。”说着便起身先去补了妆,刚要出门又折了回来,问司徒域道:“老爷可知宸王要带个什么人回来?听说是个女人?” 司徒域点了点头,“若只那女子一人回来,往后怕是要在咱们府中长住了。到时候你务必挑几个嘴严手勤的丫鬟婆子好生伺候着,万万不可出了差错。” “区区一个丫鬟,咱们整日里已是百般的供着了,”吴氏道,“如今竟是要请尊菩萨来么!那女子到底什么来路,又为何指明让咱们照应呢?” 司徒域却答非所问:“先前连西平侯潘怀勔都出了事,我虽没和你们细说,却也暗地里心惊了许久。”说着带了几分惬意神色,自去取过参汤呷了口,“如今让这女人住进咱们家,我这悬到喉咙口的心,可算是能放下了——” 。。。。。。愈往东,河谷渐窄,舟行江心,离江岸已不过数丈,水流也愈见湍急。临近午时有人送来餐饭,阿七便与两名婢女同食。除了粗面饼,只有少少几片抹了盐巴风干的羊rou,二女不禁向阿七抱怨:“才将出城两日,就叫咱们吃这些。” 阿七不紧不慢将rou干均分作三份,安慰她二人道:“眼看就要到潼口,入了城,自然便有补给了。” “夫人您还不知吧?行程怕要耽搁呢!”一女悄声道,“方才出去取饭,几个撑船的嘀咕了两句,被婢子偷听了,说是今日这天色瞧着怪,兴许要临时靠岸躲避呢!” 另一女讶异道:“哪里怪了,不是挺好么?风也停了,日头又大,只是冷些罢了。” 阿七本就没什么胃口,此时听她二人这一说,便走去推开舷窗,向外头探了探,只见江面水流极快,却无波无浪,抬眼望一望天,东天边碧空如洗,也无甚怪异可言,正自纳闷,不料转头再向船尾一望,后背立时腾起一股寒意——西天边直至正顶,满目血色奇云,一片接连一片,仿若红鳞一般铺满半边天际,瑰丽无比却又可怖至极! 再开口时人已有些失魂落魄,“看看谁在外头,叫他进来。” 一女赶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带了周进过来。 “殿下现在何处?你去请他来。”阿七恍恍惚惚的回转身,吩咐周进道,“若有不便,我去寻他,也是一样。” 周进不明所以,踌躇道:“殿下正与诸位将军们议事,恐是暂且不宜打扰。夫人若有何事,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阿七似是听不懂他的话,愣怔了半晌才又说道:“那。。。。。。你先下去吧。” 待周进走了,阿七一言不发自去取出行囊,翻拣出几件男人的衣物,手上片刻不停的拆散发髻,换作男装,腕间重又系上先前那只银铃。暄刚给她的玉,也不再戴,而是搁在匣子里交给那二女,“仔细收好,等回了京中再给我。” 二女面面相觑的当口,阿七已披上氅衣走了出去。战船不大,甲板上除却五六个船工,另有十余名轻甲侍卫。见阿七独自一人上来,周进便走到近前。 阿七将四下里众人都望了望,对周进道:“我瞧他们个个眼熟,都是平时跟着殿下的人,为何全在我这里?” 周进面无表情,回道:“今日殿下身边另有一班人手当值。” “他人现在哪儿呢?” “不远,”周进指着前方的船队,“隔着前头四条船,便是了。” 阿七踮脚探了探——船只彼此左右相接,四艘船恰好将视线挡了个严实——便不再问,转而望向岸边,“这条水道,先前还不曾有的,原该是一个湖吧?” 周进便答:“西来时并未乘船,恕在下不知。” “是了,”阿七自顾说道,“慕将军亲手所绘的舆图之上,此处原是一个深湖。亓姑娘送我的舆图,其上绘的却是河川。。。。。。照如此说,他不该不知的。。。。。。” 周进见她神色恍惚,不禁问道:“夫人此言何意?” 阿七只是失神,周进接连叫她几次“夫人,夫人?”她才晃过神来,茫然一笑,“你叫我么?这会儿我也不知自己想什么呢——” 正说着,船队已驶进水道极窄处,两岸陡崖恰似一双巨掌,河川则如同被它们牢牢扼住了咽嗌,异乎常理,水流竟渐渐凝滞,只是流向开始变得无章无序——阿七料的不错,舟行之处,原本乃是平湖,却因上年七月一场山崩地动,变作如今的高峡幽谷。 这时忽听周遭“噗通噗通”接二连三一阵闷响,周进甚是警觉,立时将阿七护在身后,余者亦有几人即刻围拢过来——阿七立在正中,视线被一众男子高大的肩背遮住,直到一股异味从船头传来,她仿佛突然惊醒,抓住周进的胳膊,疾声道:“是宸王的船!是火油!” 空旷江面上,似乎凭空现出数十尾小舟,船身细窄脩长如刀,穿行江中仿佛游鱼一般极稳极快——中土北祁西炎,都打造不出如此精妙的薄舟——阿七面上血色尽失,一把扯开厚重的狐裘氅衣,便要冲向船头。 周进眼疾手快才将她拦住,无论如何不肯放她,横剑在前,“夫人要过去,先一剑结果了在下!” “是程远砚!程远砚也要杀他!”单只一个周进,便叫她百般的挣脱不过,更何况还围着其他的人!情急之下阿七尖叫道,“呼延乌末、慕南罂!他们统统要取他的性命!他就要死了!” 周进铁青着一张脸,依旧无动于衷。 “求你,让我过去,我知道他这不是要回京中,”阿七已快失声,压低嗓子戚戚哀哀道,“圣上绝不会放过他。。。。。。” 周进咬了咬牙,冷冷道:“王爷曾吩咐——” “他要送我去哪里?”阿七眸中突然迸出兽一般的凶光,夺过周进的佩剑,恶狠狠打断他,“潼口还是定洲!我要亲去告诉他,他今日死了,我既然无法替他报仇,也绝不会再上岸!” 话音将落,忽听身后有男子放声冷笑:“好一个烈女——”